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落在薄霧中（組詩）

雷曉宇

微觀記

端起杯子，不經意發現

沿口有一道靜如閃電的微小裂紋

有些愕然。你不知道閃電

是何時從天空轉移到

一件盛水器皿之上的

但在嘴唇碰到

杯沿時，還是感受到了

一陣陣輕微的戰栗

就如你不知道戰栗為何而起

但在一只空無一物的杯子

被重新注滿茶水時

你仍然看到了，一頃碧水之上

那無端升起的浩渺煙波

天 籟

如果一個人失明，耳朵變得靈敏

整個世界只剩下聲音。他眼中的水

是清澈的聲音，雨是微涼的聲音

堆在田野的草垛，是溫暖的聲音

一生走過的路，是一種漫長的聲音

漫長又空寂。太陽下山

是一枚巨大的編鐘

還帶著剛出土的銹跡和灰塵。月亮升起

是一把柔和的小提琴

他無數次站在一棵花樹前，諦聽

那種無比絢麗的聲音，恍然出神

花落盡后，樹的繁美之音漸漸變得干枯

空中傳來秋風的長號。最后到了

一年的末端。他站在雪中

一遍遍撫摸冰雪潔白而安靜的聲音

想到流水，棉花，有點傷神

如果一個人突然失明，世界只剩下

各種不同的聲音。只有包裹在母親身上的

那一層柔和的光芒，能被他看到

此刻，母親正坐在黃昏的屋前

從遙遠的前世，遞給他一杯清水

細雨落在薄霧中

是聾子遇到啞巴，細雨

落在薄霧之中的

那種寂靜

是刀子回到房間

少女回到泉邊，言辭回到

尚未命名的物之前的那種

寂靜

靜如母親將一碗稀粥端到

我的桌前。然后輕輕關上房門

那蒸騰的霧氣之上，三十年的枯山

在碗里掩映著一條

歸途

靜如六經中的虛詞，對仁的注疏

靜如一匹正在月光下

啃食鹽粒的白馬。在此寂靜中

天下所有的院落，都將分到

今夜的白馬和鹽

曇花一現

孤立的水。我們一生要經過很多這樣的洼地

在一陣暴雨過后，被無源之水填滿

這水，映照出一片晴空，成為白云的臨時驛站

如果太陽足夠猛烈，這神的鏡子也將曇花一現

在很久之前，它可能是史前巨獸經過的足跡

如今，更多是車轍留下的不規則標本

像大地上的盛水器皿，可以被反復填滿

把海水掏空，最終，只留下一片巨大的天坑

我們稱之為水洼，偶爾也視為湖泊的雛形

在一碧如洗的天空下，其中安坐著大片白云

當你從上面跨過，會陷入一種恍惚

類似于深海恐懼癥者，面對一副巨大的

鯨魚骨架時的錯愕與茫然。又像一個詩人

在詞語的危崖邊，練習倒立。你眼中的萬物

變得如此詭異：一座浩瀚的深淵瞬間生成

樹木倒垂如流蘇，白云在我們無根的腳下浮動

你還看到一張反復變幻的臉，它如此熟悉

以至于有些陌生。如果不能以自身的真實

反證倒影的虛幻，一個與現實共通的平行宇宙

就將獲得存在的合法性。很少有人長久地凝視

腳下的這片水洼，仿佛下一刻大地就會塌陷

站在岸邊的人，稍不留神就會被它制造的海嘯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