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比煞
多年以后,我想起她當時的處境,也覺得心下一片黯然,那無助的哭聲讓我原諒了她對我所有的不好,想起她所承受的命運,就沒辦法再責怪她一句。
1
每年的感恩節,很多人例行在朋友圈里刷起了各種感謝媽媽的話。感恩媽媽為自己奉獻,犧牲了自己的青春什么的,這也許沒錯,可是也許母親需要的不只是一句輕飄飄的感謝,她們更希望被理解。
我想起我的母親。多年來我對她的感覺,從幼時的害怕,到青春期的怨懟,再到今天,我大約終于可以說,我抵達了對她的理解。不愿用“感恩”這個已經被用到麻木的詞語來表達,我更想說:媽,我能理解你了。
2
我媽從小就是個嬌縱任性的女孩子,典型的公主病。當然也是因為她有這樣的資本。年輕時她長得漂亮,是個標準的白富美。我外公的父親,也就是我太外公,家世不說顯赫,起碼也是相當殷實,在百年前就有一座家族世傳的老字號銀樓,他也是中國最早的一批留學生。再后來,到了我外公的時代,他們甩掉了資本家的帽子,成了無產階級,而我外公仍然是一所擁有上萬人的兵工廠的廠長。
我媽就在這樣的環境里出生。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非常受寵,在那個物質貧乏的年代,她就有穿不完的新衣服,會拉手風琴,甚至還擁有一部自己的照相機,到現在家里還保留著一大盒她年輕時到處游玩的黑白照片。
當年跟在我媽身后的追求者,幾乎都是那個廠或者其他子弟廠的干部子弟。在那個時代,很多女孩子還是乖乖地聽父母的話找個對象的,但我媽從小不缺物質,也沒人管得住她。她壓根兒看不上那些門當戶對的老一套,她大概早就已經暗暗地下定了決心,要找一個自己真正喜歡的人才肯嫁。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爸出現了。我爸是一窮二白的窮小子,但他非常聰明,上進心強,而且酷愛讀書。他經歷了可怕的20世紀60年代的災荒,餓得皮包骨頭,也沒擋住他對讀書的熱愛。從小學到初中,他一直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學生,兼任了語文數學兩門課的課代表。
但是“文革”來了,不得已他早早地就停止念書,初二那年,我爸這個十幾歲的少年就被扔到農村去種田。他在農村種了好幾年的地,白白荒廢了最好的讀書時光。幾年之后的一個秋天,我外公的兵工廠派人到我爸所在的農村去招工。就這樣我爸成了那家兵工廠的一個普通的工人。
那座兵工廠位于大別山的深處,在我上大學之前的那個暑假,我爸特地請了幾天的假,帶我去了一次他年輕時工作的地方。那里已經成了一片廢墟,大片荒廢空置的廠房深陷在翠綠的山谷中,四面的崇山峻嶺讓整座廠子與世隔絕。
從農村出來,又走進了山溝,我爸大概已經恨透了這種與世隔絕的日子。他特別想去城市,可惜那個時代,他沒有機會。就在這時,我媽注意到了他。年輕時我爸英俊,壯實,聰明。更重要的是,他有一種孤傲的氣質,他從不追女孩,也不愛和女人說廢話。到了周末,他就喜歡背個小包,一個人跑到深山老林里,蹲在懸崖邊上,抽煙,看書,一待就是一整天。他籃球打得超棒,每次打球的時候都能引來一群女工圍觀。
他又是廠里技術領先的工人,很多連工程師都解決不了的問題,他研究研究都能給出解決方案。因為在農村生活過,他還有很多特殊的技能。比如他會打獵槍,射擊非常準。在我爸媽結婚之后,有一次他帶著我小舅舅去山里打獵。一天不到的時間,他就拎回一整麻袋的山雞野兔,左鄰右舍分遍了都沒有吃完。除此以外,他歌唱得好,很會吹口琴,會寫詩,甚至連打架都很厲害。
當然,這不是說我爸就優秀到無與倫比。一個上萬人的廠子里,其實優秀的小伙子很多,但我爸大概是唯一一個從不搭理我媽的。在他眼里,我媽可能就是一個沒內涵的女人,虛榮膚淺。廠里每次組織技能考試什么的,我媽基本都交白卷,每天就知道吃吃吃玩玩玩,仗著家里的關系,在廠里占據著一個輕松的崗位,和他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但可能正是他的這種態度,反而激起了我媽的好勝欲。要知道,我媽從小就是一個說一不二的女孩子,哪里受得了這種忽視?所以,她開始了對我爸的瘋狂倒追。
我外公一家都十分反對。我爸比我媽大九歲,但是從來不讓著她,性格孤僻,清高,家里超窮,沒任何關系背景,而且他居然還對我媽是如此不屑一顧。但我媽當年就是鐵了心要把我爸追到手。這段糾纏直到一年后有了結果。當時廠里有了幾個名額,可以和合肥市的一家機械廠互換員工,就意味著困在這座大山里的工人,有幾個人可以得到這個機會,回到城市里去工作。這樣的機會我爸當然不想放過,但他不是一個善于搞人際關系的人,沒有任何的門路可以托。他唯一能夠想到的就是我媽,還有我的外公廠長。
就這樣我爸松了口,答應我媽如果把他調到合肥來工作,他就跟我媽在一起。于是我爸先調回了合肥。一年以后,我媽也從山里調出來,他們就在合肥結婚了。
3
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夭折了,是快出生的時候,被羊水嗆死的,死在肚子里,然后再引產,據說過程非常痛苦。后來我媽總說,那是個很漂亮的小女孩,比我漂亮100倍。那次引產之后,她陷入了嚴重的產后抑郁,和我爸本來就沒有多好的關系更是急速惡化。那一年,她二十二歲。
她開始發現,我爸大概真的沒有愛過她。于是,她從婚前的癡迷,變成了怨恨,開始沒完沒了地數落,數落他的冷漠,數落他的忽視,數落他的貧窮,工資低,地位低,沒本事。她沒有一天不找點理由來吵架,有一點不順心就要大吼大叫,摔東西。
到我出生的時候,他們吵架已經變成了家常便飯,隔三岔五就動手,從我有記憶開始,家里的摔摔打打就從來沒有消停過。記得我剛上一年級的時候,有次中午放學回家吃飯,一開門就是一個痰盂迎面扔過來,扔了我一身的穢物。那個下午我沒去上學,第二天被老師罵的時候,我也沒有解釋一句到底為什么曠課。
后來我爸經常被派到全國各地去出差,聚少離多,家里才安靜了下來。但是我媽又迷上了跳舞,一到晚上,她就蹬上高跟鞋,穿上最好看的裙子,把燙了大卷的頭發梳得風情萬種,趕著去廠工會跳交誼舞。于是晚飯過后,小小的我只能一個人獨自待在家里看電視,偏偏每天晚上電視又在播《聊齋》。對,就是非常恐怖的那部老《聊齋》,導致我到現在都還有揮之不去的幽閉恐懼癥,不敢獨自在封閉的房間里待著,也不敢一個人在空房間里關燈睡覺。
被嚇到受不了,我就穿著睡衣和拖鞋,走一段長長的夜路去工會找她。她讓我坐在墻邊的凳子上等她,看著她像蝴蝶一樣滿場飛,看著看著就躺在凳子上睡著了,到了凌晨,舞會結束,她就把我喊起來一起回家。
也許是由于長期的不開心,也不懂得節制地生活,她漸漸開始疾病纏身。心臟病,嚴重到每個月幾乎都要發作一次,毫無征兆地就會昏迷突然倒地;風濕病,嚴重到不能起床,幾近癱瘓。每天我放學回家,都要去拿一支艾草棒點燃了,給她治生病的腿。那時候,她反反復復地問我兩個問題:我如果離婚了,你跟誰?我如果死了,你怎么辦?我完全不知如何回答。
到我三年級的時候,家里的情況更是急轉直下。外公因為廠里的權力斗爭,從廠長的位子上退下來,進入勞資科當了個小科長。他自然也保不住我爸媽。在之后那場席卷全國的國企下崗潮中,他們雙雙失去了工作,生活變得更加貧窮。
偏偏在這個時候,外婆又得了絕癥乳腺癌。外婆真是我見過的這個世界上最最溺愛兒女的媽媽,如果沒有她的溺愛,我媽的任性大約也到不了這種無法無天的程度。記得外婆在乳腺癌后期,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但每次我們去看她,她都還要爬起來給我媽做她最愛吃的鹵面條,還把我媽當個幼兒一樣給她洗頭發,甚至喂飯給她吃。
外婆平時是一個極其溫柔馴良的老好人,但只要我跟我媽說話語氣稍微重一些,她都會像炸了毛的母雞一樣護著我媽,甚至會打我。我媽真是她的命,就算到最后外婆只剩一口氣,都會護她到底。
外婆去世的那天,我真正見識到了我媽的崩潰。那天下著雨,她哭倒在墓碑前,滾得滿身泥水,無論如何也不肯起來。婚姻痛苦,疾病纏身,失業貧窮,前途一片黑暗,現在連最疼她的人也沒了。生活泥沙俱下,一場接一場崩塌,一塊又一塊的巨石,已經足夠把這個曾經像公主一樣的女人打入絕望的深淵。多年以后,我想起她當時的處境,也覺得心下一片黯然,那無助的哭聲讓我原諒了她對我所有的不好,想起她所承受的命運,就沒辦法再責怪她一句。
外婆死后,我媽就徹底變了個人。她不嬌氣了,也不愛打扮了,找不到工作,她什么都肯干。擺地攤,賣咸菜,甚至去別人家里當保姆。她開始變得粗俗,說話粗聲大氣,嗓門洪亮得驚人,還經常夾雜著不堪入耳的臟話。上廁所不關門,脫衣服不拉窗簾,大聲地擤鼻涕吐痰。
在我敏感的高中時代,她嘲笑我看的小說,偷看我的日記,說我寫的東西充滿了矯情。有一次,我們搭公交車,在擠得滿滿的公交車上,她肆無忌憚地跟我談起她的月經,我低聲提醒了好幾次,她毫不在乎地繼續大聲說下去。公交車停在某一站的時候,我不顧一切地在眾人奇異的眼神中沖下車去。當公交車開走,我才發現我完全不知道身在何處,身上也沒有一分錢。我硬是一步步走回了家,一直走到天黑。一路走,我一路想著如果有輛車現在就把我撞死在街上,是不是會更好。
4
后來,我離開家去外地上大學。大一那年,我讀到米蘭·昆德拉的《不能承受對生命之輕》,他這樣寫到特蕾莎的母親:
她年輕時極美,有九個求婚者……她選擇了一個錯誤的人,就是從那個要命的時刻起,拙劣的彌補引起了長途賽,開始了她失敗的命運……她意識到自己已失落了一切,開始找尋罪惡的緣由……她公開跟人們談論自己的性生活,得意揚揚地展示她的假牙。她的臉上增添了一種兇狠的表情,當著眾人的面嘲笑特蕾莎:“特蕾莎對人要撒尿、要放屁的想法都不甘心承認呢!那有什么可怕的?”并用一個響屁回答了她自己提出的問題,眾人都哈哈大笑。
她的行為僅僅具有唯一的標示:拋棄青春和美麗。她曾為她的美麗和貞潔驕傲,但現在她不僅失去了貞操,而且已經猛烈地擊碎了它,并張揚地用新的不貞為今昔生活劃一條界線,宣稱詩意、純潔和美麗被人們過分的高估,其實它們毫無價值……她堅持讓女兒留在她那無貞潔的世界之中,在那里,靈魂是看不見的,一文不值,世界不過是肉體的巨大集中營,人人都一樣……她母親傲慢、粗野、自毀自虐的舉止,給她打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
特蕾莎對托馬斯一見鐘情,因為他的桌子上放著一本打開的書,昆德拉寫道:“她也愛讀書,她只有一件武器與這個包圍她的惡濁世界相對抗,就是讀書,她把那本書看作是友誼默契的象征。”
大學時代的我,把這段話抄在了筆記本上。那一瞬間,我懂得了我母親,懂得了她的恐懼,她與美好如此堅決地決裂,不過是因為求之不得。一生逐愛,一無所獲。曾經渴望過浪漫與不凡,但最終用盡全力,也只是度過了平凡的一生。生活像一個殘酷的獄卒對她嚴刑拷打,最后,她選擇了背叛,她交出夢想,只求從此心安理得地生存下去。
于是那一瞬間,我也告訴自己,無論今后命運會給我怎樣的試煉,將我剝奪到何種程度,我也絕不向它低頭。我也許會窮,會卑微,會失敗,但無論淪落到何種地步,人們如何嘲笑我,說我矯情,不切實際,我也會毫不羞恥地做我自己。談論無用的詩歌與哲學,珍視靈魂與看不見的世界,我不會將厄運歸罪于天真純潔,歸罪于藝術或其他美好之物,我會努力地去懂得、欣賞和保護他人的天真。
我愿自己,永遠也不會與美好決裂。
因為,從現在起,我也是一個女兒的母親了。
梁衍軍摘自《世間一切,都是遇見》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