風雨龍骨寨

文︳譚華睿

龍骨寨的山脈，起伏連綿，靜臥在陽光之下，日沐金光，夜吸銀露，以盤踞眾壑的氣勢，生出飛升的姿態；殘月貼著山峰，山野用古老的沉寂，與夜空呼應；星星在云后游尋，漆黑暗夜滑出點點碎芒……

獨步山間，仿若放逐幽野，人間在近處，我卻在遠處。生命的根在故園，土墻、泥道、水池，屋后竹林隨風搖曳，魚塘飄蕩著水的氣息。

獨自寄旅在外，時常想起位于家鄉石柱土家族自治縣的龍骨寨，落葉敗北、雪花覆地，滿山滿野的純白，與天地蒼茫融為一體。

盛夏時節，龍骨寨的山花已吹落枝頭，季節往繁蔭深處走去。林葉在風中交談，青草散發出獨有香氣，鳴蟲在草叢里結窩，圓月升到半空，萬物都被拽進夜的洪流。

黃昏，在龍骨寨頂遠眺，山影倒疊在田疇，遠處人家，檐角掛盞油燈，光亮如豆。腳下的泥土是軟的，月光穿透林葉，映照在地面上，像發光的玻璃碎片。

獨在湖州異鄉的夜晚，月在水中央，是蒼茫湖面上的唯一指引。我站在湖邊，水光搖晃，伸出手，想去捉住那股與山野不同的氣息。夜空像個沒有盡頭的甬道，而我伸出的手，也在寂靜空氣里凝滯。

山野有什么呢？遠處虛化的山巒，是鉛筆描成的靜物，水滴似的星星，摹出天幕。隱在丘壑間的溪流，不知疲倦地奔赴遠方。月光下，被田埂分割出輪廓的田疇，是所有山里人的歸宿。人們忙碌的身影和閃爍的星光相互輝映，清風騰起山林綠浪，涼爽山風似要將人托起，上升，上升，直升到山巔，可觸弦月。

坐在龍骨寨巖崖上，風從腳底來。山脈間深綠淺綠碧綠與紅黑青白遙相呼應，霧嵐密密麻麻、重重疊疊地壓過來，一眼望不到盡頭，白茫茫的，在風中起伏。裸露石頭間隙，地牯牛與蟻獅藏了許多秘密。天地空曠邈遠，直至日光破開天幕，朝霞蔓延，風變得柔軟，似依偎在懷中的貓。

少了霧嵐遮擋，視線終于開闊，依稀可辨近處和稍遠方的事物，山脈真是奇妙，有的像刀鋒，有的像刀背，還有的像柵欄。山峰雖被天光包裹著，但它本身就是個奇妙的發光體，向群山、田疇、天空綻放無盡光芒。晨間山林，散發著植物的清香，在一股濃重露水濕氣中氤氳漾開，似化在水里的糖，帶著淡雅的甜意。風刮過來，落葉松、馬尾松、高白樺輕輕點頭，向空遠的山坳致意。腳邊的荒草向著一個方向低頭彎腰，就要折覆在地。萬物飽蘸天地間的風霜雪雨后，懂得以和為順的道理。相形之下，我就是天地間的一粒微塵。

走在林間，就是走入了林海。身邊飄飛的微塵是浪潮流動的氣泡，半濕半干的泥土里，腐葉下長著真菌，觸須四處延展，似浮游的水母，在海中巡游，在某個背光處，冒出頭，經兩次雨，變成蘑菇。裸露在地面的樹木根莖十分發達，粗壯且吸附力十足。下雨時，雨點敲擊在林葉間，發出比海浪翻滾還威壯的聲音。雨停后，透過密林間隙，可以望見掛在半空的彩虹，大地如洗，散發出泥土的氣息。落葉是無私的，深秋掉落林間，以自己的腐敗，給大地施肥。屋后山林，有幾株紅楓，混雜在油綠中，春夏不顯，入秋后，葉綠素退卻，葉片血紅，仿佛它三季積攢的熱情就要在深秋迸發。

山林中的鳥是成群的，山雀、烏鴉、織布鳥，停棲在野漿果的樂園，遇人驚擾，在半空中隨風左搖右擺，待人走遠便回落下來。這片群鳥的私家領地，只有深秋時，它們才會來宣告主權，這是自然，永遠追隨時令，春生夏長，秋收冬藏。而我的時令就是跟隨，這源于對家鄉的留念，無論我走出多遠，龍骨寨的土地、山巒、森林和鳥雀都永遠守護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