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月燭心

孫逗

1

又是月圓之日，小鎮街角那家“異衣坊”的店門緩緩打開，營業的時間到了。

店家自稱碎月，小鎮上的人們已經記不清她是啥時候來到此地的。碎月的店門平日里都是緊緊關閉著的。她把自己關在店門內，很少與街坊鄰居往來，也不出門買米買菜。

小鎮上的人們都對碎月充滿了好奇，就有人去敲她的店門。門不開，聲音自門內傳出來：“這里只有十五月圓之夜時才開門營業。買衣衫的話那時再來吧。”

于是小鎮上人們瘋傳，碎月非人類，不是妖，就是魔。但沒有人說她是鬼。因為，不少見過碎月容顏的人，一致認為她的美，賽過年畫上的仙女——這么美的女子，怎么會是鬼！

小鎮上有位年輕的后生，名叫燭心，從小就沒有父母，他獨自取暖生活。少時日子艱苦，他外出拜師學藝，終學得一手做火鐮的手藝。回來在小鎮上開了一家火鐮店，生活漸漸好轉起來。

突有一日，一群人奔到他的店里，把他店里的火鐮都買走了。他不解，跟在這群人后面，想看看他們買這么多的火鐮去做什么。

只見這群人舉著火鐮，直奔到異衣坊門口，敲著門，朝里面喊：“碎月店家，瞧你店里大白天也黑咕隆咚的，我們給你送火鐮來了。”

屋里傳出聲音：“謝謝你們的好意了。我店里明亮得很，用不著火鐮的，你們拿回去自己用吧。”

此時，屋里好像有什么東西掉落到地上的聲音，門旁站著的人趕緊說：“碎月店家，什么東西掉地上了？好找嗎？”

里面傳出聲音：“沒有關系的，是剪刀掉地上了。其實，我知道你們對我充滿了好奇。我可以告訴你們，我跟你們不是一個世界里的人，我是域外空間的裁縫師，除了月圓之日，你們能來店里看到我，別的時候，即使我跟你們面對面，你們也不會看到我的。不過，請你們也不要害怕，我性本善，不會加害你們的。不光如此，必要的時候，我還會保護你們。”

其實人們早就這樣懷疑了，但是當碎月自己親口說出來，人們還是出現了不小的躁動。有人膽怯地退出人群，趕緊朝家里跑。之后，人們悄然散開，各自匆忙回家。

2

在異衣坊門口旁，火鐮被不整齊地堆放在地上。

燭心等人們都離去，蹲下身，小心地把火鐮撿起，用衣袖擦拭干凈，整齊地擺好。他沒有敲門，只是站在門前，輕聲朝門內說：“碎月店家，火鐮不管你用得著用不著，都是大家的一番心意，你方便時出來收進去吧。現在大家都走了，我也馬上走。”

“燭心。”碎月叫住了他。

燭心一愣，問：“你在叫我？”他隨即回答：“是，我是燭心。鎮上開火鐮店的燭心。”

屋內的女子說：“燭心，謝謝你。”

燭心說：“噢，碎月店家，你誤會了。今天這些火鐮可不是我送你的，是鎮上的人們從我店里花錢買來，他們送你的。”

清脆的笑聲自屋內傳出來，碎月說：“燭心，你來得正好。你今日白天若不來，夜晚我也會登門去找你。”

燭心不解：“你找我？有什么事嗎？哦，你是想買火鐮吧。現在你不用買了，瞧大家給你送來了這么多。”

“非也。燭心，我找你不是為買火鐮。而是想請你幫我。”

“幫你？”燭心不解。

碎月說：“在這里，只有我倆人是同類。所以，我只能請你幫我。”

燭心很是詫異，他忙說：“我乃人生父母養的。請碎月店家勿要亂說。”

碎月說：“你的父母均來自域外空間。他們生下你，就收到域外空間信息，速回領域，因匆忙，未及帶走你。”

燭心心下煩亂，他說：“這絕不可能。我就是人類，我的父母也是人類。碎月店家，你若沒有事，那我就走了。”

燭心才轉身，就聽身后一聲斷喝：“站住！”燭心驚得愣怔了下，隨即抬腿繼續往前走去。

身后一聲門開啟的聲音，腳步聲響在了身后。燭心站住回頭，身后空空如也，但聲音近在跟前：“燭心，我真有事相求與你，請你幫我。這是白天，我不方便現身，但是你務必要記住我現在跟你說的每一句話：這個月圓之日的前一夜子時，你帶一把無刃的斧頭，去鎮外東邊河畔，砍掉第四株柳樹的樹冠，之后，把斧頭拋入河里，直接回家。其間，無論身后發生什么動靜，都不要回頭。否則，你我的性命都難以保全。切記！切記！”

燭心迷愣地聽完，還未待他開口說什么，只聽腳步聲由近而遠迅疾離去，緊接著，閉門聲。

“無須再多問，你快回去準備吧。無刃的斧頭整個鎮子都沒有，這得你自己趕制。”燭心聽得出，這聲音明顯是從門里傳來的。

燭心想了下，明天就是十四了，那么，他必須得要從現在開始，到明天天黑之前，把無刃的斧頭制造出來。

回到家，燭心找遍了犄角旮旯，也沒有找到一塊鐵。他又去鎮上轉了一遍，還是沒有找到。此時，他才發現，小鎮上所有的工具器械，都是木頭制成的。難道他也得要用一塊木頭來制造無刃的斧頭嗎？可是，用無刃的木斧頭，去砍一株百年有余的茂盛樹木，那不知得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完工啊。

鐵制的工具和器械，燭心在師父那里見過。后來他回到村里，入鄉還俗，也跟著鎮上的人們用起了木器。要不是今日碎月店家請他幫忙去砍柳樹，他也不會注意這些細枝末葉的。

受人之托，不能不守信用。雖然他沒有答應許諾碎月店家只言片語，但是，他還是想幫碎月店家這個忙的。

燭心找了一塊上好的木頭，親手打造了一把光潔無刃的斧頭。月圓之日的前一夜子時，他悄然來到鎮外東邊河畔，在第四株柳樹那里站住。他曾聽鎮上的人說過，這鎮外東河畔的七株大柳樹，已有一百多年的歲數了，還有的說它們都已經成精了，偶爾會幻化成人的模樣，混跡于大街小巷，做與常人無異的事。更或有人說，柳樹精饞酒了，還會幻化成誰家的街坊鄰居，去串門，去蹭吃蹭喝個肚圓，一出門，就不見了。

燭心本不喜沾染別人的是非，可如今，既然已受碎月店家的相求，他不能不做了。況且，這幾株據說已成精的柳樹，在鎮上人的口口相傳中，也不是好的形象了。

燭心先敬為上，他對著柳樹先是三鞠躬，說：“柳樹啊，我們本無個人恩怨，但請你原諒我的冒犯。受碎月店家相托，我不得不砍掉你的樹冠。你沒有了樹冠，來年一樣發新芽，長新貌。就算我燭心先借用你的樹冠吧。”

說完這些話，燭心把無刃斧頭別在腰間，瞬間爬到樹上。找好位置安頓好自己的身體，他從腰間抽出無刃斧，照著大柳樹冠就砍起來。

說來也怪，燭心第一斧下去，樹冠紋絲未動。第二斧下去，樹冠發出一聲類似人絕望的痛苦哀嚎。燭心大吃一驚，忙收手。此時，大柳樹如一只突被驚醒的巨獸，每一條柳枝都瞬間變成鋒利的劍，刺向四面八方。就在燭心一猶豫的片刻，那如同傘狀銳利的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周圍瘋長瘋扎過去。

燭心忙穩住心神，舉著無刃斧，對著一根主干拼盡全力砍下去。他心里清楚，成敗也就只能這一斧了。性命攸關，他緊閉上了眼睛。

只聽一聲驚天巨響，之后四周再無有一絲聲息，燭心的心都快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不知多久，他慢慢睜開眼睛，只見碩大的樹冠躺在地上。沒有瘋長的柳枝，也沒有鋒利的劍，只有一地成河的猩紅色的血液在迅疾地向四處蔓延。

燭心驚慌地趕忙跳下柳樹。想起碎月的交代，他忙把斧頭拋入河里，朝家飛跑。可他才跑了幾步，就聽身后如同沸鍋里猛地被倒入了一盆生水，那動靜，嚇得他驟然被釘在了地上般，邁不開步了。這時，不知哪里來的一掌，正推打在他的后背上，猶如一股助力風，把他直接“刮”到了家里。

昏昏沉沉地到了家，燭心連火鐮都沒有顧得點，就倒在了床上。

3

第二天早起，人們發現鎮外東邊河畔那七株大柳樹一夜之間都不見了。地上除了未干的血跡，連柳樹的一片樹葉也沒有了。

就有人跌跌撞撞慌里慌張地跑到“異衣坊”來找碎月，想問問非人類的碎月店家，這到底是發生了怎么事。

可來到“異衣坊”門前，卻驚奇地發現，店門大開著了。碎月店家站在門口，熱情地招攬著生意：“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小店最后一批新衣打折賣了。”

這真是經年不遇的事，人們蜂擁而至，進店選購適合自己的衣衫。

有人問：“碎月店家，這不大白天你也可以開門營業了嗎？你看這生意多紅火啊。之前你為什么不這樣呢？”

碎月臉上半遮著一片薄如蟬翼的絲巾，這難以遮擋住她的美。她微笑著說：“我要趕著處理這批衣衫，賣完我就要關店門了。”

人們不解：“挺好的生意，你為什么要關店門呢？難道是我們沒有讓你賺到錢？那你可以把衣衫提高價錢啊。你提高多少價錢，我們也沒有意見。”

碎月只是微笑，不再言語。

月圓之時，燭心醒來，他已經恢復了元氣。想起昨晚已完成碎月店家請他辦的事，就想去“異衣坊”，跟碎月店家說下。

他才起身，就聽見敲門聲。打開門，碎月店家站在他的門前。

未等燭心開口，碎月說：“謝謝燭心，你幫我的事情已經辦妥。如今，我在這里的使命已經完成了。我要離開這里了。”

燭心問：“那你去哪里？”

碎月說：“去一個有魔、有精、有怪，而需要我去除掉的地方。”

“這里沒有你說的這些了嗎？”燭心好奇地問。

“目前沒有了。但是，以后還會有。”碎月撫著一個絲繡的布包說。

“那你為什么還要走？”燭心問。

“這里有你就夠了。”碎月把絲繡的布包打開，里面是一把血紅色的無刃斧。她把無刃斧遞給燭心，說：“這是你制造的那把無刃斧，你殺了柳樹精，上面染上了它的血液。之后，所有的精怪和魔道都會懼怕它的。你好好保存它，必要的時候，它能保護你，也能救你性命的。”

燭心接過無刃斧，問：“那我的父母現在何處？”

碎月說：“他們現在域外空間的家里。你只有在人間完成了你的使命，才能回到域外空間。到那時，你們全家就可以相見團圓了。”

燭心點頭，有些歡喜地說：“我知道了。”既而，他又有些懊惱地問，“可我怎么知道誰是魔，誰是精？誰是怪？除了做火鐮，別的，我什么都不會。”

碎月說：“你在人間做火鐮，是給人們光明。有光明的地方，是不會有精怪的。你做的火鐮越多，精怪魔障會越少。”

燭心聽完，高興地說：“我有一個想法。碎月店家你看，我再努力，也是一己之力，那我可以多收徒，多教人做火鐮啊。那時，所有的地方，犄角旮旯，都會亮亮堂堂的，也就不會再有那些不好的東西了。”

碎月笑著伸出手，說：“好主意！”

碎月走了，燭心目送碎月消失在小鎮外的遠方。他更加清楚自己的使命和身上的重任了。他信心十足地朝自己的火鐮店走去。

選自《上海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