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立 新

在我兒時的記憶中,父母有無數次摸著黑的晚歸,尤其是每年七八月份的搶收、搶種,俗稱“雙搶”。早稻收割上來,要立即種第二季晚稻,割稻、挑稻、脫粒、晾曬;犁田、打耙、插秧、灌水……每件事都耽擱不了,必須要在有限的時間內完成,故有“搶”之說。
當時,我家有五六畝田,都是種雙季的,所以在“雙搶”時會特別忙碌,父母早上四五點就要起來下田干活,晚上要到七八點,甚至更晚才能回來。
在年紀尚小時,我還不太能幫著家里下田干活,父母就讓我和小妹在家里把飯做好,等待他們回來。要等多久呢?沒有具體的時間點,往往是飯做好了,菜炒好了,都變涼了,還是不見父母歸來。實在等得不耐煩了,我就摸著黑去田里或打谷場上去喊他們回來,父母都在忙,口頭上答應馬上就好,但常常還是要等上好一陣子。往往是,雞鴨鵝都歸籠了,豬狗貓都進圈了,月亮都出山了,星星都布滿夜空了,父母才會回來。
父母不回來,我和小妹是舍不得把家里的燈都打開的。從一開始的煤油燈,到后來幾十瓦的白熾燈,都舍不得開,家里常常要么是黑漆漆的一片,要么只會點起一盞昏暗的燈。
那時候,村里家家戶戶都是如此,晚上只要家里不是很亮堂,就說明大人們還未干完活回來,一家人都沒吃晚飯。
父母晚歸,我們就只能既害怕又心焦地在門口等,孩子畢竟眼尖目明,每次,一旦看到父母在夜色中朝家來的模糊身影,我和小妹就會高興不已,立即把家里的燈都打開,父親母親回來了,可以開飯了,一家人要在亮堂堂的燈下吃,也不用害怕了。
晚歸的人,確實是因為手頭上有重要的事,不能耽擱,必須要完成。
有年夏末嚴重大旱,幾十年不遇,晚稻十分缺水,必須要設法補水,否則極有可能顆粒無收。在鄉一級抗旱指揮部的領導下,我們村決定挖出一條長長的抗旱道,將很遠的外河里的水引流過來。中間河水要翻越三道坡崗,全靠柴油機帶動水泵,將水從低處抽送到高處來,最后引流到村里的池塘里去,再分到各家田中。
由于時間緊任務重,凡是村中成年的男女,都得上陣參與抗旱,挖渠、抬泵、接管、阻漏……忙得每天都要很晚才能回家。
我們小孩子,沒法干這些重活,只能在家里等。我記得,有那么幾晚,我等著等著就睡著了,一覺醒來,父母還是沒回來,饑腸轆轆,但又不能先吃,想著父母在外面摸黑干活都還沒吃飯,我閑在家里,怎么能先吃呢?
抗旱道終于在某天晚上打通了,我清楚地記得,黑暗之中,我家門前干枯開裂的池塘里,突然出現了一團團白花花的東西,一開始我以為看花眼了,接著耳邊又聽到一陣嘩嘩嘩嘩的流水聲,我一下明白了過來——水被引流來了,稻子有救了!
不久后,父親和母親跟著一大群人樂呵呵地回來了,父親對我說,趕緊開飯,吃完飯,我還要去放水!他一臉的興奮,絲毫沒有累和倦的感覺。是啊,有水了,就意味著有收成了,今年日子不再難過了,誰還在乎累呢。
我的祖母,也有過多次晚歸的經歷,主要原因是她走不快。祖母出生在封建社會,腳裹到一半時,全國解放了,她也沒有繼續裹下去,所以她的腳屬于“二大腳”——比小腳大一些,比正常人的腳又小一些。
一輩子務農的祖母,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家庭負擔很重,為了養活一家人,她想盡法子掙錢,養雞存蛋,種草織蓑衣,然后拿出去賣。夏秋季,她要挑著從自家果樹上摘下來的水果,還有菜園的香瓜,沿著圩埂,挨個村莊叫賣。她一般是頂著烈日大中午出發,天黑透了才能回來。有時,她遲遲不回來,父親就很著急,擔心她失足掉進河里去了,就會拿著手電筒去接找。有一次,我陪著他去接找祖母,路上很黑,父親心里很急,一路都不跟我說話,只是催我跟上他,走快些,同時將手電光不時地照向路邊的河里,他說,如果你奶奶真掉進河里了,我們早點到,或許還能把她拉上來。
我也越走越感到緊張,月亮都升得很高了,還是不見祖母,急死了人。好在后來終于接找了,我隱隱約約看到對面不遠處有一個蹣跚的身影,挑著一副擔子,于是大聲叫喊道,是奶奶嗎?那人聽到后說,嗯,二孫子,是我哦。
原來,當天的生意不好,梨子沒賣完,奶奶就想等到晚上干農活的人回來,或許還能再賣些,結果嚴重耽誤了時間。接找到后,父親有些生氣地責備祖母,賣不掉就賣不掉嘛,挑回來就是,走夜路不安全,歸來得這么晚,你可把我們嚇壞了。
祖母說,有什么好嚇壞的,我一個老太婆,誰會害我?
和祖母、父母一樣,如今我和愛人也經常因工作太忙而晚歸,正在上小學的兒子,每天下午放學獨自回到家中,都會習慣性地打我電話,說,爸爸,我已經回來了,你什么時候回來???我說,快了,等我忙完工作就馬上回去,而實際情況卻是常常要晚歸。
我想,每個時代,每個行業,都有晚歸的人,晚歸是因為有事要去做,有責任要去擔,有夢想要去實現。只要是在干正事,每個晚歸人,無論身份地位如何,都值得尊重和點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