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組詩）

黃芳

影子

無數(shù)個深夜

我看見一個影子在黑暗中

緩慢游動

它在空蕩蕩的墻壁上演獨角戲

一時做主角，一時是幕布

它跳到書架上，在書脊與書脊之間

無限折疊

它避開了唯一的鏡子，像所有

對自身深懷恐懼的事物

有時它來到我身邊，與我重疊

替我翻書、寫字

有時它擊奏琴鍵，仿佛古老的靈魂

在拍打骨骼

此刻，零下一度

窗外雪光凜冽，我第一次看見它

抱緊自己的樣子

告別

那個黃昏風(fēng)很大，雨水

一直不停

岔路口有一只廢棄的汽油罐

路燈下，它是暗橘色的。銹蝕的殘片

更暗一些

雨滴落在它身上，叮咚叮咚

濺起水花

無聲的部分，留在更暗的縫隙里

他們在岔路口告別

路燈下，濕濕漉的暗橘色影子

越來越小

擁抱

擁抱是好的。

那天黃昏

我在學(xué)校門口擁抱了一個陌生的高中生

那個來自外地的女孩

跟我借電話

她一邊打一邊低聲哭泣：媽媽

我難受。

一日將盡的余暉

映照著她滿臉的淚水

猶如細浪在微暗海面上起伏

一陣又一陣風(fēng)過后

她低頭遞還電話，跟我道謝

她轉(zhuǎn)身要走時

我把她拉進懷里，輕拍她

單薄的后背：再堅持一個月就放假了。

她伏在我肩上

我聞到試卷食堂操場的味道，聽到

日歷被迫切撕掉的聲響

那個黃昏

一個住宿生沉于心底的強烈隱忍

如細浪在微暗中拍打海面

寧靜

記得那個黃昏

一個老人在緩慢上坡

他身后，跟著一條毛色模糊的小狗

一陣風(fēng)吹掉他的帽子

又一陣風(fēng)，把帽子滾下坡

小狗從他身邊掠過

像一道閃電

老人停下來。暮色中

小狗叼著帽子從坡下奔上來

像一團柔軟的毛球

在那一刻

無法描述的寧靜，瞬間涌滿

空寂的蒼穹

涌入

凌晨三點

她來到餐桌前

就著稀薄星光，拿杯子，倒水

吞下白色藥片

對面玻璃窗上，影子晃動，做著

同樣的動作

哐當(dāng)哐當(dāng)，一陣穿堂大風(fēng)

把窗玻璃向外推開

再反折

黑夜洶涌如海浪

茫茫涌入

她知道要過一陣子

才能聽到影子跌落地面時

無法描述的回響

那樣的夏夜

母親臨終前兩天的那個夏夜

我們兄妹并排坐在大門外

哥哥吸煙，我端著茶

夜風(fēng)吹來，樹葉

簌簌響

夜幕里，浮影綽綽

似乎草木彎下腰又直起身

煙頭火星明滅，茶在慢慢變涼

身后，是父親生前

看書寫作的窗臺

四年前，也是這樣的夏夜

我們也這樣站著

抽煙，喝茶

時不時往窗里看一看

陷于譫妄的父親

在床榻上模糊不清地呢喃

偶爾，我們會對父親的只言片語加以猜測

爭執(zhí)不休

這時母親便走過來：他在說那邊的話呢。

幾天后，父親去了那邊

與父親做了六十四年夫妻的母親

把一只鞋丟到岔路口，告訴父親：從此

我們陰陽兩斷。

母親走后

我經(jīng)常夢到那樣的夏夜

我們兄妹在忽明忽暗的世界來回穿梭

像把玩一枚硬幣的正反面

像幼兒時，一邊嬉鬧一邊跟著父母

去辨認鳥雀、果蔬、煙塵

以及吹過岔路口的每一陣風(fēng)聲

流逝

終于

最后一顆星跌落天際

夏末秋初

緩慢的涼攀著空枝

抵達窗欞

風(fēng)抵達，攀著黑夜的夢囈

最后一顆星跌落天際

寂靜如大海，如孤島

終于

失眠者聽見了緘默的呼吸，以及

流水穿行于時光的寂靜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