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紙上平原，筆底眾生

張二棍

從手機地圖上查了一下，從無極縣到石家莊，六七十公里的樣子。孟醒石在這條路上來來往往過多少個回合，我無法猜度。

想來，這該是他平生走得最多的路了。“汽車在津石高速公路上飛馳／冀中平原單調(diào)的風景令人疲憊”，恰如醒石兄詩中所言，無垠的燕趙故地用它曠古如斯的肅靜，雕琢和打磨著每一個生于斯長于斯的生命。我也曾數(shù)次途經(jīng)這“單調(diào)”“令人疲憊”的風景，也曾在夜車上望著燈火輝煌的石家莊，遙想這片被太行、燕山、渤海環(huán)伺著的大平原。

“幾經(jīng)輾轉(zhuǎn)”，在多年的形跡飄忽之后，醒石兄又返身石家莊的市井之間，從此扎下身子，干一行愛一行，拼了很多年。而這一寸寸無法言表的時光，最終幻化成一首首鏤心刻骨、擲地有聲的詩歌?！澳闵缃z綢，可精煉、漂白、染色、印花／刺繡，織成云錦，水佩風裳，蓮開并蒂／我命若宣紙，被皴、擦、點、染／潑了太多的墨，只能大寫意／／你看我一直在上莊鎮(zhèn)奔波勞碌／虛度光陰，毫無裨益／實則，我在不停地收拾，整理／早年草率的筆觸，氤氳的記憶”，這幾行詩句，通過對比、比喻、視角轉(zhuǎn)換的手法，熔煉出醒石兄的內(nèi)心名狀和真實寫照，也成為他安身立命最為鮮活的證詞。也許，在奔波勞碌、人近中年的醒石兄這里，及物是一種本能，而及心更是他寫作的原動力。因此，醒石兄的作品中，鮮少高蹈，更是主動屏蔽了純美學志趣的東西。他置身的詩歌現(xiàn)場，也正是巨大無垠的生活現(xiàn)場。他詩中的場景、事件，都關(guān)乎那些叫賣、爭吵、哭泣的蕓蕓眾生，時刻都在觸及生活乃至生命的本質(zhì)。因此，孟醒石的詩歌中，我們絲毫看不到炫技、顯擺、賣弄。相反，他常常釋放出笨拙，甚至遲鈍的自我，讓詩中所有的現(xiàn)實，都蒙上了一層超驗、超現(xiàn)實的色彩。在《黃河鯉魚》-詩中，醒石如是說：“人到中年，不再幻想，也不再謳頌／更關(guān)心身邊那些／懵懂地愛過之后，永世孤獨的普通人?！边@依然是一句含情脈脈的宣言，一個詩者度過了幻想與謳頌的年紀，把目光從萬水千山的縹緲處，緩緩拉回到身邊，也就完成了一次蛻化。誰不曾在無數(shù)個遠方，笨拙地愛過，追逐過，也曾妄想著飛天遁地成為巨鯨蛟龍，到最后，誰又不是遲鈍而孤獨：“在黃河波浪里飄蕩，在泥沙中翻滾／游出鯉魚的身影。

是的，時光并不會因為我們的留戀和愛羨，就赦免一切。再精美的宮殿，再堅實的城墻，終將會坍塌成一堆瓦礫與廢墟，最后連斷壁殘垣都蹤跡全無。甚至，我們曾經(jīng)以為會一直雞犬桑麻、生生不息的從前，也被裹挾在時光的洪流之中，日漸蕭條．從一抹淡淡的胎記，漸漸失色成心底的一幀幀默片。醒石兄這組詩，也有一些書寫故土、故人、故我的詩篇，卻哀而不傷，怨而不怒，處處呈現(xiàn)出他于日常中沉潛，在凡俗里體悟的正果。比如《植物簡史》中，醒石兄并沒有囿于名詞解釋，更拒絕輕浮的擺弄?！拔疫@棵河北的青苗，兩次南下廣東／卻成了草根”“一條條藤蔓，掙脫束縛，匍匐前進／像一列列綠皮火車／夢想回到過去，穿越京廣線”，從這兩句互為鏡像的詩句中不難揣度，醒石兄并非冷若冰霜的觀察者，也無心去擔當洞若觀火的悟道者，他把一切外物都看成息息相關(guān)的血脈至親，讓一株株植物也深度參與到自己生命之中，并為之泣淚成詩。

也許，在顛沛多年卻依然憨態(tài)可掬的醒石兄眼里，舉凡世上之物，我所見者即我欲見者，入我詩者即我心所寄者。古話有“語不驚人死不休”，可醒石兄往往反其道而行之，他毫不避諱，把自己的所感所思，都放置在一個個尋常無比的場域之內(nèi)。就像幾十年前游街串巷的照相老師傅般，醒石兄只是用貌似隨意的一個個畫面，就將數(shù)不盡的日常，擺放到我們面前。他寫在春風中，迎著朝陽晨跑，寫剝大蒜皮、燉羊肉，他寫沿河堤走的行人，寫給麥地澆水的少年……這種種現(xiàn)實鏡像被醒石兄寫下來，都不是他一時之興。當它們?nèi)缂s而至出現(xiàn)在醒石兄的生活中時，他一定曾長久打量著這些或溫暖或樸素的日常，并不斷放置在語言的顯微鏡、放大鏡、望遠鏡、哈哈鏡前面，使之在視覺中產(chǎn)生異化和嬗變，形成奇異多姿的重影、透視、散光等效果。我想，這也許得益于他多年來的美術(shù)訓練吧。詩歌，也許正是醒石兄自得其樂的寫生。

《鐵銹區(qū)》一詩，就是這樣一首寫生詩?！拔矣幸淮髱陀H戚／有的在棉紡廠，有的在煉鋼廠／有的在拖拉機廠／有的在煤礦上，有的在鐵路上／我們家最困難的時候／他們都出手幫忙／我偷過一家孩子的鏈條槍／還跟一家孩子在矸石山打過仗／一個小妹妹送給我一個螺母／當作訂婚戒指，套在我的手指上／我丟棄之后，她發(fā)誓再也不來往……”單看前半部分，可以說是一堆記憶中的瑣事羅列。這些散布在各處的親戚，“……他們的笑臉逐漸模糊／名字被我遺忘／直到前天拍片，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的身體里也有一大片鐵銹區(qū)……”由此可見，醒石兄并不是一個天馬行空、奇崛瑰麗的浪漫詩人。他的作品，往往從一個個細小而誠實的念頭，一縷縷微弱卻不絕的記憶出發(fā)，然后經(jīng)由他虔誠而認真地磨礪與鍛打，才漸漸顯露出柔和的光芒與堅硬的質(zhì)地。是的，記憶有時候也是活潑而頑皮的。記憶也會不由自主地去篡改，去偽造，去扭曲……一切原本存在過卻業(yè)已消逝的善、惡、美、丑，如果不去記錄和打理記憶，歷史就不可能稱之為歷史。哪怕這歷史，只是微小的片段，只是瞬息的云煙。所幸的是，醒石兄懂得如何在記憶里掘進，并將之一一呈現(xiàn)出來，使之成為我們無法回避的歷史。借由《鐵銹區(qū)》一詩，可以窺見醒石兄對記憶并非簡單的望聞聽，而是以自己的記憶重新找尋到一片屬于自己的區(qū)域——“鐵銹區(qū)”，并不停擦拭，拂塵去蔽。此詩的解構(gòu)與建構(gòu)在短短幾句中完成，本體與喻體也在瞬間完成了大一統(tǒng)，并讓矛盾在他們、“我”、鐵銹區(qū)的三角之間，升華成為相互支撐、彼此觀照的物哀。這物哀，因了記憶與遺忘的參與，立刻彌漫在天地亙古之間，貌似無色無相，實則有聲有色。

“當我把萬事萬物都聯(lián)系起來／意義才有了棲身之地”，多有誠意的一句詩，體諒萬物之間的情誼，給意義尋找棲身之地，是不是也可以看作孟醒石為人與寫詩的信條？我們都活在各自歌哭喜怒的上莊鎮(zhèn)或石家莊，我們也都有各自的俗務與零碎，以及一顆顆越來越魂不守舍的心。已經(jīng)很少有人敢于巋然于塵世，讓筆下緩慢氤氳出反思、悔悟、愧疚的個人色彩。

當諸多風景已是過往，當無數(shù)少年忽而兩鬢斑白，整座上莊鎮(zhèn)，有那個蹉跎半生的詩人孟醒石，以勞作者的姿態(tài)在生活的甬道中默然前行，而詩歌，也許是他厚重身體里的一聲聲號子，回響在浮世繪般的上莊鎮(zhèn)抑或石家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