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紅色沙漠》中色彩的主客體方位

盧 琳

（四川大學錦江學院藝術學院，四川 眉山 620860）

一、色彩表意與個體認知

歐洲電影評論家將安東尼奧尼導演60 年代拍攝的《紅色沙漠》譽為電影史上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彩色電影。因為在此之前，彩色電影制作停留在如何更好表現自然色彩的層面上，而安東尼奧尼打破了該常規，將電影色彩的處理提高到了表意的層面。導演安東尼奧尼在創作這部電影時儼然變成了一個畫家,他運用各種不同方式構成畫面的色彩搭配,最終創作出一種屬于主要人物茱莉婭娜心理狀態的現實世界。

電影中安東尼奧尼圍繞工業文明給人類帶來的生存和心理影響做闡述，就這一主題而言，具有社會性和嚴肅性，像一個新現實主義者在該片中進行記錄式的理性思考。但安東尼奧尼在創作方式不同于德西卡的新現實主義（竭盡全力反應視覺真實，用光會盡量避免使用人工光源，他們會故意多選在白天拍攝而不是晚上等）。安東尼奧尼認為真實是需要通過技術來實現“個體真實的內在”。電影色彩上安東尼奧尼搖身變成了野獸派（摒棄傳統畫作的透視法和明暗法，運用色彩表現個人繪畫追求，將顏料從管中擠出直接涂抹的艷麗狂野行的平面畫作）。他沒有單純反應現實狀況，而是更多體現女主角茱莉亞娜的心理現實，隨其心境變化電影場景中的事物色彩。極力做到電影色彩與她心理狀態的一致性，實現一種特殊的寫實方式。安東尼奧尼導演自己所言：“我并不認為《紅色沙漠》是一個成果,它只是一次探索。”[1]

《紅色沙漠》中女主人公茱莉亞娜為讓兒子入睡，給他講童話故事。場景中出現蔚藍色的海，粉紅色的沙等，一個小女孩在海中游來游去。這段影像的處理，因為有情節鋪墊，觀眾自然將它理解為對想象世界的表現，一種圖像對于電影中人物想象的解讀，所以它可以被認為是導演色彩探索的一次成功實驗。雖然這里的色彩配搭未必別致高雅，但它們很適合當下電影情節所要傳遞的天真稚氣之情。

電影中的另外一個場景卻沒有做到如此順理成章，安東尼奧尼在處理電影接近末尾處，茱莉亞娜歡愉后蘇醒場景時，將片中已經出現數次的房間樣貌由原色變為了粉紅色。這樣的處理對于正在觀看電影的觀眾，是一個極大的挑戰。導演毫無依據的斷裂處理，將房間原有的真實顛覆，一般觀眾在此可能很難接受這樣一種真實世界的實際變化。人物內心寫照固然重要，但是讓觀眾驟然領會這種一直被客觀審視的事物被主觀性的改變，使相對確定的真實被打破是非常冒險的嘗試。此處可能會有學者或喜愛這部影片的觀眾站出來說，這是一部導演個人風格明顯的電影，導演將人物的“內心”世界幻化到真實的世界中來，是可以被接受的。但是這里需要明確的重點是，這種幻化的方式是否得當。試圖用色彩制造內心寫照和荒誕的美學風格在此處是有風險的。

圖1 茱莉安娜所在的房間墻面的先后變化，導演極力運用色彩反應她的主觀狀態，但此處過渡生硬

該場景的拍攝沒有鋪墊更為直觀表現女主人公茱莉亞娜內心狀況的主觀鏡頭，而是以全景將人物和環境平衡處理的客觀鏡頭處理色彩變化。對于觀眾，很大一部分人可能會因為對安東尼奧尼導演的敬畏而將這種方式的處理，看作是一種藝術的表現。而此處如果忘記導演是誰，再重新站在觀眾的心理角度理性分析這里的處理，給觀眾帶來的將可能是荒誕突兀斷裂的心理影響。該片不是幻想類的電影，它是一部描繪意大利北部拉文納，因為工業發展環境破壞、人心壓抑如煉獄般景象的電影。疏離的社會生活狀態和人心迷失是這部電影主要現實基調。這里場景中過分強烈的表意色彩視覺實驗，所造成的斷裂，對于大多數觀眾來講，是不合情理的，甚至可能造成誤解。筆者認為導演在電影中有很強的超現實主義風格傾向，而這一點對于一般觀眾而言是觀影挑戰。對于學習電影創作者來說，安東尼奧尼毋庸置疑是大師可見，但是在指導自己創作影片時，需要清楚受眾群體的認知情況，較為合理的運用色彩表意，做好主客觀色彩表達的關聯性。因為，對于一般觀眾而言，理解導演有意識的將場景原色改變，是為了給自己展現人物情感的變化。但這種徒然染上“內心”色彩的真實場面，觀眾可能會收生理影響不能很快獲得導演所想要表達的初衷。

二、主客體色彩轉換的條件

創作者將主觀情感，在毫無前提的情況之下轉為客觀真實的存在。這樣的轉換會使原本主觀性的情感變為客觀存在，而這種客觀存在又會和觀眾認識的客觀存在出現沖突，造成情感心理的斷裂，影響整個場景的情緒表達和產生誤導觀眾的嫌疑。

安東尼奧尼接受采訪曾談到主觀色彩表現：“如果說,我所使用的色彩是不現實的,那是不確切的。它們是現實的。問題在于場景不同,色彩處理也就不同。當我選用色彩去創造一種令人滿意的構圖時,我只有改動或去掉某些顏色。色彩迫使你去創造?！盵2]粉紅色墻面的出現，并沒有遵循一般心理對于真實把控。就其所言“場景不同,色彩處理也就不同”，但整個這段場景并沒有改變。以下為不同時期、地域觀影者對該場景的鑒賞評價。

A：當朱莉安娜進來時，科拉多的房間墻面是深棕色的木板，泥土的顏色。而他們做愛后，房間看上去像粉色，幾乎像個嬰兒房。原先她把科拉多看作一個強壯而陽剛的人物，而當她對科多拉的幻想破滅之后，他看起來又像一個小孩。安東尼奧尼選用的色彩符合女主人公的感覺。[3]

B：在茱莉亞娜和科拉多發生關系之后，接著出現一個中遠景，表現朱莉婭娜獨自一人躺在那間臥室里，房間此時已被涂上一層單一的淺粉色，它戲劇性地顯示情欲已經減退，以及這對于解決朱莉婭娜的問題根本無效。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這種以表現主義方式處理的色彩，不僅富于創新精神，而且對于表達電影的內容非常富有成效。[4]

C：當朱利亞納在科拉多床上時,她看到房間的一切都蒙上了淡淡而溫暖的粉紅色,因為此時的茱莉亞娜正沉醉在深深的幸福中。[5]

D：房間里一片粉紅，因為情人正沉浸在一片桃色之中。[6]

E：在工程師的房間里，墻的顏色從原來死氣的灰色變為溫暖的粉色，這是因為茱莉安娜覺得墻是粉色的，她正依偎在一個溫暖又強壯的男人懷中。而讓人覺得諷刺的是這個男人并不在意她的感受和她對墻的感受。[7]

以上五位對同一場景的色彩變化產生不同解讀，可見《紅色沙漠》中以房間變為粉色的方式荒誕的處理女主角在現實世界中情緒的變化，觀眾未能獲得確切暗示，導演安東尼奧尼預設的“主觀真實”，指示模棱兩可。電影中，觀眾很難接受除幻想和記憶以外的心象轉化為電影形式。因為幻想世界存在于電影人物心中，觀眾可以隨電影人物的行徑與描述接受電影的表現。記憶的心象涉及實際經歷，電影以現在時態重構過去的真實。與人物記憶相關的情感，在電影中被化入喚起記憶的事件中。

如果《紅色沙漠》中映襯女主人公的粉色房間場景，在色彩轉變時加以前提，可能就會避免觀眾的斷裂心理。“主觀變異”的色彩運用法，將客觀現實的色彩以直覺式的組合，看似毫無相干的組合最終轉會意識接受范疇。去掉空鏡頭畫面的直接表現色調轉變，將此處換做女主人公睡覺時的臉部特寫，此處背景音樂不變，接著她緩緩睜開眼睛嘴角上揚微笑狀，鏡頭切換，以她的主觀鏡頭環視整個已轉換色調的房間（空靈的背景音樂在此不間斷）。聲明，此處的改編不是質疑該片的藝術價值，而是就站在觀眾的位置做出一種期許，荒誕的色彩變化不需要前提，但出發點不是為表現荒誕，不是做電影實驗，那么太過直接的表現主義的處理可能會影響整個電影的氛圍。

畫面切換時，出現的房間色調突變。用圖3 特寫鏡頭替換片中運動的圖2 空鏡頭，為房間色彩變化做鋪墊，既保留導演非理性主義的表現方式也體恤到觀眾不至于斷裂的觀影心理。

圖2

圖3

三、創作預設與觀眾理解的調適

以超現實主義電影《一條安達魯狗》為例與《紅色沙漠》進行創作預設對比。不難發現，布努埃爾和達利在處理黑白影像時，其情節安排等同于安東尼奧尼在《紅色沙漠》中對色彩語言表述的設置，且兩者都具有荒誕主觀性。但前者荒誕主觀性來自情節設置，而后者來自色彩語言設置。前者有自己的支撐——夢，當觀眾明白自己觀看的是一場夢時，他們就會變得具有很強的適應力和理解力，因為每個人的夢都具有片段性偶然性和潛在性；而后者的支撐——茱莉安娜，觀眾很難同她的主觀狀態隨時保持一致性，這種以她的主觀去改變觀眾已了解的客觀事物的方式，并意圖觀眾產生共鳴的處理是不成熟的。如果電影不是表現工業文明帶來的現實影響，這種具有很高社會性的主題，走上超現實主義路線，觀眾可能很難接受或是發現如此方式的現實篡改，這可能也正是導演安東尼奧尼特點之一，解放一部分觀眾，放棄大部分普通觀眾的地方。他的預設沒有調適為大眾，而是先鋒小眾的表達。

借助色彩在電影中可以通過選擇色彩關系，凸顯或深入的表現并分析現實。但是，色彩在很多創作者手中更容易營造遠離寫實約束的想象空間而回避現實。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色彩不能對“主觀性”做程式化的表現，因為再現形式的具體現實屬性是始終拒絕“主觀性”。而人們應當明白，心象是不應被演繹而應被提示，應記住盡管電影要求人們隨著創作者的觀點去解析現實，但電影的目的并不是為我們展現一個完全被解析的世界。

四、結語

如今，觀眾會本能的將感知到的色彩和一個色彩概念聯系在一起，并用色彩在概念中的屬性確定一種體驗到的情感，但這一刻得到的色彩屬性并非顏色所固有的?！吧矢拍睢眱H存在于人們的大腦中，可見，它是一個無法轉現的抽象存在的具象形式?，F實生活中，感知性的色彩不可能將它作為真實的色彩引入世界，這對于導演色彩處理加大難度。當導演欲用色彩表現電影人物的情感變化，如何恰到好處的處理主客體之間的關系顯得至關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