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悲傷是甜的

胡正剛

愿望

父親和母親安于貧乏的

單向度的生活。不呼喊，不抱怨

不對未來懷有超出日常限度的

僭越之心。但他們?nèi)耘f熱衷于

修正事物的走向。給烤煙打項(xiàng)抹杈

讓養(yǎng)料直接輸送給煙葉

稻谷灌漿時，撤去田水

讓柔軟的漿汁，加速凝結(jié)成

飽滿結(jié)實(shí)的籽粒。在草窩里

放一枚雞蛋，引導(dǎo)母雞

到預(yù)設(shè)的地點(diǎn)產(chǎn)蛋……

他們也試圖修正和指引我

抓周時，在我身前的紅布上

鄭重地擺放了毛筆、書本、鈔票

算盤、轎車和官印模型……

而不是熟悉的谷粒、挖鋤、墨斗

背索和織梭，這些事物的寓意

和象征性表明——他們已經(jīng)厭煩了

土地上的生活，但又無法抽離

只好把內(nèi)心所愿遞給我，期待我

朝著與他們相反的方向成長

時代滾滾向前，從勞作中

習(xí)得的經(jīng)驗(yàn)，已經(jīng)陳舊失效

做這些事情的時候

他們多么熱切

他們多么生疏

恩賜

結(jié)束了一天的勞作，祖父穿過

綿密的雨霧，從玉米地回到家

脫下淌著水的棕蓑衣

在灶房的火塘邊烤茶。煙火繚繞

水汽蒸騰，粗梗碎葉緩慢釋放出

苦和香，濃縮成藥汁般的

一小杯。祖父坐在彌漫的水霧里

這霧騰騰的溫暖，讓他從勞累中

松弛下來，也讓他暮年的衰老

獲得了輕微的延緩。我至今還記得

祖父喝烤茶的模樣：安詳，莊重

沉醉，獨(dú)享，隱秘。被家人看到后

會報以羞澀一笑。與我們貧寒的

生活，與貧寒生活塑造的他

截然不同。他把自己熬制的那種

滾燙、濃烈的苦澀，當(dāng)作時光

額外的恩賜和饋贈

蘋果樹上

清水煮南瓜的氣息讓一個孩子

委屈不己。他偷偷爬上屋后的

蘋果樹。枝葉的濃蔭遮住了他

瘦弱的身影。時令青黃不接

枝頭蘋果尚小，青澀酸苦的氣息

加深了他的饑餓。透過葉片

細(xì)密的縫隙，他看見熱騰騰的南瓜

擺上餐桌。家人四處尋找他

有人望向蘋果樹時，他咬緊嘴唇

淚珠無聲滑落。暮色緩緩降臨

昏黃的白熾燈下，南瓜湯已經(jīng)變涼

困意襲來，他決定從樹上下來

回到餐桌旁，接納寡淡的生活

——內(nèi)心突然涌起的羞愧阻止了他

他在蘋果樹上又待了一陣

直到想好一個晚歸的理由

直到天完全黑下來

睡前

臨睡前我又扮演了這些事物：

被科莫多巨蜥咬傷腳踝

毒性緩慢發(fā)作，將在兩周后死去的

野水牛。穿過沙丘去綠洲喝水

被石縫里竄出的響尾蛇

突然咬住喉管的赤蜥。貪食花蜜

被捕蠅草獸夾般的葉片

牢牢鎖住的花背果蠅。一只果蝠

在暮色初起的河流上飛翔，水面下

潛伏著一條饑餓的灣鱷……

我的兒子剛四歲，在游戲中

他熱衷于扮演捕食者，扮演

我角色的對立面。我羨慕他

羨慕他的單純和投入，羨慕他

不帶雜質(zhì)的笑聲，羨慕他視游戲

為游戲。不像我

臉上笑意豐盈

胸中悲戚暗涌

白發(fā)

它們不是憑空生出的

它們有跡可循。每一根都有

清晰的出處，每一根都是

光陰的結(jié)繩記事或

刻木為記——試遍鄉(xiāng)村醫(yī)生的

藥劑和偏方，拜遍每一位神靈

我童年的頑疾仍未治愈

提前到來的叛逆期里

我逃離課堂，一次次奔赴

臆想的遠(yuǎn)方。考入大學(xué)的夏天

待采的煙葉毀于一場冰雹

畢業(yè)后，像一朵蒲公英

在城中浮沉，飄蕩……更多的

是難以名狀的隱憂、焦慮

無望和悲慟。心里的白霜

裝不下了，就從頭頂滲出

如今，我漆黑的頭發(fā)里也有了

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白發(fā)。我知道

這是時光給我的啟示，只要能

數(shù)清它們，我就能一一指認(rèn)

親人們內(nèi)心的霜雪

和雷霆

我的悲傷是甜的

我第一次感知到甜是在

瘦弱的童年。年邁的外婆

走了七公里山路，給我?guī)?/p>

幾顆水果糖。糖果存了很久

表面已經(jīng)融化，剝開糖紙

耐心摳去紙屑，一種飽滿

濃烈、深刻的甜，在口腔里

像花骨朵一樣綻開。那幾顆糖

是我童年時代最珍貴的禮物

也是我對外婆唯一的記憶

它們的甜，至今還未散盡

每次想起外婆

我空茫的悲傷里

就會襲來一陣陣甜意

茈碧湖上

竹竿輕點(diǎn)，小船離開岸

滑向波光粼粼的湖心。綠水澄澈

木船輕盈，仿若憑虛而行

微風(fēng)徐徐，蒲葦搖曳的幅度

介于若隱與若現(xiàn)之間一

可以被感知，但無法

被凝視和描述。人間的重量

正在悄悄消失

船身微晃——一次是因?yàn)?/p>

白云過路，一團(tuán)淡灰的云影恰巧

落在船心。一次是翠鳥低飛

鮮艷的羽翼，在船側(cè)劃出一道

灼熱的青藍(lán)光芒。還有一次

我的心因?yàn)橄肫鹉愣浩鹨魂?/p>

微波蕩漾的顫動

光芒

鄉(xiāng)村的夕陽，每天都會

舊掉一些，老去一些

而第二天升起的朝陽

每一次都是嶄新的

仿佛黑夜給了它

秘密的撫慰和新生

人間的很多消亡

也發(fā)生在黑夜里

清晨，田野里多出一座

覆滿青草和野花的墳?zāi)?/p>

初升的陽光照著它

草尖和花瓣上的露水

閃閃發(fā)光——仿佛是

黑夜為了中和人間的悲傷

默默準(zhǔn)備了這些鮮活

明亮的事物，準(zhǔn)備了

青草、野花，和露珠上的光芒

——仿佛是逝者

給人間的親人

帶來了問訊

早春

河水漸暖，水芹和

野薄荷，在清脆的蛙鳴中

抽出嫩綠的新芽

燕子穿過正在灌漿的麥地

回到舊年的巢穴

青草從原野漫上山崗

染綠了一座新墳的黃土

春天慈悲，沒有疏忽

任何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