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馮耀民,女,湖北南漳人,中學高級教師,湖北省作協會員。在《中國民族報》 《延安文學》 《雪蓮》 《散文選刊》 《散文百家》《歲月》《延河》《牡丹》等報刊發表散文多篇。散文《書香默默》獲得河北省作協舉辦的全國征文大賽二等獎。
1
下午上完第一節課,剛進辦公室,同事就對我說我的手機響了幾次,叫我快看看。是弟媳打來的。打過去,說父親快不行了,他們正在來縣城的路上,叫我快點到縣人民醫院急診科推輛救護床,到外面等著。弟媳是鎮衛生院醫生,父親送到鎮醫院,醫治不了,送到縣里來的。我轉身就向縣人民醫院奔去。
天陰呼呼的,我站在急診科外面救護通道處,緊緊盯著場院入口處的車輛,生怕看不清,弟媳說過半小時就到。前兩天給父親打電話,父親說只是感冒了,說不要緊,聲音還剛強。父親買手機后,打電話,他怕隔著一百多里的高山我聽不見,總是很大的聲音。我也總是以他說話的聲音來判斷他身體的好壞。怎么說不行就不行了?到底到什么程度?我不敢多想,腦子里一片空白,站立不安,恨不得把救護床推到大門外去。
不斷有小轎車進來,可沒往急診科方向開。一輛往急診科來了,我連忙把救護床往前推。車門開了,下來的是一個年輕的母親,抱著孩子來看急診。不是,我憂心如焚地退回。又一輛往急診科來了,我又向前幾步,還是不是,一個年輕人扶著一個老奶奶?!坝植皇??!蔽医辜钡男拿俺隽寺?,老奶奶抬頭看了我一眼,滿眼疑惑。心急如湯煮,天愈陰沉,陰云像灰黑色的布片,擋在眼前,我眼睛睜得愈大。
父親終于來了,把父親抬上救護床。父親微睜了一下眼又閉上了。父親的眼睛極無神,我的心愈緊縮。我握住父親的一只手推向急救室。十幾步的距離,卻覺得有幾百步、幾千步。時間就是生命,在此時顯得格外準確。心里只默念著“快點!快點!”其他都是虛空。
急救室里不準留家屬,我們被擋在門外。松開父親的手,門被關上。心里咯噔一聲,似乎父親會這樣永遠離開。收回的手,停在空中,不知怎么辦好。左手和右手無措地絞著。盯著急診室的門,時間的漫長,在這種生死未卜的等候中,體會是最深刻的。
在小城居住二十二年,這是我第二次送親人到急救室搶救。去年七月,哥哥得急性心梗,也是從百里外的老家送到縣人民醫院,我也是推著救護床等著。因搶救及時,哥哥化險為夷,手術后康復得好。一年后的冬月,我再次體會時間與生命的關系,感受分秒必爭的真意,感受生命與死神較量的殘酷與僥幸。
急救室的門開了,我們涌向父親,俯身喚著父親。父親睜開眼睛,看了看我們,極大的幸運把我們的心填得滿滿的。
推著父親入住病室,像去年推著哥哥入住病室一樣,感覺自己的生命又重生了一次。
父親打著點滴,昏睡著。似乎睡得很踏實,眉目舒展,面容舒展。平時習慣往下抿的嘴角,微微閉合著,沒有絲毫的力量,極松弛。不胖的父親更瘦了,面頰凹陷,眼窩凹陷,皮膚緊貼在骨頭上,感覺得到骨頭的每一個棱角。沒有鼾聲。輸著氧氣,吸氧的氣流都覺察不到。病毒消耗了父親的力量,已是氣息微微。
父親住在二內重癥監護室。是個大病室,分里外兩間。里面三個床位,外面五個床位,父親住在里面。這里是不得安靜的,可我耳朵里只有父親床頭心電圖監護儀里的滴滴聲。父親的心率在30次至35次之間波動,看著這微弱起伏的波浪線,心被揪著,生疼。醫生交待要注意心率不能降到30次以下。聽著醫生的叮囑,心更緊縮??粗赣H的臉,看著監護儀,每分每秒都感受到死神的威脅與逼壓。生命在死神面前的渺小和脆弱,在此時顯得極深刻。
2
父親今年八十四歲。
老家人都說七十三、八十四,是老人的坎兒。老家還有本命年的說法。屬相年跟自己的屬相相同就是本命年,對自己不利。逢本命年,從正月初一就要穿上紅色內衣,或系紅色腰帶,或系一個紅兜兜。父親年歲大了,我們給他買內衣多為紅色。年前,我又給他買了新的紅色秋衣,紅色內褲,叮囑他一定要穿,天天都要穿。
父親懂我的意思,可他卻不以為然,樂呵著說,沒事的,不必擔心嘍,那俗語只是個說說而已。厄年,你不把它當回事,就沒事;你若時時放心上,反而會有事。還說本命年,全國那么多屬牛的,即使這一年對屬牛的不利,也不只是他一個人。
父親就這樣樂觀地過著他的厄年。父親是教師,年輕時就愛寫作,年老,讀書、寫作依然是他的嗜好。他不吸煙,不喝酒,不打麻將,不摸紙牌。退休后,他完成了三本書——《創新楹聯》《創新吉語》《三景莊地方志》。《三景莊地方志》是他七十八歲時接受縣、鎮兩級政府的邀請,歷時四年完成,并用鋼筆一筆一畫謄寫了兩本,一本上交到村里,一本自己留著。父親不僅寫文章,還開商店。他退休后在離家半里路的鄉集上買了一間門面,開了一家店鋪,經營一些日常小用品。
做著有益的事,時間過得快。父親的生日是農歷九月十六。在老家,有關老人,又有這樣的老話:“男怕生前,女怕生后?!笔钦f老人在七十三、八十四這樣大節點,要注意生日前后的病,男的生日之前,女的生日之后,若得病,可能得重疾,難以度過。我們擔心著,父親的生日到了。我們給父親買了生日蛋糕,四世同堂,慶祝他的生日。父親安然度過八十四歲。樂觀的父親,生日的第二天早上,還風趣地說:“瞧,我這不好好的,什么事都沒有啰?!?/p>
老人最怕過冬。大山的凜冬,寒風刺骨,滴水成冰,冰天雪地,老人更難熬。在凜冬,村里總有老人熬不過而離世。可是,愛寫對聯的父親,進入冬月,還在他店鋪前搭起寫案,在寒風中揮毫寫春聯。
我總放心不下,總給父親打電話,父親總說我很好,今天還是晴得好得很哪。語氣里滿是喜悅。我想象得出父親在他店鋪,一邊賣東西,一邊寫春聯的忙活情景。因為到臘月,遠近的村人找他寫春聯的人很多,他要提前寫好。
其實,在老家,干旱的冬天依然很冷。鄉集面臨河流,河風又大。自信的父親到底還是感冒了。開始父親還是用單方治,想抗過去。嚴重了,才去鄉診所拿藥。沒想到,病情愈來愈沉重,以至于吃不下飯。父親依然堅持著不到鎮上治療,他想以他堅實的身體精氣再抵抗抵抗。可是,病毒消耗著他積攢的陽氣,以至于送到縣人民醫院搶救。
昨天父親做了CT,今天上午又做心臟彩超、腦部磁共振等檢查。每項診斷結果出來我都緊張。弟媳是醫生,一邊給我解釋,一邊安慰我??筛赣H得了重疾,生命處于未知中,我心里總是惶惶然。
夜深了,快十二點了,病室里在搶救一個老奶奶,醫生護士進進出出,極忙碌,陪護的親人是老人的兩個女兒,神色極其緊張。此時,父親依舊處于昏睡中,對于病室的情況沒感覺。我看著父親,父親的臉龐極祥和,他就像遠離塵世,到了一個極安寧的地方。他已經昏睡兩天了,父親從來沒有這樣安睡過。在這之前,父親只住過一次醫院,是七十八歲那年做前列腺手術。父親八十四歲了,他的生命,這僅僅是第二次讓我們護佑。而父親卻一直護佑著我們,即便耄耋之年,仍然開商店,還親自到縣城進貨,掙得錢補貼著家用。他一生節儉,總攢著每一分錢,在我們需要幫助時幫助著我們。當我們遇到困境時,他總是說:“別怕!有我呢?!比缃袼咽撬氖劳玫睦先?,他的子孫,哪個有困難了,哪個生病了,他都裝在心里,他都揪心。
想到這些,我眼睛潮濕了。
3
今天的重癥監護室,八個床位都有病人,醫生、護士頻繁進出。住在這個病室的病人都是心腦血管重癥患者,需要精心照護,不得絲毫疏忽。陪護者更要警醒。
跟父親住在一起的兩個病人都快六十歲了,都是急性心梗,做手術沒幾天,都有親人陪護。住在父親病室外面斜對面的是一個老人。父親住進來時,我經過他的病床,就見老人伸長胳膊,在空中亂抓,嘴里亂喊,很痛苦的樣子。醫生來了,有人說,這樣咋行?醫生說:臨死的人都這樣。醫生說得很平靜??晌衣犞睦锞o繃繃的,一股涼氣直穿脊背,感覺汗毛都豎起來了,又連忙握住父親的手。在這重癥監護室,隨時都可能有生命止息。醫生也許已經習慣了,甚至麻木了,可是我們卻難以面對。
這位老人沒有親人陪護,陪護他的是一個女護工,四十多歲的樣子。從她和別人的說話中,知道老人七十一歲,有三個兒子,沒有女兒。老大和老二都在外地做事、安家。老二在縣城做事,住在縣城。兩個老人住在離縣城六十多里的鄉下。母親前幾年因腦溢血去世了。父親住院,老二負責,可事多,沒時間,就請了護工。老人在老家病了很長時間,病重了才來住院,入院五天了。
吃晚飯了,女護工把一瓶盒裝牛奶的吸管喂到老人的嘴里,俯身叫他喝,可都從嘴角流了。老人的二兒子中午來過,晚上沒來,也許真的很忙?!耙彩窃谕厦げ涣藥滋炝?,來時就什么都不吃,這兩天喂水都不曉得吞?!迸o工說著。
我聽了,連忙把手伸進父親的被窩,握住父親的手。父親在家時也是幾天不想吃東西,來了,住下后,問父親想吃什么,說想喝糟湯(醪糟湯)。我到超市買了,在家煮時,加了雞蛋??墒撬怀粤藘蓽?,就不吃了。這兩天熬的粥,煲的雞湯,每次也只吃了幾口。
夜又深了,病室的每一個聲響都極清晰,父親床頭的心電圖監護儀的滴滴聲愈響。醫生來看過幾次,護士也不時過來監護,父親的心率有所上升。
不知道為什么,我在照護父親時,總不自覺地看向斜對面的老人,老人總是間歇性地伸長兩只胳膊亂抓。也許累了,今晚沒有亂喊,可手還是不住地伸向空中亂抓,總覺得他心里不舒服,才這樣。
4
晨曦透過窗戶,把紅紅的光照進了病室。父親的病床挨著窗戶。父親籠在晨曦中。父親在病室里又迎來了新的一天。
“又是好晴天了啊?!备赣H今天精神好了些,望著鮮艷的太陽光,露出了笑,面容祥和又疲乏。
“我不要緊的,住兩天就能回家。”父親安慰著我們,“就是嚇著你們了,讓你們著急了。”又自責著。
我們小時候生病了,他心急火燎地找醫生,日夜看護,生怕有什么差池。可是,臨到他生病了,麻煩兒女了,卻感到不安。他總說我們都有事不能耽誤,他總說不給我們添麻煩是他做老的應該的。八十四歲了依然如此。
“不知你哥咋樣了?”父親昏睡中,一醒來,就問哥哥的情況,現在忍不住又問。哥哥在父親生病沒嚴重之前,開車到市里辦事時,突然心梗復發,在市第一人民醫院住院,父親放心不下。父親住院,我們對哥哥是隱瞞的。
“小妹,爹咋樣了?”中午父親還在打點滴,我在看還有多少,聽到哥哥的聲音,很意外,扭頭,哥哥已到父親病床前。父親一看到哥哥,就從被窩里伸出沒有打點滴的胳膊,叫著哥哥的乳名。哥哥連忙握住父親的手,說是他住院讓父親的病拖延了。父親的眼圈紅了,問哥哥咋曉得他在這兒住院的,問他好了沒有,是不是出院了。哥哥是今天早上給老家一個鄰居打電話時,那鄰居說的,哥哥還沒有出院,是趁中午時來。父親叫哥哥快點回去,好好治,別擔心他。
哥哥來后,下午,父親精神好多了,晚上能吃小半碗粥。父親是不放心哥哥呀,精神治療多重要。
那位老人還是一陣一陣地亂喊亂抓。老人喊的最多的是:二姐,我要撒尿。中午他二兒子來了,坐了一會兒就走了。我看著老人,心想:老人一定是心里很難受,要是有親人握住他的手,他或許會好受一點兒,或許能平靜會兒。那位女護工給老人換尿不濕,給他喂水,給他喂牛奶,還給他擦洗身子,卻沒有坐在老人床頭,握一會兒他的手。這樣在死亡線上掙扎的病人,一雙溫暖的手,也許勝過藥物的治療。
我聽他老喊“二姐”,也想:老人也許是二姐帶大的。他現在撒尿是沒有意識的。他說的撒尿,不是現在,是小時候。他那在空中伸得老高的手,是不是想叫二姐拉著呢?二姐肯定也死了,二姐對他一定很好,母親似的把他照護大。女護工若愿充當他的二姐,握住他的手,他是不是會好受點兒?給一個臨終者的魂靈以撫慰,是不是也勝造七級浮屠?
我也想,如今子女都忙于自己的生計,很忙,家里老人生病住院,不得閑照護,請護工也是很自然的了。像我,子女是獨生子女的父母更多,孩子將來要照顧雙方的老人,更是忙不過來,請護工幫忙,更是自然之事。此時,我看著眼前的女護工,想她護理得是好的了,然而,又多么希望每一個護工像她一樣給予病人肉體上的精心護理的同時,要是還能夠給予病人心靈上的護理就好了。
5
夜,又漸漸深了。父親白天安靜地熟睡,晚上依然安靜地熟睡,似乎很久很久沒有好好睡覺似的。是父親沒有力氣思想了,只能沉沉地睡吧。
父親跟哥哥生活在一起,都是哥哥照顧他。我這是第一次照顧父親。父親的病沉,我的心也沉。但能守護在他身邊,心里踏實。
守護著父親,我也想起了母親。眼睛里立即涌上了淚花?,F在能守護在父親病床前,是莫大的寬慰。
母親去世三十三年了。那年我二十歲,師范畢業在老家鎮中學教書剛兩年。那天上午我上完第一節課,去百貨商場買東西。剛到百貨商場,就遇到一個鄉鄰,他看到我就說我咋還沒回去。我忙問為什么。他說我媽去世了。我腦袋如臨炸雷,不相信,連問他是真是假。他說這樣的話咋能亂說。我奔出百貨商場,沒有回學校請假,向家奔去。
家離鎮上三十幾里,每天只有早上一趟從縣城到那里的班車,這趟班車路過鎮上,早過去了。沒有班車,我就沿著公路跑。哭不出來,也沒有眼淚,只有使勁地跑。母親前一個星期還來學校看我,給我送來我愛吃的火燒饃饃和一些菜。母親好好的,也沒聽她說哪里不舒服。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第一次感到回家的路是那么漫長,恨不得生了翅膀飛回去。攔了幾次貨車,都沒停,才跑了一半。又一輛貨車來了,我干脆站到路中間,拼命地揮手、喊叫。終于停了,司機聽了我的原由,帶上了我。遠遠地看到場院上滿是人,幫忙的人都來了,知道是真的了,只是到學校通知我的人在我知道時還沒有到。
母親是突然去世的。頭天還在種麥子,晚上還做好第二天做活要帶的饃饃。沒想到在凌晨三點多鐘,突然起病,上吐下瀉,等父親找來鄉醫,已無法搶救,永遠地去了,才四十八歲。
母親在世時家里還很貧窮,母親沒有享過一天福。我雖然工作了,可又參加函授學習,衣服都沒有給母親買過一件。母親也總叫我趁年輕多學習,以后再買也不遲。年少的我哪會想到母親會這么早離世呢?
母親沒有讓我們在病床邊服侍一天,哪怕喂一次湯藥都沒有,就這樣走了。這樣的痛是無法去除的,一想到母親,我總淚流滿面,泣不成聲?!白佑B而親不待”的悲憾,是痛徹骨髓的。
好在父親健在。有父親,我就有故鄉故土和家的感覺。在那大山深處,高山腳下的一棟房子里,生活著我的父親,我越過重重山巒,看向那里,我的心就安然、溫暖、慈和。我知道哪一天父親也走了,我就成了永遠的異鄉人,心也會沒有著落。牽掛著父親,是我的一種甜蜜。能夠侍候父親是我的幸福。
夜又深了,聽著父親均勻的呼吸,我的心甜柔、祥和,病室也是溫馨的了。
我最喜歡聽父親均勻細微的鼾聲了。有時父親來我這里小住,九點鐘剛過,父親看完新聞,再看一會兒戲劇頻道就睡了,不大一會兒,就會聽到父親輕微的鼾聲。聽到父親均勻細微的鼾聲,我的夜晚漸漸平和、安詳,一天的疲勞也悄然撫平。夜深了,我睡前,去看父親是否睡得安穩,父親依然是均勻輕小的鼾聲,在靜悄的深夜,父親祥和的鼾聲,消散了塵世間所有的喧囂和煩憂,我的心變得清靈、甜柔。
此時,在這病室,我是多么希望永遠聽著父親均勻輕微的鼾聲。
6
在嫣紅的晨曦中,父親又迎來新的一天。這是第四天。
父親的氣色好些了。九點鐘主治醫生查房時,也說綜合各項檢查,父親沒有大礙,主要是肺部感染嚴重,引起心衰。醫生的話給了父親安慰,也讓我們的心放松了不少。
中午吃飯,父親又有了進步,能吃大半碗粥。吃飯多少,是衡量病人病情輕重的一個標準。
可斜對床的那位老人,這一天,是一陣一陣地哭。哭聲時大時小。我從來沒有聽到過老人的哭聲,這是第一次。用蒼涼、悲愴來形容,顯然是不夠的。只覺得心像被一根細繩捆著,他一哭,心就拉緊一下。女護工說以為他在干嚎,沒想到眼角還有淚。老人已經陷入深度昏迷,是他的靈魂在下意識地哭泣吧。
下午老人的大兒子、小兒子都來到病室。大兒子走近,俯身說:我是楊老大。老人回應不了,眼睛睜不了。小兒子站著不說話。他倆待了半個小時,就走了。也沒握一下老人的手,也沒給老人擦擦淚。什么都沒做,連喂一下水都沒有。晚上他倆也沒再來,二兒子來了一會兒也走了,沒有一個留下來陪護。
老人似乎累了,晚上很安靜。沒想到,等女護工凌晨五點多醒來,發現老人的心電圖監護儀成了一條直線,趕忙呼醫生。搶救無效,死了。老人趁病室里的人都睡著了,悄悄地走了。
可是,醫生、護士、護工給他二兒子打電話,打不通,關機。電話都打爆了,不見開機,七點多才打通。八點多,二兒子來了。二兒子買了壽衣,請來專門裝殮的人。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他給老人擦洗身子,穿好衣服。十點多,大兒子和小兒子來了,一起帶走了老人。
“有老人住院,咋能關機?真是不孝!”父親同病室的兩位病人都憤慨地說。
父親默默地,沒一句感慨。也許父親八十四歲了,看得多的緣故。
父母親病的時候沒有親自侍候湯藥,死的時候沒有送終,是我們終身最大的遺憾??墒?,那個女護工在老人死后,他三個兒子還沒來時,說老人這幾天悠著一口氣不斷,是在等他在外地的兩個兒子回來,見了兩個兒子,就咽氣了,沒什么遺憾的。聽著她的話,我心里的悲涼像霜后的荒原,好大一會兒散不了。
老人的病床被消了毒,下午又有病人住,是一個九十多歲的老爺子,陪送來的人有四五個,他們商量著,都做新冠肺炎核酸檢測,輪流陪護。他們有情味的話,消散了這張病床的凄清與悲哀。
這重癥監護室總是進出不斷。進來的無疑都是重疾,出去的,要么是轉危為安,到普通病室;要么是進火葬場。對于臨終者,能夠有一雙溫暖的手握住,就是最大的慰藉。我們若能盡最大的努力,讓臨終的親人面容祥和,嘴角帶著微笑離開,是一種最大的孝敬吧。
聽著父親床頭心臟監護儀的滴滴聲,夜又悄悄來了,望向窗外,月亮已六分圓了,掛在高樓的上面,瑩亮亮的。等月圓時,父親的病也一定好了,父親八十四歲的“坎兒”也邁過了。這樣想著,我不由得又握住父親的手,滿心的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