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師以前并不叫劉師,叫劉振發。
劉振發在劉家莊可算是風云人物。能在劉家莊成為風云人物的,要具備兩個條件,內部條件和外部條件,內部條件就是治好自己的家,外部條件就是參與村里的事,這兩件事所做的程度就決定了能否成為風云人物和風云的大小。這兩個條件劉振發都滿足,而且都做到了極致。劉振發沒有受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教育,但他做的就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事情。劉振發相貌堂堂,年輕的時候一表人才,但終其一生沒有出現過緋聞,他的一表人才符合農村人的審美標準,有身材但不瘦弱,有膂力但不笨重。他勞動,但身上并不邋遢,什么時候都是穿戴整齊,恰到好處。他干啥活兒都是那么順手,駕輕就熟,不慌不忙又極有效率,所以他們家總是走在別人的前面。在劉家莊,他們家的經濟條件雖然不是最好的,但絕對處在上上游,和最好的人家在一個梯隊。在劉家莊,要想成為風云人物,經濟條件是首要的條件,這是治家的一個方面,治家而不富,就等于沒治,至少是治得不好。人們總是拿自己和別人相比,劉家莊的風云人物可不多,假如劉振發超不過村里的大多數人家,別人也不認可。人沒有光陰鬼一般,茶沒有青鹽水一般,家里沒有光陰,人面前就畏畏縮縮,還談什么風云呢?劉振發有光陰,他們家的光陰就像他本人一樣,殷實而又含蓄,別人猜不出劉振發存著多少錢。
治家還有一個方面,就是家庭的和睦與完美,如果富而不和或富而不美,甚至為富不仁,劉家莊人也不認賬,當然也成不了風云人物。這一點,劉振發也達到了。劉振發四世或三世同堂,上下安居,行穩致遠,有口皆碑。劉振發十分重視經營家庭,在劉家莊做得幾乎是最好的。在經營家庭上,劉振發講究一個和字,他相信和氣生財,他經常向家人和外面的人講和氣生財這句話,他對和氣生財的最簡單的理解就是和氣使人心情舒暢。心情舒暢人就沒病沒災,沒病沒災就不用住院花錢,能干許多事情,這就是生財。過年貼對聯,他一定教劉家莊的寫家兼廚子杜生財寫一條和氣生財的橫批,貼在某個門的門楣上。除此而外,劉振發安排家里所有的人各司其職,男外女內,配合得當,他力教子女讀書,希望他們出人頭地。過年的對聯除了和氣生財之外,還有讀書和農耕,這個對聯要貼在大門上,比如忠厚傳家遠,詩書繼世長;黃金有種偏生勤儉門第,丹桂有根獨長讀書人家。他文化不高,但眼光很高,意思淺的對聯他瞅不上眼。
劉振發家四世同堂的局面持續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就是他的奶奶在世的時候他有了兒子,他的父母親在世的時候他有了孫子,這就叫作福壽綿長。這在他們家的歷史上是最輝煌的時期,在劉家莊四世同堂的人家也只有兩三家,這是他在劉家莊享有威望進而成為風云人物的一個重要條件。劉振發不記得自己的爺爺,他奶奶在世的時候他的父親當家,他娶了媳婦后的相當長一段時間里,仍然是父親當家,他的奶奶去世后,父親才把當家的責任交給了他。按照父親的說法,母親在世,自己不敢以老漢自居,因為他的頭上還有一輩人,母親去世后,他就成了老漢。劉振發的奶奶去世的時候,他的兒子快十歲了,擁有十歲孫子的爺爺,當然算老漢了。劉振發秉承庭訓,繼承了父親的家風,父親給他的最大的教誨就是一個忠字,以忠修身,以忠齊家,他執掌家政后,延續了父親時候的家風,并有了發展,這就叫忠厚傳家遠。劉振發最感驕傲的一件事情就是當他給兒子娶了媳婦并有了孫子之后,他的父母親仍然健在,這樣的人家在劉家莊還沒有過。
福壽綿長要靠忠厚傳家來支持,忠厚傳家的結果就是光陰的積累。劉振發勤儉持家,積累光陰,但他并不吝嗇,吝嗇和風云人物格格不入,劉振發相信一句格言:大處不大丟人,小處不小受窮,他把大與小的關系處理得恰到好處,所以他既沒丟過人,也沒受過窮。他還信奉一個道理:吃不窮,穿不窮,計劃不到一輩子窮。他計劃好家里的事情,然后憑著一個忠字去干。劉振發心里作著長遠之計,甚至懷有雄心,但他不張揚,別人問他治家之道時,他回答的一句話就是:窮店家有個小安排。劉振發老早就發現,莊稼人光靠莊稼吃不開,得有生財之道,他不懂經濟,但他懂得開源節流,開源是生財之道,節流是治家之法。他的開源之法就是發展實業,他對實業理解得很具體,就是搞養殖,開鋪子,開磨坊,開油坊,打工搞副業也是開源之法,但他不贊成,他幾乎沒有出門搞過副業,他沒有開過鋪子,不是開不起,就是不想開,他不喜歡商業,而喜歡實業。他搞養殖,開磨坊,建油坊,弄得風生水起,但他一點也不輕視農業,忠厚是傳家之道,耕讀也是傳家之道,人能夠讀書而謀得飯碗,則是上上之道。但讀書的飯碗并不是人人可得,這種人鳳毛麟角,通觀劉家莊,通過讀書謀得飯碗的人沒有幾個。讀而不得,只有務農,雖不光榮,但并不可恥,他認為做農民而不種田或不會種田,才算可恥,那叫不務正業。所以他力經稼穡,在種田上是一把好手,他種的莊稼在劉家莊幾乎年年都是最好的。
劉振發最早的生財之道就是搞養殖。他們家一直養著幾口大豬,起初他并沒有往錢字上想,而是在家里用。他們家每年要宰一頭年豬,這在劉家莊任何一家都一樣,但他多養了一兩頭,他們家有父母高堂,雖說椿萱并茂,但也有意想不到的時候,萬一哪一天有誰老百年(去世)了,大豬可以在喪事里用啊,這就叫有備無患。家之大事,在紅與白,有一口肥豬,可以把事情辦得風光流油,否則就會緊巴羞澀,這不是他的做派,做人就要腹大量寬。劉振發始終留著一口豬,準備在喪事里用,但吉人天相,仍然椿萱并茂,華堂煥彩,劉振發宰了年豬,把另外的一口豬賣了,賣給了城里人,當時將要過年,價錢也好,賣了三千多塊,下水還沒算錢。
劉振發養豬而得到了甜頭,于是他年年養豬,年年賣豬,年年椿萱并茂,華堂煥彩。這時候,他另外開源,開起了鋼磨,以后又開起了油坊,劉振發是劉家莊最早開鋼磨的人,他的鋼磨也是劉家莊的唯一一座鋼磨,人們叫劉家鋼磨,油坊雖然不是最早的,也不是唯一的,但卻是最紅火的,人們把劉振發的油坊叫劉家油坊。從那時起,劉振發就真正成為劉家莊的風云人物。
后來他的父母親陸續去世了,先是父親去世,后是母親去世,都年過八十,福壽全歸。劉振發的父親去世的時候,劉振發已經給大兒子劉玉生娶了媳婦,并有了兩個孫子,大孫子六歲,小孫子三歲。大兒子的婚事和父親的喪事,是劉振發操辦的兩件大事,兩件大事里劉振發各宰了一口大豬,且兩口大豬是同樣的斤數,都是四百斤。四百斤的數字在劉家莊傳紅了,事情過后,人們一見到劉振發就翹大拇指,都感嘆,一口豬能宰到四百斤,他們記得事情的時候就沒有見過四百斤的豬,這在劉家莊的歷史上是沒有過的。
人們問劉振發:他是怎么養下四百斤的豬的?
劉振發謙虛而含蓄地說:窮店家有個小安排。人不虧豬,豬不虧人。
其實,劉振發未雨綢繆,事先安排,自從他的大兒子劉玉生說到媳婦之后,他就養了一口豬,倉里有糧,鋼磨有料,粉了幾十麻袋蕎花,把豬喂得滾圓肥實。劉振發養豬有心得,他會觀察豬的吃相,如果豬不好好吃食,他就想辦法,去獸醫站抓上中藥打成粉末加到食里。他們家的豬始終光溜溜的,沒有病相。他從不在豬食里放生長素,即使往外賣的豬也不放,他認為這是摻假,他對一切虛假的東西深惡痛絕。豬喂了兩年,就成了四百斤。在大兒子劉玉生的婚事上,席面廚師是杜生財。杜生財讀過高小,不但會寫字,還會做席,是劉家莊細活里的秀才。面對四百斤的一口大豬,杜生財初而驚嘆,繼而贊嘆,再繼而感嘆,再后來埋怨,豬喂得這樣肥這樣大,使他無從下刀,席面上的肉沒有這么肥的,他就把肥肉切在一邊,選擇合適的肉下鍋。杜生財邊切邊埋怨,劉振發用聲音應付,心里卻得意著,他就是要喂這樣一口豬,家之大事,在紅與白,還有給大兒子娶媳婦再大的事兒嗎?至于怎么做席,那是你廚子的事兒。
父親去世的第三年上,母親去世了。父親去世后,劉振發密切觀察母親,母親比父親小兩歲,身體并無異樣。民間有一條經驗,老兩口當中,一個人去世三年內另一個人也會去世,如果在三年內不去世,另一個人就會長壽。父親去世的第二年,他就領著母親浪了一趟北京,按劉振發的說法,就是現福現享,他這一生唯一遺憾的事情就是沒讓父親浪一趟北京,他不想再留下遺憾。
劉振發本想母親再活十年八年,可母親沒有邁過三年這個坎,父親的三周年剛過,就去世了。母親去世的這一年,他們家發生了好幾件大事,劉振發辦了這幾件大事。首先是父親的三周年,接著是母親去世和二兒子劉玉山結婚,再是給大兒子劉玉生蓋房分家。母親去世和二兒子結婚為什么要放在一起說呢?因為這兩件事情是一塊兒辦的,必須放在一塊說。父親去世的第二年,二兒子的媳婦就說下了,相親、訂婚、送禮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他領母親浪北京之前,就給二兒子訂了婚,剛送完彩禮,準備把兒媳婦娶進門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母親的去世很突然,一天晚上,母親說頭暈,吃了一片安乃近就睡下了,到了半夜,小便失禁,不省人事了。劉振發把母親趕緊送到醫院,母親再沒有醒來,眼睛一直閉著,第二天早上就去世了,很安詳。他的父親去世得也很安詳,父親去世的前一天,突然要洗頭刮胡子,他給父親洗了頭,刮了胡子,晚上,睡覺一向安靜的父親翻騰得厲害,要了兩次開水,他給父親倒了兩次。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劉振發給父親端上茶碗,發現父親靠著被子去世了。
母親去世,二兒子劉玉山的婚事在眼前擺著。劉振發就和親家商量,在喪事里辦婚事,親家答應了,就這樣,把二兒媳婦娶進了家門。孫子媳婦靈前戴孝,陪奶奶婆婆走完了最后一程,這件事情劉家莊人都知道,幾乎傳為美談。紅白事同時進行,靈前戴孝的事情劉家莊人以前聽說過,但是沒有見過,更沒有經過,但劉振發遇到了,人們說這是劉振發的福報。
劉振發有兩個兒媳婦了,另一件事兒就提上日程了:給大兒子分家。劉振發穩坐中軍帳,安居平五路,給二兒子操辦婚事的時候,大兒子的事情也沒有停下,紅白喜事在三月里進行,八月里就把家另開了。別人問劉振發他怎么做到了這些,劉振發還是那句話:窮店家有個小安排。
劉振發大事已定,給兒女都成了家,用他的話說就是完成了任務。他有三個兒女,兩兒一女,女兒劉玉英排行老二,爺爺去世前就出嫁了。劉振發學著父親的樣子,過渡了一段時間之后,把家交給了二兒子劉玉山,過渡期就是給大兒子分家,大兒子分家是在他的主持下進行的。諸事停妥之后,他就卸任了,他并不包辦一切,他只是承前啟后,偶爾提提兒子們的領口。劉振發算了一下,他給二兒子交家是六十六歲,和他的父親給他交家的歲數
一樣。
劉振發把家政交給兒子,但并不諸事不管,他仍然干活兒,喂豬,放牛,看鋼磨,只是親自操心的事兒少了,別人看來他們家沒有啥變化。劉振發身心輕松下來,閑了就到小廣場和其他的老人們聊天,有時候到后山梁上轉一圈,去地里看看莊稼,他在山梁上俯瞰劉家莊,有點躊躇滿志,感覺是山中宰相。
劉振發治家是相當成功的,村里的事兒也經常參與,內政外交,相輔相成,連連出彩。在劉家莊,劉振發有兩個好朋友,是他的至交,也是世交,一個是趙生福,一個是楊成業。劉家莊以劉姓人家為主,有二百多年的建村史,劉家人有一個家譜,放在長房的家里,家譜里記載了劉家人的歷史,排定了劉氏家族的字輩譜系,字輩排序是兩句詩:仁義禮智天成禮,鳴金振玉家有聲。他的父親是金字輩,他是振字輩,兒子是玉字輩,孫子是家字輩,兩個孫子的名字都是他起的,大長孫叫劉家興,二孫子叫劉家銘。在關乎本家人的事情上,劉振發也講究一個和字,一有場合,他就講和氣生財的道理,為此,他贏得了本家人的尊重。
劉振發合族但不排外,他的最好的朋友是趙生福和楊成業,他們的友誼是從父輩傳下來的,劉振發的父親和趙楊二人的父親是好莊員,年頭節下,紅白喜事互相來往。到了下一輩,不但情誼如舊,而且做了結盟弟兄,劉振發歲數最大,排行第一,趙生福第二,楊成業第三。他們雖然拜了弟兄,但人前頭并不稱兄道弟,仍然以莊員身份相處,而把兄弟之情藏在心里。趙生福和楊成業也算得上是劉家莊的風云人物,要不他們怎么能做劉振發的兄弟呢?趙生福開鐵匠鋪,砸烤箱賣鐵貨,楊成業跑工程當攬頭,劉家莊的不少人在楊成業手下干活。劉振發雖然不喜歡商業,但并不影響他和楊成業的關系。楊成業跑工程當攬頭是他的發家之道,小雞不尿尿,各有各的道,他們各營生業,關系卻維持得很好,這叫作和而不同。
他們三個人經常一塊喝酒,在人面子上喝酒,也喝閑酒,但他們并不是酒肉朋友,他們是知己。酒喝高興了,就唱小曲兒唱小調兒,敲碟打碗,談古論今,講童年趣事,家人們也跟著樂呵。他們最喜歡談的就是三國演義和楊家將,他們痛恨曹操的奸猾,敬佩關羽的忠義,感嘆楊老令公的命運,他們寧肯佩服曹操,也看不起阿斗。他們也講包公,他們把包公不叫包公而叫包爺,一字之變,表達的是敬意。他們也以三國演義和楊家將里的人物自比,在三國里,他們是劉關張,在楊家將里,他們是趙家和楊家。說到劉關張,劉振發自然是劉備,趙生福和楊成業是關羽張飛,說到楊家將,趙生福自然是趙王,楊成業是楊六郎,劉振發卻成了八賢王。三國里趙楊二人保劉家,楊家將里楊家保趙家。有一比就有一做,酒喝得越多,感情越深,他們把結盟之情也稱作是桃園三結義,他們互相幫忙,但從不兩肋插刀,他們崇尚的是公義和忠義。
劉趙楊的酒量相當,拳術相當,都遠勝同儔,能在酒場合里人面子上叱咤風云,所以劉家莊人的紅白喜事離不開他們。在劉家莊,不喝酒不劃拳的人成不了風云人物。在紅白喜事里光能喝酒也不成,還得要應付得了場面,把事情辦好而不出差錯,這一點劉振發也做得相當的好。紅白喜事里總得要推舉一個管事的人,劉家莊人把這個管事的人叫拿事,劉振發年輕的時候,拿事是比他年老的人,他是紅白喜事里的得力人手,喝酒能劃倒一片,辦事能獨當一面,說話也能算得上數。劉振發這一槽人上了歲數之后,當拿事的老人們逐漸退出了,拿事就讓他們來當,從那時起,劉家莊的紅白喜事里的拿事就是劉振發、趙生福、楊成業這三個人。劉振發當拿事是他治家方略的延伸和發揮,講究一個和字,也講究一個忠字。他憑著一個忠字去干,努力營造出和的氛圍,把事情辦得圓滿。劉振發信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信條,常對人說,既然答應給人家幫忙,那就要做好,哪怕是自家的油缸倒了,也要去扶人家的水缸。因此,劉家莊的紅白喜事辦得事事成功,件件圓滿。
劉振發第一次當拿事是趙生福的小兒子娶媳婦,那一次牛刀小試就顯示了他的能力,他指揮若定,調度自如,整個婚禮嚴絲合縫,沒有一點瑕疵。以后,他當拿事竟是宰相風度,大刀闊斧,縱橫捭闔,有時候主客兩家也會起一點爭執,他就馬上解決,平息事態,他的解決之道就是和字,他的最有力量的一句話就是窮店家有個小安排,客人也就顧全局面,脾氣全無,一團和氣。他們三個人輪流當劉家莊的拿事,劉振發當過趙楊二人家的拿事,趙楊二人也當過他們家的拿事,這就是信任,就是情義。
劉振發年輕的時候當過幾年生產隊長,后來不當了,以后大家推舉他當大隊長、村主任,他都沒有當。他說,當拿事是一時,當干部是幾年,他管得了一時的人,管不了幾年的人。但有一個身份,他一直沒有推掉,他是劉家莊火神會的會首。劉家莊火神會的會首有好幾個,劉振發和趙生福算在內,楊成業經常跑外,不參與火神會的事情。火神會的事情就是演大戲和耍社火,正月里耍社火,二月二和五月二十八唱大戲,社火由劉家莊人自己耍,戲班子從外面請。劉振發、趙生福、楊成業年輕時都耍過社火,裝過身子,他們都踩高蹺,楊成業扮的是楊六郎,趙生福扮的是八賢王,劉振發扮的是李闖王。高蹺上場,人物薈萃,風云際會,眾人仰望,他們便是風云人物。劉振發還在社火會里當過燈官,裝扮成燈官的劉振發騎著土黃馬,領著一部茅草社火從火神廟浩蕩而出,上街巡演,人們放鞭炮沿街迎接,劉振發搖著雞毛扇,說著吉祥話,人們紛紛給他敬酒,社火走了兩里路,劉振發喝了二斤酒,最后醉倒在馬背上。劉振發裝罷燈官的第二年,就入了會首,他不裝身子,而指揮演員。
劉振發回憶到當拿事和火神會的事情,最得意的事情有兩件,一件事是他第一次當拿事,也就是趙生福娶兒媳婦的那次,一次是裝燈官,燈官他只裝了一次,成為絕響。劉振發現在家內無恙,身外無疼,他想,人活到這樣,也就滿足了。
劉振發把家事交給兩個兒子,自己做他們的幫手,有事干活,無事聊天,聊的是歷史人物,今古傳奇,他最佩服最感嘆的一個人是呂蒙正,呂蒙正說過一句話:窮在當街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他經常拿呂蒙正的故事教育兩個兒子,他說呂蒙正就是山中宰相,人不能富無仁心,貧無骨氣。
劉振發扶掖小兒子,觀察大兒子,希望兩個兒子能像出窩的鳥兒一樣飛起來,像他繼承父親的遺風那樣繼承家業,使家聲永振,走在人的前頭,他甚至希望兩個兒子超過他,在劉家莊叱咤風云。劉振發想讓兩個兒子出人頭地,但他的思想并不狹隘,他的眼光不囿于劉家莊。他沒讀過幾天書,但他知道讀書的重要,為此,他一心供兒女們上學,希望他們跳出農門,成為國家的人。為人父母要為兒女做長久之計。兒女們讀書的時候,他經常拿古人來教育他們,也經常拿自己做比對。他講的古人就是呂蒙正。呂蒙正小時候家里很窮,他讀書考上了進士,做了宰相,是古今讀書人的榜樣。呂蒙正小時候家里窮到什么程度呢?他的家里沒有鍋,他就在半夜里去偷別人家的鍋,做完飯,天亮前送回去。老天爺知道后可憐他,為了不讓別人發現呂蒙正偷鍋,就讓后半夜的天亮得遲一些,而且天亮前的那一段時間天氣最黑。你們知道為什么最黑嗎?因為那時候呂蒙正去還別人家的鍋。之后,他對兒女們說,你們不愁吃穿,比呂蒙正好多了,應該好好讀書,讀書要不怕吃苦,頭懸梁錐刺股,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讀書是為你們自己好,我不指望你們做宰相,只指望你們考上大學,找到工作,吃上公家飯,不用在土地里刨挖受苦。劉振發講罷呂蒙正,再講自己,劉振發沒念過幾天書,但他并不是沒有過跳出農門成為公家人的機會。那一年,他十四歲,大隊書記來到他們家里,讓他第二天到學校去報名,但是他沒去。后來知道,這是從上面下來的指標,念一年書之后就分工作,好機會就這么浪費了。這件事他后悔了一輩子。劉振發講罷后感嘆,感嘆后教育,古今中外,現身說法,他的故事印在兒女們的腦子里。
講歸講,學歸學,他的三個兒女都沒能跳出農門吃上公家飯。劉振發也就坦然接受了,在他的思想里,吃白穿黑,用高花低都是人的命,讀書吃公家飯這件事情上,只能盡人事而聽天命,他就是沒有抓住機會,沒有吃上公家飯,別說是聽天命,連個人事都沒盡。在三個兒女的事情上,他是盡了人事的,兒女們盡沒盡自己的人事,那是他們的造化,既然是天命如此,就只能認命。
大兒子劉玉生分家的時候,劉振發給他們兩口打了莊廓蓋了房,把榨油坊給了他們,還給他們分了五十只羊,同時做好了豬圈和羊圈。他和小兒子劉玉山留了鋼磨和一百只羊。劉振發為人處世,太知道和字的重要了,沒有三十年的弟兄,二兒子成家,大兒子分家,這是最好的時機,等到雞飛狗跳再去分家,那不太遲了嗎?劉家莊有太多這樣的事情,他不會重蹈覆轍,他丟不起這個人,他是劉振發,是劉家莊的風云人物,他們家永遠一團和氣,人丁興旺。劉振發參加過許多的分家會,也主持過許多的分家會,他的一個原則就是公平,他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們分家的時候沒有叫外面的人,連他最好的朋友趙生福和楊成業也沒有叫。家是在他的主持下分開的,在分家會上,他還是說了那句話:窮店家有個小安排。他講分家的辦法的時候還講了分家的原則,他們這個家只能往上升,不能往下落,一百五十只羊,爺兒仨一人一份,老兩口的五十只羊是養老羊。四個小兩口都面帶喜色,幾乎要鼓起掌來。地也分開了,但種地還是一塊種,這叫內分外不分,外面的人看他們還是一家人。那天的晚飯特別豐盛,劉振發特意叮囑老伴要做長面。
家分開不久,大兒子劉玉山來找他,向他匯報事情。有事向長者敬稟,這是他們的家風,大兒子初出茅廬,第一次向他匯報事情,這使他相當滿意,這叫作秉承庭訓。劉振發等著他說話,劉玉生面有難色,囁嚅了半天,才說:他們兩口商量好了,把那五十只羊賣了,到城里去開鋪子,把榨油房歸給弟弟,現在還差兩萬塊錢。
劉振發初聽吃驚,再聽大驚,但他并沒有表現出吃驚的樣子來,他經過許多事情,見過許多陣仗,從不緊張,不心跳,四平八穩,頭頭是道,更何況是在自己兒子面前。劉振發停了一會兒,尋思兒子說的話,大兒子兩口子是要另起爐灶單干,要走楊成業的路子,把榨油坊甩給二兒子。
他并沒有馬上表示反對,而是問劉玉生:開鋪子,開什么鋪子?
劉玉生說:鋁合金。
劉振發的耳朵里似乎錚地響了一下,好像是鐵器碰撞的聲音,他問:開鋁合金的鋪子能掙到錢?
劉玉生說:現在鋁合金裝潢很熱,錢掙得好啊!
劉振發不以為然:什么事情一熱鬧,人就多,人一多,錢就難掙,我們的鋼磨和榨油房在劉家莊是獨一份,放著穩
當錢不掙,干嘛去冒險?養羊開榨油坊不好嗎?
劉玉生說:養羊錢來得太慢了,還吃力,一年榨油的也就是莊子上的那些人家,油榨完就閑了,不比鋁合金,鋁合金走得快,錢也賺得快。
看來大兒子兩口已經商量好了。劉振發稍微退了一步,沒有說反對,也沒有說贊成,他讓劉玉生再好好打聽打聽,把形勢了解清楚了再說,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不要弄得把錢扔進去了,連本都收不回來,到時候后悔都來不及。劉振發調解過許多家務事,無非是父子兄弟反目,夫妻吵架,相持不下,每當遇到這種局面,他總是采取這種辦法,或以退為進,或另辟蹊徑,或拖延冷卻,推拿婉轉,最后扭轉局面。
劉振發雖然在兒子面前表現出了鎮靜,但兒子走后心里還是翻騰了許久。大兒子這是要改弦更張,另謀家業,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他也說不準,他的鋼磨和榨油坊以前確實輝煌了一陣子,現在也還有客戶,但確實不如以前了,這是事實。但他從來沒想到過要另起爐灶,他抓住劉家莊的這些客戶就能過得下去。現在出現了比鋼磨更大的磨,那就是大型鋼磨,它和小鋼磨不光是大與小的區別,它們的區別主要在于工序,大型鋼磨沒有小鋼磨那樣的復雜工序,不需要反復加工,而是一次成功,人就輕松許多。關鍵是它速度快,只需把糧食放進去,另一邊裝面就行。他聽說已經有人安裝了大型鋼磨,他沒有安裝,也不想安裝,一個大型鋼磨得好幾十萬,他搭上全部老本也還不夠,那些安裝了大型鋼磨的人都是貸了款的,他不想貸款,背著賬過日子他不會安心。那些買了天龍大掛車的人也全都是貸款,他們劉家莊就有,有些人就跑車跑爛了,這是前車之鑒。在他的心里,貸了款再去掙錢,相當于是抱火救火,弄不好會引火上身。小鋼磨和大鋼磨不都是磨嗎?都是營生賺錢的手段,何必為了換一個手段而傷筋動骨,甚至拉賬壘債?再說,他們家的小鋼磨還轉得好好的。至于榨油坊,他早已更新換代了,把土榨油坊變成了機榨油坊,現在的榨油機更新還不到兩年,連個螺絲沒換過。
沒分家之前,大兒子劉玉生經營榨油坊,二兒子劉玉山經營鋼磨,他抓著財政大權,統一調度,統一開支,運轉自如,全家人各得其所,各享其樂,相安無事。分家只是簡政放權,減少了他這一道手續,開支用度讓大兒子自己支配。現在他不干了,榨油坊要有人管,這是他必須考慮的問題,不能因為大兒子改弦更張而把榨油坊關了,另外,還有個兩萬塊錢的問題。最讓他心疼的是那些羊,這些羊是他的命根子,也是他的實業。他發展實業,先養豬再養羊,有一年他用賣豬得的錢買了十只羊,從此羊就在家里扎了根,到現在已經有一百五十多只。他每年要賣掉二三十只羊,收入隨行就市,但從沒少過兩萬塊。現在大兒子要把五十只羊一鍋端地賣了,這不是北天折柱嗎?他希望大兒子改變主意,回頭是岸。
但大兒子沒有回頭,也沒有秉承庭訓,把分給他的五十只羊賣了,把榨油坊和家門的鑰匙交給了劉振發,一家人進城去開鋁合金鋪子了。劉振發無奈,從自己的積蓄里給了劉玉生兩萬塊錢,讓他去了。
大兒子一家人走了,劉振發心里空了半截,人也忙了半截。他除了做平時做的那些小家務,還要照看大兒子的家,隔三差五地要去看一下,院子里水路不能堵,房上草不能長,水堵則墻塌,房上長草則屋漏,屋漏就房壞。大兒子的房子是他親手操辦蓋起來的,用的全是松木,沒有一根柳木,松木比柳木耐用,松木房能住上一百年,木頭不腐爛,他就是為兒孫們做長久打算的。大兒子的房子雖然在劉家莊不是最好的,但絕對風光體面,不比別人差。這座房子大兒子一家人沒住滿一年就搬走了,劉振發心里可惜可氣,但毫無辦法。除了房子之外,還有個榨油坊,大兒子雖然走了,但榨油坊不能停下,一停,就等于向外面表明他們家不和,開始走下坡路了,這是劉振發不能接受的。大兒子把榨油房的鑰匙給他后,他就開始思考了,是把榨油坊交給二兒子呢,還是由自己經管?或者是讓二兒子繼續守著鋼磨,讓二兒媳婦看榨油坊,想來想去,還是決定由自己看著,沒有向小兒子兩口張口。他想,他和小兒子一人看鋼磨,一人看榨油坊,老伴兒和小兒媳婦操持家務,兒子再把羊管上,這個局面還能維持。
劉振發好久不管榨油房,現在管起來有點小吃力,一個作坊兩個家,他轉上一圈腳掌就疼。但他不服老,他今年才六十六歲,寶刀未老,沒疾沒病,他還能抬得起一袋油菜子,何況榨油時不需要他扛袋子,只需要他走路操心。晚上,老伴給他端來熱水,洗一下腳,腳掌就不疼了,他甚至想,自己管好榨油坊,給二兒子劉玉山做出榜樣,虎父無犬子,讓他把鋼磨也經營好。
一天,吃過晚飯,劉振發燙完腳,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小兒子劉玉山給他倒了一壺酒,還特意熱了一下,端到他的前面。劉振發一個人從來不喝酒,兒子主動給他熱酒,這種情況也很少,一年也沒有幾次。他想兒子肯定有事,就抓起杯子把酒喝了,正好解解乏。
果然,劉玉山說話了:阿大,我想和你商量個事。
什么事?劉振發問。
我想去開車。劉玉山說。
劉振發聽到車字,就想到了天龍半掛,就想起了貸款,他沒經過思考就否定了。但他沒有直接反對,而是用了一貫的辦法,他向兒子提了個問題:你去開車了,鋼磨和羊怎么辦?
劉玉山說:賣掉。
劉振發的耳朵里又錚地一響,好像被針戳了一下。原來,這小子和老大是一個來路,大兒子單干,他有指教之責,但無決定之權,但對小兒子,他不但有指教之責,也有決定之權。再說了,那些羊是他日積月累發展起來的,容易嗎?他說賣掉就得賣掉,說得比唱得好聽,羊是他的命根子,如果賣了,不是要了他的命嗎?
劉振發越想越氣,他決定不再以退為進,他要行使一次決定權,威嚴地說了一聲:“不成,你說得比唱得好聽。把酒盅摜在桌子上。”
劉玉山一看沒有商量的余地,就悄悄地退了出去。
小兒子走后,劉振發心里又翻騰起來,小兒子來找他,莫非他已經想好了,或者小兩口子商量好了?他們也要進城去嗎?現在許多年輕人都出去打工,長年累月不回家,家里只剩下老漢娃娃,日子過得恓惶。他不想過恓惶日子,他是誰,他是劉振發,是劉家莊的風云人物,他家大業大,他要兒孫滿堂,享受天倫之樂。他不打工也不讓兒子們打工,守著家業圖謀發展不好嗎?劉家莊是個二龍戲珠的好地方,前靠神虎山,后靠牛頭山,山兩灣,水一灣,賽過活神仙,這是他裝燈官時說過的吉祥話,是劉家莊的地方形勝,劉家莊的好處,他知道得最清楚。可年輕人就想著外面跑,外面有什么好的呢?把大兒子分出去,小兒子留在身邊,這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現在小兒子也要這樣干,不聽他的話,要另開爐灶,甚至小兩口都要出去,他們在外面圖熱鬧,而自己在家里受恓惶,人倫失位,家庭離散,這不是禮崩樂壞嗎?劉振發越想越覺得自己的決定是對的。他從沒有做過錯誤的決定。
第二天一早,劉振發發現小兒子沒有喂羊,一問老伴兒,人竟不在家里。劉振發正要發作,二兒媳婦端來了早飯,他本以為小兩口子都跑了,沒想到小兒媳婦還在,就沒有發作。一問,才知道劉玉山大清早就走了。劉振發氣得直吹,他劉玉山不就是會開個手扶拖拉機三馬子嗎?他
能開得了飛機?開天龍半掛的人都栽了,他還能掙到個錢?讓他們念書的時候不好好念,他給他們娶了媳婦,開創了家業,他們又不和他往一個道上走,真是兒子大了老子罷了,你倆翅膀硬了唦。他一看二兒媳婦,心里又得到點慰藉。他在心里罵著小兒子的同時,又稱贊甚至感謝著二兒媳婦。
怨歸怨,嘆歸嘆,一百只羊還在羊圈里,咩咩咩地朝他這邊叫,一百雙眼睛看著他。劉振發沒有吃早飯,他打開羊圈門,趕著羊上了坡梁,人不吃飯可以,但不能讓羊不吃草。
晚上,家里只有三個人,劉振發沒有燙腳,他靠在被子上,眼睛看著電視,心里卻想著事情。劉振發把老伴兒和二兒媳婦叫到跟前,安排了一下家事,從現在起,他管羊,二兒媳婦看鋼磨和榨油坊,老伴做家務,閑了就給二兒媳婦幫點忙。二兒媳婦點頭答應。事情安排完后,劉振發竟產生了一種凄涼的感覺,甚至有點難過,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
但凄涼和難過只是心里的感受,過了一夜就沒有了。劉振發在別人面前還是原來的樣子。他趕著羊群往坡梁上走,別人見了就問他:大伯,你去放羊了?
嗯。劉振發在別人面前話從來不多,要說句句實在管用,板上釘釘。
別人又問:你親自去放羊,那你們家玉山呢?
去打工了。劉振發在外面說話向來口緊,沒有說二兒子開車的事。
讓兒子去打工,這好像不是劉振發的做派,別人有點疑惑,又問:“是你讓他去打工的?”
嗯,年輕人嘛,就是要闖,窩在家里,哪能有出息?劉振發似乎有點自豪地說。
這么一說,似乎又是劉振發的做派,別人連連說是,不再有疑惑了。
劉振發覺得他回答得相當得體,他懂得家丑不可外揚的道理,兄弟鬩于墻而共御外侮,何況他們是父子,他和兒子之間的沖突也不算什么家丑,頂多是意見不合,這么點小事誰家沒有呢?
劉振發成了羊倌,心里有點憋屈,他本來想兩個兒子成了家,繼續發展家業,自己可以歇下心來,哄孫子享清福,閑了參與村里的事,當會首,請戲班,做山中宰相。可現在兩個兒子都走了,他們的腦子是怎么想的呢?他給他們講精忠報國岳母刺字,難道都白講了?真是父母的心在兒女上,兒女的心在石頭上。他決定再不參與村里的事情,家都不齊,談何
治國。
劉振發發現,家里有一個人比他更憋屈,這個人就是二兒媳婦,二兒子逃走,但是她沒有跟著去,這足見她的忠心。自從二兒媳婦進到家門,他就知道這是個好兒媳婦,二兒媳婦靈前戴孝,光耀了他們家的門楣,為他們劉家爭得了名聲。在劉家莊,媳婦當中也有厲害的角色,妯娌吵架,婆媳打架,沸反盈天,一吵架就拍屁股走人,一年半載不回婆家,他叫媳婦、勸婆婆,當過無數次和事佬。他們家總是一門和順,沒有出現過矛盾,這一點劉振發很滿意,甚至有點得意和驕傲。二兒媳婦話不多,但做事認真細心,性格溫順,茶飯也好,做的飯很合他的口味。現在,讓她既主內又主外,既干細活又干粗活,劉振發看著有點過意不去,甚至心疼。更重要的,她和男人已經分開好長時間了,他和老伴經常觀察二兒媳婦的肚子,私下里議論她有沒有身子。他們看她的腳步,過門檻的時候先邁左腳還是先邁右腳,如果先邁左腳,懷的是兒子,先邁右腳,懷的是女兒。他們觀察了好久,二兒媳婦過門檻的時候有時候邁左腳,有時候邁右腳,肚子也沒啥變化,就判斷她還沒有身子。二兒媳婦端來飯碗的時候,態度恭敬,臉色和氣,但眼神有點憂郁,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二兒媳婦到他們家快一年了,還沒有動靜,他的兩個孫子——家興和家銘已經大了,小兒子的娃娃還沒有蹤影,這怎么能成呢?他可是一心等著抱小孫子。劉振發有一個愿望,他不但要抱孫子,而且要抱重孫,他們家本來就是四世同堂,他的大孫子已經十多歲了,而他今年才六十六歲,還有二十來年的活頭,完全可以活著見到孫子媳婦抱上重孫,如果有可能,見到最小的孫媳婦就更好了。他經常想象著自己四世同堂的情景,想象著自己七十大壽八十大壽會是什么樣子。他們家福壽綿長,還要綿長下去。
這樣下去不行,劉振發想,夫婦失時,人倫失位,得想個辦法。想什么辦法呢?把二兒子劉玉山叫回來嗎?他本以為二兒子走了之后會打來電話,結果什么動靜也沒有,大兒子一家走了也好長時間了,也沒有打過電話,他是不會主動給兒子打電話的,他打電話就等于妥協,哪有清鼻往眼窩里甩的道理。但不打電話又該怎么辦呢?兒子又不給他打電話。還是那句話,小雞不尿尿,各走各的道,讓二兒媳婦自己去找男人。好,就這么辦,劉振發每遇到事情,總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劉振發把二兒媳婦叫來,問她:玉山現在做啥,你知道不?語氣很溫和。
二兒媳婦說:開出租車。
他住哪兒?
租了房子。
那你去找他吧,這么下去怎么能成?
二兒媳婦說:我不去,我走了,誰給你們做飯?這些羊,鋼磨、榨油坊怎么辦,還有那么多地。
劉振發說:這個你別管,窮店家有個小安排。
看來,現在繼續養羊,既開鋼磨開榨油坊又種地是不可能了。劉振發雖然在碗坨大的地方活了一輩子,但他對世事有著深刻的洞察,他懂得世道人心,江河風云,他既懂得和氣生財,福壽綿長,又懂得兒孫福兒孫有,莫為兒孫做馬牛。他決定賣羊賣磨賣油坊,把地也承包出去。以前是聚,現在是散,陽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劉振發把二兒媳婦打發走沒幾天,買主就來了,買的是羊,鋼磨和榨油坊還沒有買主。一百多只羊咩咩地叫著走出了院子,有的羊還回過頭看他,劉振發心里像針扎,鼻根子也發酸,但一點也不后悔。他留了兩只羊,一只自己留著,一只給了二親家。
羊沒了,家里一下子冷清下來,院子里很安靜,劉振發早上起來,看著空蕩蕩的羊圈發愣,那只黑脖羊朝著他咩地叫了一聲。這只羊是他準備過壽的時候用的,六十六歲是個好歲數,他的父親就是在六十六歲上過壽的,也宰了一只羊,辦得風光體面。他的生日很好,是農歷八月十五,他準備在八月十五這一天過壽,他給兩個兒子說過這個事情,兩個兒子嘴上答應,還沒有來得及商量,就一個個地走了。劉振發給羊添了一把青草,扣上羊圈門出去了,他發現杜生財寫的對子還貼在羊圈門上,本來是四個字:槽頭興旺,現在只剩下上面的兩個字,下面的兩個字撕掉了。
劉振發巡邏了一圈兒,他看了一下大兒子的家,還有鋼磨和榨油坊,但他沒有進去,也沒有開鋼磨和榨油坊的門。在劉家莊,不用擔心丟失東西,有事榨油磨面,無事退朝。
劉振發回家,發現門前停著一輛雙排車,是新的,心里納悶,進去一看,原來是大兒子劉玉生。
劉玉生把開鋁合金鋪子的事情說得很簡單,總的意思是開得很不錯。他的重點是叫老兩口進城,他們在城里已經買了房,兩個孩子在城里上學,他們兩口子很忙,想把老兩口接到城里去住,一是讓他們享享福,二是照顧兩個孩子上學。
老伴兒臉露喜色,眼睛看著劉振發。
劉振發先沒有開口,而是停了一會兒,他遇事總是先停一會兒再說話,他沒有接兒子的茬,而是問了一句:你開了幾個月的鋁合金,就買了房子?
劉玉生說:買房子是真的,不過不是全款,交了一部分錢,還有的是貸款。
劉振發一聽貸款兩個字,心里黑了一下,他對貸款向來敬而遠之,他發展了許多實業,從來沒有貸過款,賣豬養了羊,養羊開了鋼磨,開鋼磨建了榨油坊,都是物物相生,步步生財。而他干了幾天鋁合金,掙了幾個錢就買房,是頭大了嗎?這小子別說得到他的真傳,連他的皮毛也沒有學到。
貸款,貸了多少?劉振發還是不緊不慢地問。
貸了五十萬。
五十萬,你還得了嗎?
能還得起,我算了一下,我們開鋪子兩三年就能還清,這個車我們還是在還貸款的時候買的,五萬多。
劉振發想,兒子的話可能是真的,他縱然和他意見不合,也不至于向他撒謊。他沒再問貸款的事,而說:城里我們暫時不去,我們還離不開,兩個娃娃還是你們管,萬一人手不夠,再雇個人。話還是不緊不慢,但語氣很肯定。
劉玉生說他很忙,要回鋪子里去,走的時候要留下兩千塊錢。劉振發沒要,他說:我們不需要錢,你們過好就行。
大兒子總算有了消息,劉振發擔心的是小兒子,這小子做事莽撞,不辭而別,二兒媳婦去找他,到現在還沒有消息,不知道怎么樣了。對于進城,就像貸款一樣,劉振發抱著謹慎的態度,貸款要謹慎,進城也要謹慎,城市里就那么好混嗎?劉家莊有不少人進了城,有幾個混好的?有的混不下去打道回府了。大兒子現在雖然掙到了錢,但在城里能不能站得住腳還兩說呢,他要是聽大兒子的話到城里去住,不是以身冒險嗎?再說了,大兒子已經分出去了,就是兩家人,他老兩口再住在大兒子的家里,這叫名不正言不順。要是小兒子來叫他,還有一說。但他決計不會離開老窩,只有小鳥歸巢,沒有老馬串槽。
大兒子走了沒幾天,小兒子劉玉山來了,開著出租車,是兩口子一塊兒來的。如果不是那張臉,他簡直不敢相信小兒子就是他的兒子,劉玉山已然染了頭發,黃中帶紅,像是雞冠子,衣服很短褲子很長,褲帶在肚臍眼下面,在他看來簡直就是個怪物。相比之下,還是二兒媳婦看著順眼,雖然穿著有點時髦,但是很得體。兩個人提著水果肉菜,像是榮歸故里。
劉振發想,如果二兒子也叫他到城里去住,他也像大兒子那樣擋回去,他已經想好了理由。但老二回家好像沒有什么目的,他這兒走走,那兒看看,好像在這個家里沒有住過,是個客人。劉振發凡遇事情,總是讓別人先說,然后自己再說,他等小兒子說話,但他沒有說話的意思。劉振發終于忍不住了,便開口說話,在別人之前先開口,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他沒有問進城的事,而是問車:大門上的那個綠車是你的?
嗯,包的,出租車。
包的,怎么包?
交租錢。
租錢?交多少?
一個月三千。
劉振發明白了,原來出租車和貸款差不多,他的心里又黑了一下:你一個月掙多少?
不一定,就六七千吧。
劉振發心里打著疑問,在他看來,小兒子比大兒子更不靠譜,大兒子開鋁合金,多少有點實業的意思,小兒子簡直就是空手套白狼。
劉振發沒再追問收入的事情,他看了一眼劉玉山的頭,問他:染一次頭得一個月的房錢吧?
劉玉山摸了一下頭,笑了:朋友染的,不要錢。笑的時候竟有點小時候的樣子。
一頓飯還沒吃完,劉玉山的電話就響了,劉玉山說他要去拉客人,兩口子匆匆走了。
二兒子這次回家,劉振發除了從他口中得到一些不太靠譜的消息之外,還知道了另外的消息,是關于二兒媳婦的,這對他來說是至關重要的消息,一個消息是二兒媳婦在一個叫生活的超市里打工,另一個消息是二兒媳婦已經有身子了。頭一個消息是他在吃飯的時候知道的,后一個消息是老伴兒告訴他的。
二兒媳婦有了身子,這不得不使劉振發認真地考慮一件事情,就是小兩口子到底在干什么?住在哪里?生活到底怎么樣?到底靠不靠譜?二兒媳婦打工干什么活?會不會聞到怪氣味?這可是影響后代的大事,而年輕人不知道。在農村,每年地里打農藥的時候,不讓有身子的女人們去,就害怕傷到肚子里的孩子。他在擔心這些事情的同時,又得意自己決定的英明,兩口子就得在一塊兒,有一句話不是叫日近日親日遠日疏嗎?床頭吵架床尾和就是日近日親。兩口子好了,家庭就能牢固,就能添子添孫,就能福壽綿長。
劉振發問老伴兒:幾個月了?
老伴兒說:三個月了。
劉振發一算,再有六個多月二兒媳婦就要生產了,今年又是自己六十六歲大壽,真是雙喜臨門。但轉念一想,他又發愁了,大小兩個兒子都不在身邊,尤其是那個不太靠譜的小兒子,指不定現在在哪里呢,租房不就是住店嗎?有今日沒明日,雙喜臨門,門在哪里呢?怎么接這兩個喜呢。
劉振發越想越不是個事兒,他覺得他應該采取行動,凡事要閑時忙過,忙時閑過,等事情到了跟前,屎憋到尻門了,才找廁所,那就遲了。他的那一喜并不重要,不就是圖個熱鬧嗎?關鍵是還沒有出世的小孫子,這可是關系到他們家人丁興旺福壽綿長的大事,哪能讓他跟著不靠譜的父親飄忽不定。但該采取什么樣的行動呢?把兩個兒子都叫回來,或者只把小兒子兩口叫回來,他覺得似乎沒有把握,也不愿意叫。他以前不是沒有想過叫他們回來,但一叫就等于妥協,等于下話。他,劉家莊的風云人物,不能在兒子那里受屈。這時候,小兒子如果叫他們進城,他也倒可以考慮,他不是圖享福,也不是圖稀奇,他是為肚子里的孩子。但這小子好像嘴里噙著金子,不啟不發,或者他根本就沒有想到叫他們進城這個茬兒。
劉振發還是決定穩坐釣魚臺,等小兒子兩口需要他們的時候,自然會找上門的,那時候小兩口回來也罷,老兩口進城也罷,是兒子給老子下話,兒子給老子下話,那叫應當,老子給兒子下話,那叫丟人。
老兩口算著兒媳婦生產的日子,一開始按月算,后來按天算。日子一天天臨近,小兒子兩口一點消息都沒有,劉振發有點坐不住了。他經常告誡自己,人臨大事要有靜氣,在許多時候他就是這樣做的,但這次他坐不住了,小孫子每分每秒都在生長,超市里有沒有害人的氣味呢?勞動不可怕,有身子的媳婦就是要活動,這樣有利于生產。生產隊里有的媳婦頭一天還在地里勞動,第二天就生了,啥事兒沒有,但害怕的是氣味,氣味傷人不是一會兒的事情。除了超市之外,他們住的那個店房里面有沒有怪味?大人沒關系,但不能傷著孩子。劉振發決定進一趟城去看個究竟,這不叫打破靜氣,叫先見之明。
劉振發穿上了出門的衣服,戴上石頭鏡坐班車進城了,縣城離劉家莊只有三十里路,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劉振發平時不出門,但他對交通道路記得門清,別說縣城,就是省城,他也去過許多次,他當年買鋼磨、買榨油機的時候還去過內地,要不怎么算是風云人物呢?劉振發背著手在大街上走,衣服口袋都上了扣,眼睛觀察著汽車,尤其是那些綠色的出租車,看開車的是不是他的小兒子劉玉山。兒子頭上有記號,紅顏色像雞冠子,他就留意那些開車的紅頭發,他見了幾個雞冠子,有紅有藍,但不是劉玉山。他看出租車有點漫不經心,尋兒子只是個附帶,他要找的是二兒媳婦。
劉振發見到一個中年男人,就問:師傅,超市在哪?他向別人打聽事情,除了小孩之外都叫師傅,把年齡大一點的女人也叫師傅,這叫尊人尊己。
男人回答:超市多了,你問的是哪
一個?
劉振發有點搞不清楚,超市就是超市,還有很多個嗎?他想起來了,就說:生活的超市。
哦,生活超市啊,過了這個十字就是。男人說完就走了。
劉振發找到了生活超市,他搞明白了,超市就是沒有柜臺的商店,有很多貨,要買貨自己拿。劉振發一進超市,就警惕起來,他把石頭鏡往上湊了一下,揀著人少的地方走,但把眼光放到人多的地方。超市里有很多服務員,都是女的,穿著同樣的衣服,也是綠的。劉振發盡量離開這些綠衣服,但又時時打量她們,他在尋找二兒媳婦。但她們很像,不知道哪一個是二兒媳婦,也不知道這些人里有沒有二兒媳婦。他轉了好大一會兒,終于瞄到了一個人,穿著綠衣服,正在整理貨物,一副心無旁騖的樣子,很像二兒媳婦,但是他不能肯定。他轉著彎兒從遠處瞅,終于發現瞄定的那個人就是二兒媳婦。二兒媳婦永遠是那樣,做事不聲不響,心無旁騖,還略低點頭,看著那樣順眼。有那么一會兒,劉振發的心跳加快了,但又馬上平復,干嘛要緊張呢,他什么樣的場面沒見過,見到二兒媳婦就心跳?劉振發假裝看貨物,卻盯著二兒媳婦。他看見二兒媳婦走了,就慢慢地溜過去,來到二兒媳婦站過的地方,聞那兒的氣味,沒有聞到什么異味,又使勁聞了幾下,還是沒有。他一進超市,除了感覺熱,有點甜面包的味道之外,再什么味道也沒有聞到過。劉振發又轉到別的地方,超市很大,貨很多,服務員們都很忙,劉振發看見二媳婦朝他這邊走來,他趕緊轉過身子,二兒媳婦從他背后走過去,沒有注意到他。劉振發偷偷看二兒媳婦的肚子,似乎比原來大了高了,看她的腳步,是先邁左腳還是右腳,但超市里沒有門檻,也看不出個名堂。劉振發覺得此地不宜久留,從超市出來了。
走出超市門口的那一瞬間,劉振發的鼻子酸了一下,他的二兒媳婦,自己家里的人,那么好的一個人,像自己的女兒一樣,在這么個陌生的地方里不能相認。這都是他的那個小兒子弄的,他又恨著他的小兒子,注意出租車,連一個雞冠頭也沒有發現。他們住在哪里呢?這么多樓房和房子,他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大兒子住哪里也不知道。他發了一會兒愣,回家了。
這一次進城,劉振發多少改變了對城市的看法,他除了不喜歡城市人多車多之外,覺得坐車方便,那個像大商店的超市也不錯。他雖然沒做過買賣,但知道貨要賣山的道理,那些貨物堆得真像山,瓜果蔬菜、水魚海產、調料碗筷、米茶煙酒,怪不得叫生活超市。劉振發沒想到超市里還有連農村里也很難弄到的豆面和青稞面,她愛吃豆面攪團和青稞面搓魚,沒想到這些東西城市里也有。二兒媳婦在這個超市里打工,暫且不說他們住得怎樣,也不至于餓著肚子,盡管二兒子不靠譜,但二兒媳婦能靠得住,劉振發稍微放了點心。
劉振發正想青稞面和豆面的時候,它們就來了,是小兒子兩口拿來的。小兒子兩口回來了,還是開著出租車,除了水果肉菜,還帶了一小袋豆面和青稞面。
老伴兒高興地打了幾個蹦腳,說:我昨天晚上夢見你們了,今天早上喜鵲在大門上叫,你們就來了。
老伴兒說話的時候,劉振發咳嗽了一下,讓老伴兒停下。他想,喜鵲叫家里來人說的是親戚,他們是親戚嗎?他們回家還不應該?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他雖然咳嗽,但心里還是高興的,尤其是小兩口子給他們拿來了豆面和青稞面,這可是好東西,他當了好多年的磨坊主,也沒有弄到過幾回豆面和青稞面。
劉玉山的雞冠頭不見了,變成了光頭,頭皮上不見一點黑,像是抹了酥油。二兒媳婦雖然換了衣服,但還是那樣本分。
劉振發沒有問劉玉山的頭,他問豆面和青稞面:這個你們是怎么弄來的?
劉玉山好像沒聽見,看墻上掛的那些照片,好像是個親戚。
二兒媳婦說:是超市里的。
劉振發驚訝地說:超市?超市里還有這些東西?
二兒媳婦說:嗯,這是給我們發的福利,超市里給我們發了購物券,我就用購物券兌換了豆面和青稞面。
劉振發幾乎有點感動,二兒媳婦在超市里打工,沒有忘記他愛吃的東西。他幾乎有點把持不住,差點把那天到超市的事情說出來,但還是止住了,他雖然感動,但還是知道如何進退,這點靜氣還是有的。
小兩口走了,老兩口開始商量事情。二兒媳婦的肚子明顯地隆起來了,生產就是眼前的事情。該怎么辦呢?是坐在家里干等嗎?等他劉玉山把二兒媳婦和小孫子用出租車拉回來嗎?不成,還能指望他?別說他沒有經歷過媳婦分娩生產的事情,就他那個吊兒郎當的樣子,還能把事情弄好?他這次回來也沒有跟他們商量,就像個沒事人似的,看照片,轉羊圈,像是憶苦思甜,卻沒想著眼前的事情。天下的老兒,疼的是小兒,雖然他們不滿意小兒子,但他們的心思還在小兒子兩口身上,二兒媳婦的肚子連著他們的心,他們可不能坐視不管,他們得守在她跟前,生產的時候好有個照應。但是怎么守呢?和他們一塊住到那個店房里,一塊兒聞那個不知道的氣味嗎?劉振發覺得行不通,且不說那個店房里能不能住得下,吃喝繳用從哪里來呢?但不管怎么樣?劉振發覺得應該進城了,兒子兒媳婦都在城里,出生的孫子和沒有出生的孫子都在城里,他們老兩口待在劉家莊干什么?
劉振發轉了一圈兒,看了看大兒子的家,還有油坊和水磨,之后進城了。這次他沒去生活超市,而是去了一個地方——文化館,他去找文化館的館長,他認識文化館的館長,有一年他們去縣城演社火,接社火的單位就是文化館,他是會首,和館長坐在一起,館長還給他敬了酒。以后他們又到縣城演過幾次社火,接社火的還是館長,他們從此認識了。上一次他去找二兒媳婦的時候,意外地遇到了文化館的館長,館長給他托了一件事情,文化館需要一個守門的人,年齡和他差不多就行,人要老實穩重,能負責任,讓他物色一下。
劉振發找到了館長,館長比他年輕,有五十多歲,腦門已經禿了。劉振發毛遂自薦要當門衛,請館長的示下。劉振發說話做事向來有板有眼,即使求人也是不卑不亢。他現在覺得當門衛也不丟人,劉家莊就有不少老人在外面打工的,多數是守門守工地,他最好的朋友楊成業當罷攬頭后,也在一個工地上守材料,楊成業不是沒有錢,他圖的是清凈。他也不圖錢,他圖的是人。
館長一聽他的話大跌眼鏡,他扶正了眼鏡,有點吃驚地問:你愿意當門衛?他似乎也知道劉振發是劉家莊的風云人物,不該當門衛。
對啊,我就是來跟你說這個事情的。
館長隨口爽快地答應了,他們正愁沒有門衛呢,更何況是一個這么妥當的人。
我可是兩個人,我和老伴兒。劉振發又近了一步。
沒問題,但工資只能開一個人的,這是館里的規定。
這個當然。
兩個人都說得相當干脆。
事情辦得相當順利,劉振發一回家,再次放出話來,他要處理鋼磨和榨油坊,這件事情他沒有和兩個兒子商量,好馬不吃回頭草,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們再也回不到以前了,大兒子干鋁合金,重開榨油坊的可能性很小,也別指望二兒子再開什么鋼磨,他留著雞冠頭和酥油頭還能磨面嗎?把鋼磨和榨油坊賣掉,說不定正中他們的下懷呢。但家不能賣,家是根據地,他們劉家莊不是有進城后又回來的嗎?他現在進城是權宜之計,他還會回來的。
地也要想辦法,看樣子,一進城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的,他也放出話去,他們家的地往外承包,今年的莊稼只要糧食不收柴草,明年開始按價承包。
消息放出去不久,上門的人就來了。地的事情一說就成,包地的人是趙生福的兒子,趙生福的兒子也沒有子承父業砸烤箱賣鐵貨,而是承包了很多地,買了好幾部農具,有農用車、收割機、旋耕機,聽說收入很不錯,就像當年的他。把地包給趙生福的兒子,劉振發放心。包地也是權宜之計,他老劉家還是會回來的,兒子們往外跑,說不定孫子們又回來了,回來還得種地,這是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鋼磨和榨油坊出手得比較吃力,劉振發要高就低,談了幾個回合,也談差不多了。他把那只黑脖羊給了二親家。
劉振發又一次安居平五路,安排好了家里的事情。每當有重要事情的時候,劉振發就把家里的人叫全開家庭會,賣羊蓋房的時候開過,買鋼磨建榨油坊的時候開過,大兒子分家的時候也開過。這一次,他主動打電話把兩個兒子和兩個兒媳婦都叫回來了,把他的想法和盤托出,他把賣榨油坊的錢給了大兒子劉玉生,賣羊和賣鋼磨的錢老兩口和小兒子兩口都有份,由他先保管著,派上用場的時候再說。
大小兒子和大小兒媳婦吃驚非小,他們本以為老頭子會把他們叫回劉家莊,再守磨坊油坊,沒想到父親劉振發會如此這般,一時不知所措。劉振發觀察著幾個人,大兒子低著頭,二兒子在看手機,還是漫不經心的樣子。
劉振發說他明天就去文化館,要大兒子劉玉生開雙牌車送他。
兒子兒媳婦們對他賣鋼磨榨油坊包地沒有反對,對他分配財產也沒提出異議,卻都不同意他去當門衛,老大劉玉生要老兩口去他那里住,老二劉玉山也要老兩口搬到他們那里去,好像不是應付。
劉振發還是說了那句話:窮店家有個小安排,我已經跟文化館的人說好了,已經答應了別人的事情,哪里再能反悔?
第二天,劉振發就去了文化館。他們把兩個家托付給隔壁暫時照看著。鎖大門的時候,劉振發發現大門門楣上的對聯橫批還在,寫的是五福臨門,大門兩旁的對聯已經不在了。路上走著的時候,劉振發突然想起了呂蒙正的故事,宰相進山也能出山,這就是人的活法。
對文化館,劉振發還是相當滿意,雖然地方不寬,但是安靜,最重要的是還有一點小院子,他請示館長,館長是個和藹的人,同意可以搭上溫室種點菜,現在種上還能趕上秋菜。
劉振發安頓好了行李,館長來了,他交給劉振發一把鑰匙,說:劉師,這是大門鑰匙。
劉振發聽到劉師二字,就感覺到了另一個世界。從此文化館多了一個劉師,劉家莊少了一個風云人物。館長給他大門鑰匙的時候,還給了他一個小收音機。
當文化館的人都叫慣了劉師的時候,劉師的女兒劉玉英來了,劉玉英埋怨父親做出這樣的決定,而沒有告訴她。
劉師的老伴兒說:你阿大跟你哥哥和弟弟都沒有商量。你哥哥和弟弟都叫我們到他們那里去住,我們沒去。玉山的媳婦快要生了,跟前沒有人不成。家興和家銘正在念書,我們住得近一些,三天兩頭地可以照顧一下。不知道他們住得怎么樣。
玉英說:大哥和玉山那里我都去了,房里收拾得很好。
劉師一聽女兒去了兩個兒子的房里,就來了精神:房子里漆嗆不嗆?
劉玉英說:不嗆,啥氣味沒有。
劉師聽了,稍微放了點心。
劉師鎖門開門,說話辦事有分有寸,恰到好處,閑了老兩口就翻地種菜。劉師計算著來到文化館的日子,快到八月十五的時候,種的菜也能吃了。
八月十五這天,文化館里只有劉師和老伴兒。每年都是一家人聚在一起過八月十五,今年看來是聚不成了,但他們應該有個信兒啊,劉師一直等兩個兒子的消息,但一直沒有。他打開了收音機,唱的是《十不親》。
天快黑的時候,大兒子劉玉生來了,說:玉山的媳婦生了。
劉師表現出了少有的慌亂,他不知道是緊張還是興奮,噌地跳了起來:生了!你說玉山媳婦生了?
生了,生了個男孩。
啥時候生的?
今天中午。
大人娃娃都好不好?
都好,現在在醫院里。玉山和我媳婦在醫院里,玉英兩口也來了。
那快去醫院。老伴兒一邊說一邊要收拾東西,但又不知道拿啥東西,只在原地轉磨兒。
劉玉山說:今天是八月十五,我們家添了一口人,又是父親的生日,我訂了一桌席,我來叫你們,玉英他們正等著。
一陣手忙腳亂之后,老伴兒跟著大兒子劉玉生走了,劉師把一張銀行卡塞給了老伴。他沒去,他得守著文化館。
大兒子和老伴兒走后,劉師對剛才的手忙腳亂感到奇怪,不就是生個娃娃嗎,干嘛這樣手忙腳亂?當年他的幾個兒女,還有兩個孫子不是順順當當地生出來了嗎?他背起手在屋子里踱起步來,之后踱到院子里。收音機里還在唱《十不親》,他的思想里好像有十樣東西在翻滾,今天是他的雙六大壽,又是小孫子的生日,躊躇滿志,蒼涼悲壯,風云際會,種種情緒一起涌來,很熱鬧,也很安靜。月亮從城市的樓房頂上升起來,劉師,不,劉振發特意給自己準備了一瓶酒,他端起酒杯,剛要喝下去的時候,發現酒杯里亮亮的,好像掉進去了一個月亮。
趙元奎 青海大通人,在各種刊物發表小說、散文、詩歌多篇,系青海省作家協會會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