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昆凌,“朦朧詩”時代開始寫作,著有詩集《人魚同體》等。兼事油畫創(chuàng)作、美術(shù)評論。
荒湖之憶
細雨如耳語
伴我驅(qū)車四十里路了
下山見到湖水
灰瓦和灰瓦連成魚的屋頂
那個橙衣的守湖人
順手比劃了五十公斤的大魚
一尾銜著另一尾的尾巴,成了魚鏈
像是它們要拴住遠山
遠山也是大魚的脊背凸出水面,弓行中
雨意已馱在魚肩上走開
停止了,空氣變得
和水面一樣瓷亮,曠然間
我在湖岸,看到礁石
看到竹籬,看到野炊營火
看到柴垛,以及依在柴垛邊的舊輪胎
這輪胎,讓我想起三十年前
那時湖的周邊沒蓋別墅
是種延續(xù)了幾千年的荒涼
我們四人躺在湖邊的沙灘上
看見一個圓鼓浮在空中
幾十米高,不像是從湖里冒出來的
就像眼下舊輪胎的前身
我們猜了半天,說不準是什么
玩具、桌面、神的糕點
最后它垂直上升,在夕照的天頂消失不見
那時宇宙澄明、無物混淆
我回憶著,那是不是飛碟
載了外星人來游覽
他們是通曉時間隧道的
當然來去自由
然而,現(xiàn)在人煙稠密了
我在人叢中走來走去
見到水邊有個大圓石頭
眨眼時,它會不會
升空,像從前我們見過的異物
也鼓起肌肉飛逝
音樂絮語
馬勒先生,明亮的《第八交響樂》
慕尼黑音樂廳驚喜的太陽和春天
然后是“第十”;在他妻子的回憶里
當他看到樓下有支送葬的隊伍
對年輕消防隊員之死的悼念
儀式的鼓聲,咚咚咚,然后久寂
馬勒感動得淚流滿面,彼間彼刻
他心里有自己的生平及喪女之痛
以及作為藝術(shù)家的破碎與妄想
悲傷的臉如凝固在末世的維也納
幾年以后,這境遇的鼓點,在他
最后的樂章里,成了絕望和虛無
交響曲中的靜默,如悲情的延長
似乎他已預(yù)感到他的死亡和永別
好像在“第八”的天堂明鏡里
照見一張煉獄的臉和不動的心跳
幸而避開一戰(zhàn)的罪孽;那個早夭的
消防隊員是誰?他的墳?zāi)估锊坏?/p>
火災(zāi)留下的灰燼,還有他倆的音樂
自然書簡
讀本關(guān)于“灰雁”的書
很有些意外的收獲
灰雁對人的忠誠與狗相比
它們也幾乎成了馴禽
卻差點;我喜歡它六月天
換毛后長出銀灰白邊的新羽
隨之像扇面似的升空
結(jié)伴組成三角形的隊伍
朝山谷湖沼林藪飛去
而在它們成長的季節(jié)里
我認識灰雁食用的植物
和其他以及敵害灰雁的東西
狐貍渡鴉等。那隨季節(jié)出現(xiàn)的
剪秋蘿睡菜羊胡子草以及
灰雁最愛吃的苦苣,讓山澤
點亮了粉紅金黃雪白翠綠之彩
直到冬天,在天空地上霧中
它們把雪粉撒得迷人眼
并以嬰兒般的哼哼叫喚著
從而在春天,小灰雁甜睡中
它們的鼾聲,安慰我這失眠者
如同母親從前唱的催眠曲
讓我睡得很香,又在清冽的空氣
瀲滟的倒影和不染沙塵
且沒有謊言之地惺忪醒來
白蠟條樹
它不美,因有一層白膩物裹著
特殊得可以凸現(xiàn)棲鴉的黑影
枝杈卻稀疏,蔭蔽不了雨雪陽光
如醫(yī)藥紗布欲松綁治愈的肢體
夜間,我在樹下看見過鬼
陰綠而透明,山墻似的移動
要靠近我,樹臂把它推進水井
這棵樹我追究不了它的來歷
但抬頭就見樹葉的小魚在跳躍
我家園林拆遷它便傷逝
但我心里的白蠟條卻是活的
老年了,讀書時一匹馬名叫蝴蝶
如果我有駿馬,定會取名白蠟
當這么想的時候,我見窗簾后面
真有白蠟條在閃動,如同遞給我鞭子
叫我騎上寓言的白鬣馬,去迎拒
年老后必遇的陰物,好像把它趕走了
我會回到童年,又在白蠟條樹下
種上青草和美人蕉,再有一次
能把魔怪封鎖在井底的人生
失眠的建議
失眠,如同一個空麻袋
扔在那里卻又不是
于是讀瑪麗·奧利弗,浸于冥想
那麻袋變成了詩人的貓頭鷹
飛越閃著月光的河流
好像我年齡的階梯,艱難
卻沒有遭到陰惡的傷害
它混入星空后,我麻袋里
裝了一些文字:詞語和黑色旋律
但麻袋還不實在,再讀其詩
她的心里,蓄滿大自然
夠我做夢或仿學(xué)一生
那黑水塘,優(yōu)于莫奈畫的睡蓮
雪鵝、黃足鷂、小海雀
以及被我記錯的草叢里靛藍的蛇
而失眠是成年累月的
我必須有這個麻袋,裝下
我的雜念,讓它帶走
使我放棄不屬于我的東西
然后我的睡眠才會安穩(wěn)且充實
立夏短章
無佳題作文,寫立夏
熱得空洞,如同火焰在白紙上燃燒
不理,沖涼算了
淋浴時便想到一尾魚
居水狀況;因水紋而朦朧
逆流保持平穩(wěn)
而且在我移近的取景框中
定格;這魚如同神手上的控雨表
在天上,不在面前
我以為在面前,是機翼和陽光占據(jù)了天空
魚,一個水下灰白的影子
像梭,久佇淑靜;只是立夏應(yīng)該有雨的
才會攪動水中生靈的式樣
魚動蕩一下,今天是否有雨水且弦歌
雨的引言
雷電、驟雨,它拐過街角
走出小巷,依然烏糟糟的勁頭
行道樹花壇水淋淋的,路人
都埋在傘下雨衣下。沒雨具的
驚魂未定地跑著;懂嗎?就是不在
戰(zhàn)火中,人與人都有隔閡。所以
雨、雨、雨,就那么廣袤
如同,落下的每一滴,都不可能
被有心人拾起;你我他都是空心的
無論什么天氣,遇上和不遇上
都顯沉默,不會對另一個人言說
剪輯神話
渾然的地理
天壤在草木和禽獸之初
我的夢像剪紙
有許多漏洞,但呈現(xiàn)形狀
于是,認出你
長臉、披發(fā);騎著豹子的花紋
且剪掉的空穴溢出了宇宙的光線
那時,你還沒到換聲期
聽你如沙啞的鳥叫
當在沒有蛙和蛇也沒有龍的時代
大雨瓢潑,你在沼澤
踩到了雷神的腳印
懷孕而生出可疑的影子
(我們讀書是后來的事
其實更加虛幻)
但在內(nèi)卷的病理之外
耕作是第一的
在蟲鳴的春天里
你假裝忙碌,我約你出來
你推說如何如何
卻變更了最早的事實
現(xiàn)在,筆擱在桌上
那個神話不再繼續(xù)下去
祝壽
友人八十歲生日的聚會
每個人在說自己的故事和現(xiàn)狀
也顧菜肴美食而時光如虛
如同一群穿過火圈的狗
遍身的疤痕和光熱都是色彩
卻把畫家身份忘得只剩一二
有人憶泥路,有人盼塔傾頹
有人說饑餓時自己是張一戳就破的紙
但做壽者,靈魂是從巷子石板里擠出的
龜爬得很慢,像在消耗死神的力氣
突然紅酒杯里,跳出一棵綠樹
他說要準備活到一百歲
打敗那些登場退場的鐵器
吹過燭火,展翼向另一棵高樹飛去
然而,這首祝壽詩,其實是寫
凡·高畫的濃藍天空和紛亂麥田之間
疲倦的鴉群和不可知的寓言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吠叫的色彩”
曼德爾施塔姆這詩句類如反諷
不存在的舊事
它是我家祖輩的院子
方形;青瓦、面南的木窗欞
有三丈邊長的花園
記得花圃長稠密的蘇葉
紫靛花紋、綠斑飄著
可以摘來做粑粑的芯子;香
而一棵紫薇花,一棵巴豆
開紅花的紫薇也叫抓癢樹
而巴豆開花時卻叫紫藤
屋里的人和鐘表一樣安靜
他們只做家務(wù)事,不知道買茄子
瓜豆,買米的錢從哪里來
總之,炊煙是有的,但多數(shù)事沒底
我記得倒霉的舅舅的瘦臉
他是被陷害攆出房間的苦蛾
記得外公獨自做飯剝青豆的樣子
他務(wù)實時常愛唱唐詩
杜甫王昌齡都在四合院里活動
先死的姨曾看見樹蔭下有陌生的小孩
我們猜那是來叫她的鬼差
不久,這里只剩剝蝕的白墻
夜間的屋里已無燈盞
清晨,院子里的光線是水綠的
晚霞竟?jié)獾孟褚缓薪鹱?/p>
深夜我溜進老院,隱然聽到
那些死者的鼾聲如抖動的綢布
傍晚的詩
且不說我看見什么
一個人的視線不會空虛
所以,云天像果園
一串桃子泛紅在葉簇中
這種看法如同孤獨
我一生的孤獨此刻移情
老杜甫被南村群童欺凌過頭
我是他的后繼;在高空
桃子消失了,藏青色的布匹上
星斗和蚊蚋又活轉(zhuǎn)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