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笛

過去的歷史寫作,過于重視帝王將相和英雄人物,普通人在歷史上幾乎是缺席的,以至于魯迅都說,所謂的二十四史就是帝王家譜。過去的英雄史觀、帝王史觀,對我們的影響不僅在歷史寫作,而且也影響了歷史閱讀。以至于普通人也認為,我們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不重要,因為我們在歷史上什么都沒有留下,沒有什么貢獻,正如過去經常說的“碌碌無為”:每天日常周而復始,早起去上班,下班后回家。
然而我越來越覺得,這種日常是有意義的。這種日常的行為,這種每天周而復始的日常生活,其實際意義就在于,我們的文明就是這樣發展起來的。廣大的老百姓對文明和歷史走到今天做了很大的貢獻,而實際上又是被忽略的。這不單單反映在歷史寫作上,而且反映在我們自己的心態上。
可是,在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上,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百姓的生產活動、傳宗接代的活動,他的家庭、家族這樣延伸下去,成為了我們的今天,怎么能說這個不重要呢?所以我覺得,我們每天的日常生活就很重要。
羅新老師的《漫長的余生》中有一句話讓我很受觸動:“這一年前后,從政治史來看,蕭梁平平淡淡,沒發生特大事件,顯得沒什么可記。”在這一句之后,羅老師特別加了一句:“這意味著社會安定、政治平穩。”我想,確實是這么一回事,當歷史沒有什么大事件記載的時候,其實就是我們這個社會安定、穩定,老百姓過好日子的時候。
羅老師接著講的北魏的故事,就有許多大事件發生,充滿腥風血雨。這不由得讓我思考:帝王和英雄想要創造歷史時,誰在這些大事件中做出了犧牲?當然是老百姓,但是我們卻看不到歷史的記載。所以,回歸日常,回歸普通人的歷史就特別重要。
從微觀歷史的角度來講,應當認識到,作為一個普通人,我們在中華文明的進程中是不可缺少的,我們做出了我們的貢獻。我們不渴望做驚天動地的事業,從一定意義來說,我們也不渴望別人做驚天動地的事情,日子這樣一年又一年過去,就是我們的幸福,我們作為普通人一定要認識到這一點。
現在大家都有一種焦慮,特別是家長對子女的焦慮,我們對自己沒有做出成績、沒有達到期望高度、不甘心于現在所處地位的焦慮。我覺得這種焦慮,其實不是我們努力不夠,而是由于社會和一些其他的因素制約了我們。
我們對自己要有這種認可:我們已經做出了最大的努力。
我們可能掙錢不多、社會地位也不高,但是我們每個人生存在這個社會,就應當有自己的尊嚴和自己的人格,以及對自己的認可,這個特別重要。
(來源:走進歷史的潛流——《碌碌有為》新書分享會,2022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