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雙手·九眼泉

【作者簡介】 鉑舒，原名王富紅。青海省作家協會會員，西寧市作家協會會員，著有散文集《純真的日月》，詩集《吟嘯集》。

我是20世紀60年代生人，已年近六旬。

九雙手、九眼泉，這對乍看起來互不搭嘎的詞組，卻撫慰、滋潤了我的童年、少年、青年乃至大半生——自然也必定是一生的了。

一

我的母親是一位普通的農村婦女，年已80周歲，平時居住在老家。每當想起母親，最先浮現在眼前的是她的手——母親有九雙手吶！

母親的第一雙手是刨撿生活的手。當年生產隊時期，每次出工時母親都要背上背篼，為的是順路拾糞、撿柴禾或利用休息間隙割草之用。農閑不出工時，總會在田間地頭、坡地路邊看見她忙碌的身影。有次放學回家時，我看見母親半趴在路邊用雙手摳刨摻雜在草叢中的草絨子。母親也常與父親一道去山坡挖蒿子。在那個艱難的歲月里，母親像男人一樣高強度的勞作，才使我家日常物資儲備一直很充盈，保證一年四季有熱炕睡、冬天有火烤。要是家里快要斷口糧了，母親就提前東借西湊，從未出現過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窘境。可以斷言，如果沒有母親的艱難維系，我家的生活狀況是無法想象的。

母親的第二雙手是操持家務的手。也是生產隊時期，無論干活多累，母親總是在黎明或夜半揉搓衣服，這時家里其他人還沒有起床或早已入睡。收工回家后，母親的第一件事就是做飯，做好后又給大家輪流盛上，有時到最后沒飯了，她就在湯里泡上幾塊饃饃吃。那時，最多的主食就是洋芋，母親總是變著花樣讓我們吃“好”：早晨烀洋芋，中午炒洋芋絲，晚上洋芋塊下寸寸面。母親最拿手的廚藝是平時客人來時烙的油饃饃、炒的洋芋菜，還有端午節時做的涼粉、涼面、包的韭菜包子及八月十五做的月餅、農歷十月初一捏的疙瘩（比一般餃子稍大）。雖然一年當中只能享受屈指可數的幾次美食，但在當時條件下已經非常難得了，沒有母親的精打細算是不可能有此口福的！

小時候，村里有的家庭的小孩冬天沒有棉衣穿或幾個孩子共穿一件棉衣（即誰外出誰穿），有的家庭的孩子甚至沒有棉鞋、襪子穿。但是，心靈手巧的母親總是讓我們穿得光光鮮鮮，單衣單襪、棉襖棉鞋一應俱全；即便是補丁，也要打得平平整整、有模有樣。母親擅長刺繡，繡花時從來不用樣圖，都是隨手畫的，并且一次成型，構圖、布局頗具專業水準。所繡的花卉、小鳥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在村里頗有名氣。母親的巧手，也惠及左鄰右舍，常有鄰家甚至鄰村的大嬸拿著布料來找母親裁剪衣服、鞋襪樣式，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也時常來請教女紅。

母親的第三雙手是教育子女的手。有次，同村一名少年不知啥原因在打罵鄰家小孩，我看不下去，就出面制止。少年根本不予理會，還變本加厲地連我一起罵。我忍無可忍，就扇了他倆耳光，誰知他立馬躺在地上裝死。不知所措的我嚇得趕緊逃回了家。不一會兒，那少年的母親領著少年到我家來“鬧事”，聽完他們添油加醋的“告狀”后，母親不由分說地收拾了我。還有一次，在放學的路上，我在前面走著，有個同學將一個土塊投進了我棉褲屁股上的小窟窿眼而后哈哈大笑。我轉身就與他廝打起來，把他的臉抓出了好幾道“長江”“黃河”。事后，他母親也帶著他來我家評理。這次，母親又二話沒說，當眾打了我一頓。我實在不能理解，就向她當眾嚷道：“有你這樣的媽媽嗎？別人的媽媽都護著孩子，只有你不分青紅皂白地打我！”事后，任憑母親如何解釋，我都聽不進去，好幾天我都沒有理她。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才慢慢明白，母親這是以攬過的方式息事寧人并教育孩子：不論起因如何，畢竟別人是吃了虧的，總得給人家一個臺階下。

母親的第四雙手是祈福祝愿的手。每逢農歷初一、十五清晨，母親都要在家里點上一盞燈、上上三炷香，以求家人健康、平安、順心。當年，我參加高考時，母親當時已在地里鋤草，突然想起這事，趕忙扔下鋤頭跑回家中點上清油燈向“菩薩爺”禱告，保佑我考上大學，為此她還許愿：如能考上，就給“菩薩爺”搭一匹紅。一個多月后，我收到了全國重點大學錄取通知書，母親非常高興，說這是“菩薩爺”顯靈的結果，并趕緊去廟里還了愿。前年春天，我和愛人陪女兒去南京參加公務員考試，剛出火車站，母親就打來了電話：“讓丫頭好好考，絕對能考上，明早我給‘菩薩爺’點燈……”當然，母親的這些行為無疑帶有一定的封建迷信色彩，但客觀地說，作為一名沒有文化的普通山區婦女，母親真不知道所拜的“菩薩爺”是何方神圣，她只是以一個母親、祖母的身份，虔誠地表達著對子孫最樸素、傾情的摯愛。

近五六年來，每逢回家過年返寧時，母親總要拿出早已做好的鞋墊分發給我們，還特別說明給孫女多做了一雙——那是給未來孫女婿的；于是大家就打趣女兒說，以后找對象時就按奶奶所做的鞋墊大小量腳招婿。年邁的母親之所以勤做鞋墊，就是怕存世的日子不多了，極力想給子孫們留下個念想。每當聽到這樣的無意表露，我心里總是酸酸的。這一雙雙一針一線繡出來的鞋墊，傾注了母親多少不可言狀的情感啊！

母親的第五雙手是盡孝敬親的手。那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了，奶奶原本與六叔六嬸生活在一起，彌留之際執意要到我家住一段時間。由于奶奶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所以喂飯、翻身、擦身、大小便全由母親負責。有次周末回家，看見母親在抱著奶奶掂屎，還不時哄著她。記憶中，母親從沒有對奶奶犟過一次嘴（爺爺在我很小時就去世了，記不得當時的情形）；每次做好吃點的飯就打發我們去請奶奶她們來吃，如來不了就盛在盆子里親自端送過去……點點滴滴，不需細說，但我可以榮耀地說，我的母親是個極其孝順的人。

父親去世前患有肺心病，嚴重時就送去住醫院，輕了就在家里緩著，本也無啥大礙。門臺下面的草房旁有一棵放倒了好幾天的白楊樹，他想剔下樹枝曬干后當燒柴。在拽一個大樹枝時因失去平衡，他被重重摔在了地上，無法動彈。當時家里沒有其他人，母親就拼命把父親攙到家里扶躺在了炕上。在外打工的三弟聞訊后立即趕回家帶父親到醫院診斷，大夫說沒有骨折，打幾天消炎針、吃點消炎藥、擦點外用藥水就會好的。可是，父親感到很疼痛，尤其到了晚上，煩躁不安的父親呻吟不斷，經常發脾氣罵人，很是折騰人。每到晚上十點一過，母親硬是打發兒子媳婦去休息，獨自一人陪守父親。漫漫長夜，一個身體本就不太好的老人伺候另一個臥炕不起的老人，不知經歷了何等的堅持與掙扎、怎樣的孤寂和煎熬？就是在白天，兒子媳婦忙農活時，吃喝拉撒、翻身擦洗等重擔也基本由母親承擔。

母親的第六雙手是扶危解困的手。記得小時候，有一天傍晚時分聽到門前的路上有少年的哭聲：大雨中，馱水的毛驢在泥濘的路上原地打滑，無法前行，兩個十二三歲的小兄弟無計可施。母親見狀，吩咐我們趕緊在火盆生火，然后顧不上七八個月的身孕，頭戴一頂破草帽沖了出去。我們在院子里看見母親在前面牽著毛驢慢慢溜到我家門口；在平地上卸下水桶后，領兩兄弟進屋烤火。等雨停了，她先出去用鐵锨把路中間的泥鏟掉，又從崖上鏟下干土撒在上面，然后讓兄弟倆順著剛修墊好的路牽著毛驢前行，自己則在后面推著驢走出了那段陡路。由于天快黑了，加之路面還有點滑，母親放心不下，于是一直護送著兄弟倆回到了家。當時，兩個少年的家庭成分是地主，好多人家都不愿意與之交往，唯有母親沒有絲毫的偏見，發自內心的善良使她做了應做的事。

母親的第七雙手是調解鄰里的手。村里如有人家出現了兩口子吵架、婆媳不和等家庭矛盾，準會來找母親評理。這時，不論多忙、不管啥時，母親都會立即趕往勸解。有次我回家時，遠遠地看見母親站在鄰居小兩口中間，左右手牽拽著他倆——顯然她是在勸架，不知情的人準以為母親是在牽著自己的兒子、媳婦或姑娘、女婿呢。有次夜半時分，有人在急促地敲著我家大門，并依稀聽到“英桂姨娘，英桂姨娘”的喊聲，睡眼朦朧的我們被母親拽起后隨她出去開門，黑暗中通過聲音才辨清來人：原來是情緒激動的一對小兩口來找母親評理。母親趕緊把他們讓進了門，聽明原委后，就“各打50大板”；一番好言相勸后，送他們回了家。這就是我的母親，有見地，更有威望。

母親的第八雙手是打理村務的手。因母親為人明理、處事公正、樂于助人、熱心集體，先后長期擔任婦女隊長、婦聯主任等村委會職務，她的工作表現得到了上級有關部門及全村老少的一致好評和普遍贊譽，曾多次得到鄉黨委、政府的表彰獎勵。記得計劃生育政策剛推行時，母親不辭辛勞地走家入戶，苦口婆心地進行宣傳動員，為此得罪了不少人，原本與母親關系要好的許多姐妹都成了仇人，一些不明事理的“刁民”動輒對母親惡言謾罵甚至拳打腳踢。但是，堅強的母親總是挺了過來，沒有過半句怨言。對此，我的心中既難過，又自豪。

母親的第九雙手是不甘寂寞的手。父親去世后，母親隨三弟搬住到了縣城，離開了她不舍的家園，她的手可以不需要做什么了。但是，不愿閑下來的她卻在小區的垃圾箱里撥揀了起來。經我們多次勸說后，她雖然遠離了垃圾箱，卻拾揀起丟棄在路上自認為“干凈”的紙板、紙盒等堆放在一起，以期換幾個小錢幫三弟一家減輕點負擔。后經我們強烈制止，母親才極不情愿地作罷。唉，我一輩子自食其力的母親啊！

母親總算是真正閑了下來。如今，吃過飯，母親就在小區的院子里天天與老太太們沐浴著暖暖的陽光，散步、聊天、說笑，手也逐漸白了、嫩了、光了，也似乎變小了。

母親的“九雙手”終于九九歸一了。然而，“九雙手”所展現出的自食其力、吃苦耐勞、勤儉持家、尊老愛幼、熱心集體、樂于助人的精神與風范，如絲絲春風撫摸著我的心靈，如綿綿春雨滋潤著我的靈魂。

二

每個人都有人生的根據地。何謂人生的根據地呢？就是對人的一生具有決定作用和重要影響的特定場所和環境。正是從根據地得到了源源不斷的滋養和補充，人生才有了不竭動力，才得以發展壯大。

我年過半百。回顧人生，全賴母校老師的培養、教導，才使我從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年一步步成為一名高級知識分子、國家公職人員。老師是母校的載體，母校全因有著給我撐起一片天并對我的“三觀”起過主導作用的老師而成為根據地的。

我有四塊人生根據地，她們分別是上嶺小學、中嶺初中、樂都二中及河海大學。根據地中有九眼泉，她們澆灌、滋潤了我懵懂的心田、青澀的歲月、無知的年華。

我七歲上的小學。50年前的一天，當母親牽著我的手走進學堂時，陡然看見一位手持教鞭、面部白皙但不失威嚴的中年男人，他就是我人生的第一位老師，名叫楊萬元，本村人氏。我怯生生地行過禮后，他示意我坐到最前排的一個空位置上。從此，在老師的悉心教導下我開始了一筆一劃的人生及1、2、3……10的生活。

那時，誰家若家庭成分不好，他家的孩子準會受歧視的。某地主家的孩子長期不來上學，我便與一位同學“使壞”，寫了個“已（肄）業證”在中午放學時送給了他的爺爺。本是鬧著玩的，誰料他爺爺神色慌張地跑到學校向老師解釋、求情。老師弄明情況后，就把我和那個同學從教室提溜出去，狠狠地在手掌心打了兩教鞭（手掌即刻腫了起來），并嚴厲責成我倆向他爺爺道歉。本來在“使壞”前心里就不踏實，所以對老師的責罰也就心悅誠服、沒有怨言。經過此事后，我便在潛意識中形成并固化了對弱小的憐憫與尊重——雖然老師當時并沒有說過太多的大道理。

小學的第二位老師陳存邦是一位生產隊倉庫保管員，因腦子靈，大隊就讓他當了民辦教師，后來成了我的班主任。他發現我學習好，又有點親戚關系（是我大姑父的弟弟），就讓我當了班長，主要任務是收發作業本及每天放學時集合全班同學聽老師“訓令”。有一次生產隊要開大會，他寫好稿子后讓我代表學校在大會上發言。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在公眾場合“露臉”，盡管發言稿事先背得滾瓜爛熟，但是一上場，面對下面黑壓壓的一大片男女老少，尤其父母、老師那期盼的眼神，我完全慌了手腳，不知念了點啥，也不知是怎么下的場。事后聽母親說，大隊書記和老師對我贊不絕口吶。此后，每想起此事，便對老師充滿感激之情：這雖是老師主觀上為了完成大隊交給學校的任務，但客觀上卻給了我一次極其重要的人生歷練。昔日的母校早已在中小學布局調整中撤銷了，二位老師也已仙逝多年。每次回家，我都會情不自禁地想去學校看看，但物非人亦非，不免傷感萬千。但母校的老位置和兩位老師的音容笑貌在我的心中定格成了永恒。互助友愛、同情弱者、相信自己、戰勝怯懦——這是我在小學獲得的人生第一筆寶貴精神財富。

初中的第一任班主任蒲拉旦老師是藏族，他的板書、書法都寫得相當漂亮。他看我學習好，就理所當然地認為毛筆字也應當寫得好，因而對沒有一點書法基礎的我青眼有加，不厭其煩地在課外活動時給我教寫毛筆字。但對書法，我真的沒有一點感覺，越寫越差，最后他也無可奈何地放棄了，當時我能感覺到他有稍許失望。王國元老師是有意栽培我的第二任班主任。在一次作文競賽中，他把我放成了第一名，并且把我的作文裝訂上封面后張貼在了學校的宣傳欄。事后，聽同學們竊竊議論，說我的那篇作文不怎么樣……聽到這些，我感覺很不光彩，一段時期內好像自己在做賊一樣羞見同學。為此事，我也曾找過老師，希望把我的名次去掉，老師沒等我說完就表情凝重地狠狠說了我一頓，大意是在說：決定了的事咋能因一些不同意見而隨意更改！時過境遷，細想此事，覺得盡管老師可能存有失察甚至偏見，對其他同學也許不太公平，但老師說一不二的果敢風格及不容置疑的自信神態，給我留下的印象實在是太深刻了，以致于永遠無法抹去。參加工作后，有次我去看望他，臨別時他說：“當官就要大大咧咧、不拘小節，你文質彬彬，看來只適合做文秘了。”當時，我對此話不以為然，但回顧一生，完全如老師所預言的那樣，一生從事文字、技術工作。三歲看老，現在我才明白，那是閱歷豐富的老師在給我指路吶！老師的坦率、純樸、真誠深深印在了我的腦海，每每想起，溫暖而感動。蒲生奎老師，一副“高級知識分子”派頭，他是我們的語文老師，學問很好，但人有些清高，起初我不是太喜歡他。有次，全校進行命題作文競賽，標題是《我們的好班長》，我得了第一名。老師“龍顏大悅”，不但親自在班上朗讀了我的作文，而且在全校集合時，讓我在操場上讀給全體師生聽。此舉，對我的自信心樹立無疑具有非常重要的決定性意義。

我的第三塊根據地是樂都二中，在這里我遇到了兩位性格迥異的老師。第一任班主任王登寶老師，高大挺拔、一表人才，一副貌似留洋知識分子的現代時尚打扮。在他面前我真有點自慚形穢，因此在最初的幾個月時間內是故意躲避他的。后來，他了解到我家經濟條件困難后，就多次主動向校方反映，給我爭取了全班最高助學金，第二年又免除了全部學費。他給我們教授歷史，講課時從不照本宣科，而是在生動、風趣地講故事，很受同學們歡迎。他的正直、善良、博學、大氣及玉樹臨風的精神氣質，是我一生所效仿與追求的榜樣。畢業后的起初幾年內，我每年都給他去拜年，后來慢慢失去了聯系。2012年國慶，高中同學聚會時，老師應邀出席并發表了感人至深的致辭，也高興地喝了不少酒。

相比于王登寶老師，第二任班主任李春寬老師精明能干，是有名的“數學家”。他對我們班的數學抓得格外嚴，以致于別的班的同學不無抱怨、妒忌地說：你們老師不給我們好好地講課。由于我的學習成績基本都是班里第一，因而老師的溢美之詞幾乎天天掛在嘴上。有次數學測驗時，我照例第一個提前交了考試卷去操場打籃球了。打得正歡時，忽然聽到老師在喊我，并招呼讓我過去：針對我做錯的某道題，他讓我口頭做一下解答。當聽到正確的答題思路和步驟時，他異常嚴厲地批評說：“這道題你明明會做，完全是粗心大意、驕傲自滿才出的錯，以后一定要注意啊！”畢業前夕，他問我有沒有入團，我說沒有，他就讓我寫了入團申請書，說這樣有利于高考錄取，到了大學也會好一些。沒過幾天，他又來找我：“由于你身體瘦小，沒有當過班長，但一直起著班長的作用，就給你放個副班長吧，這樣對你公平一些。”針對如此種種的赤誠厚愛，我真不知道該說什么？我的老師啊，我從您對我的偏愛中深刻領悟到：人生只有積極進取、力爭上游，才會贏得他人的尊重。正是由于踐行這種精神，在人生的正當年我努力打拼過，盡管不盡如人意，然而無悔無憾。

大學是我最后一塊人生根據地，這塊根據地里理應收獲滿滿，但我卻灰頭土臉。從小學到高中，我一直是班里的佼佼者，學習成績總是名列前茅。但是，到了大學，以前一直待在小村莊的我由于突然走進了大城市，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莫名、無形的巨大壓力；再者，相比于經濟、文化發達地區的同學，我的學習成績總是處在中等水平，這對于爭強好勝的我是根本無法接受的。不甘落后的我，千方百計想迎頭趕上，但不論怎樣努力，結果卻事與愿違、事倍功半，學習成績一直徘徊不前。因而，自進校一兩個月后，自卑感就牢牢主宰著我的內心世界，曾經的驕傲和榮光一落千丈、不復存在。

就在這樣的境況下，有兩位老師猶如奇效的鎮靜劑，撫慰、熨平了我極度的緊張和不安。大四時，我寫了首詩去校刊副刊投稿，接待我的是一位35歲左右戴金絲邊眼鏡的女士。她看過后，和顏悅色地說：“你很有文學基礎，但從寫作邏輯來看，應該還沒寫完，請拿回去續寫、完善后再投稿。”這是一次委婉的退稿，更是一次真誠的鼓勵。尊重任何一個人，關注并回應他們的訴求——這是這位素昧平生、一面之交的編輯老師留給我的溫暖和感動。當我再次去投稿時她不在編輯部，以后由于搞畢業設計沒時間寫作，所以我再也沒去過編輯部，再沒有見到過她，當然，更不知道她姓甚名誰了……

畢業前夕進行畢業設計時，我們六位同學被分配到了“太湖流域產匯流模型研究”課題組，余小珍老師是指導老師。余老師年紀與母親相仿，一頭短發，中等身高，五官端正，純樸低調，和藹善良。在畢業設計進行當中，她發現我基礎較差，有好幾次晚自習時單獨給我開小灶給予耐心輔導，從不批評，從不生氣。畢業論文答辯前，課題組進行了預答辯，她不厭其煩地從行為舉止、語氣語調、答辯內容等方面一一指出了我的不足和紕漏；預答辯后，又單獨為我增加了一次“演習”。正式答辯那天，當我鼓足勇氣走上講臺面對臺下的老師、同學時，發現了那雙聰慧、善良的大眼睛在焦急地看著我。我做完自我介紹后，底氣十足地介紹了課題背景、過程、方法、結論等，看得出來，老師對我的初步表現是比較滿意的。但到了答辯環節，一位老師問了一道“難題”，我一時竟手足無措。余老師著急地在臺下提示，接著不由自主地走上講臺為我救場。謝天謝地，此生最后一次學校考試總算過關了。畢業之后，我多次利用去南京出差的機會去看望老師，可每次都不湊巧，她都到外地出差了。因而，在時至今日的30年中，一直沒有與她見過面。行文至此，老師純樸、善良的形象又立刻浮現在我的眼前：真想您啊，我敬愛的老師，不知此刻您在何方？我趕緊向南京的同學發出了索要老師電話的微信——但愿老師還健在，還能正常通話，讓我有機會向她表達我的感激、懷念之情。老師要是健在，應是近80多歲的人了。

別了，我暗淡無華的大學生涯。但溫婉可親的編輯老師以及給了我母親般關愛的余小珍老師，將銘刻在我人生的永久記憶。她們身上“與人為善、平等待人、正視短板、迎頭趕上”的閃光品質，是我大學階段的最大收獲。

站在半百處回眸人生，四塊人生根據地早已連成了一片紅，成為了我人生的穩定后方，促使生命的星星之火形成了燎原之勢。人生的根據地——母校，因為有可親、可敬的老師而倍感溫暖、鮮活、具體。感謝上蒼，茫茫人海，此生能得到九位老師的垂青關愛，我真是太幸運了！

我敬愛的九位老師，把您們比做什么呢？是人生的港灣，是靈魂的牧羊人，是黑夜中的啟明星，是人生的驛站，是伸向高遠的一條山路……都對，但都不準確，最合適的比喻應是一眼甘泉——此生，我擁有九眼甘泉啊！沁人心脾、香甜無比、回味無窮的這九眼甘泉，匯聚成了一泓鏡湖。佇立湖邊，我久久凝視她的寬廣、幽深和純潔，人生的根據地精神漸漸映顯乃至無比清晰、擴展起來：

充滿自信，積極進取；正視短板，嚴謹執著。

互助友愛，平等待人；正直善良，寬容大氣。

這32字根據地精神，是我生命的燈塔和夜行北斗。自從走上工作崗位后，不論搞專業技術工作，還是從事行政管理工作，我始終秉承著，不斷地行穩致遠。

人生的九眼泉永遠汩汩流淌在我的心田！永遠！！永遠！！！

三

天地君親師，是中華大地上廣為流行的敬天法祖、孝親順長、忠君愛國、尊師重教的傳統價值取向，幾千年以來，對于協調家庭倫理，維護社會關系，保持國家、民族、社會穩定、和諧，意義重大而深遠。

“天地君親師”，理應有新解。

所謂“天”“地”，即為自然法則、宇宙大道，它千百年來被信奉“天人合一”思想的中華民族所自覺遵循。所謂“君”，即指代表“天”“地”及人民意志的有道“明君”，即國家政權合理、合法的最高統治者，拿現在話來說就是最高領導核心。顯然，“天”“地”“君”三者是從宏觀方面規范、教化、指引人的一生的。然而，與一個人的成長進步息息相關、密不可分的必定是“親”與“師”：親者，即父母，撫養、啟蒙、身教也；師者，即老師，傳道、授業、解惑也。

九雙手代表了全部的“親”，九眼泉代表了所有的“師”。氤氳著無華、無價的人間大愛，我在茁壯成長，我在兼收并蓄，我在貢獻社會，我在發揮余熱。我的人生何其幸也！

一人既可化九，九人亦可合一。

我不禁時常自問，為了持續惠及子孫、回饋社會，自己是否已經具備九雙手，是否已經挖了九眼泉呢？如果沒有，那將如何擁有九雙手？怎樣挖出九眼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