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藤

有一年，我在山間一座古橋下的亂石河灘上，發現了一根長藤拽著的拳頭大小的迷你西瓜。誰會在這石頭灘上種西瓜？下雨漲水時，河灘怕是會被淹掉。再看看四周，滿是石頭，沒有一點綠植。想必這只小西瓜是上年有人坐在古橋上吃瓜時，把瓜籽吐到溪流里，被水流沖到河灘上長成的。水退時，它緊攥著鵝卵石縫隙中的一撮泥，扎附在里面，隨著藤葉一點一點，小蛇一樣向附近游移。那幾縷倔強的根須，就緊緊地抱著石塊，在這蕪瘠的河灘安家了。

一根幾乎被忽略的細藤，它也開過花，開淡黃色的小花，也許還不止一朵，兩朵、三朵……好幾朵花，半途上蔫了、萎了，但終有一朵結了果，并且長出圓溜的虎皮斑紋小西瓜。它肯定是先天不足的，泥土稀缺，地氣稀薄，才長成這么小，從未引得人注意。直到我們來到河灘，發現了它，小瓜被藤牽著，而藤依然醒著。

活藤，是春夏的青藤。不是秋盡冬來，昏鴉寒樹上的枯藤或死藤。

瓜棚豆架上，一襲牽扯著的藤，都是活藤，它們與生活糾纏。你看那碧綠的絲瓜，爬到一棵泡桐樹上，爬了那么高，它與大地中的根須相連著的是那根藤。藤是臍帶，傳遞著果實與根的訊息。藤活著，那只絲瓜就會不停地生長。藤老了，營養和水分供不上了，絲瓜也老了，最后成了一根干癟的風中老絲瓜。

明代畫家徐渭自謂青藤居士。青藤即活藤，他住的地方——紹興城里的那幾間舊書屋，四周藤蔓纏繞，細雨淡煙，活藤自帶草木清氣，為此，他寫了兩句詩：“春風大眾迷花雨，夜壑孤藤看佛燈。”

齊白石的植物小品，大都是活藤。果蔬摘下來，新鮮得很。如葡萄，藤條、墨葉之間，一串串藍色如瑪瑙的果珠，呈現出旺盛的生機，有著枝蔓斜垂的動勢和晶瑩剔透的情態；或遇葡萄下一只草蟲，是蟋蟀，從藤上蹦下，豎著觸須，一翹一翹的。而扁豆葉下也趴著一只小天牛，不用多想，風中搖著的扁豆花，不日將結出壯碩的扁豆來。扁豆壯實，那根牽著的藤也一定粗實，藤里藏著許多粗纖維。一根活藤，支撐起一架扁豆花葉。還有那葫蘆、紫牽牛花……也由活藤拽著，生機盎然。

一條絲瓜后面，必定牽著一根藤。從前，鄰居家年年在墻根下栽幾窩絲瓜。絲瓜攀著墻，爬上半片屋脊，瓜蔓兒蓬蓬松松，隨一陣風娑娑作響，不多時，開出喇叭狀的小黃花，萌出一根根綠毛毛蟲似的小絲瓜。

小葫蘆后面，也跟有一根藤。我在老城巷子口，看到一戶人家門前搭一方格木架，上面舒展著葫蘆葉。醒目處，一只只憨拙并帶著喜氣的小葫蘆懸于頭頂，木架下一片濃蔭清涼。在葫蘆架下細看，原來竟有這么一大堆葉子和小葫蘆，枝枝蔓蔓，拖泥帶水，從墻角處的一根粗藤悄悄攀緣而上。那根藤，在離開地面剛開始起步的部位，竟然是扭曲的，呈盤旋的S形，是獨自悠然的活藤。

有些藤，看上去似一堆亂藤，卻頑強地活著。吾鄉老巷里有一株明代紫藤，自從移栽到老公園的湖心小島上后，一大堆褐色的藤壓在木頭花架上，看上去了無生趣。但每年春天，它都會爆出一嘟嚕一嘟嚕紫色淡香的花來。看似默不作聲的古藤，竟有頑強內斂的生命力。畢竟有著六百歲的年紀，它喜靜，不喜動，只有紫藤開花時，才能看到它律動的氣韻。

我住城里，天熱時常見農人進城賣瓜。除了西瓜，本埠有一種香瓜，瓜色玉綠，香氣濃郁，一只只堆在農人的瓜車上。這些溫潤如玉的圓圓小瓜，瓜紐上都拖著一根綠藤，從掐斷處看，瓜是極新鮮的，剛摘下不久，還綴著一兩片葉子，濕潤、飽滿，藤還是活著的。

我原先住的地方，車庫前有片空地，鄰居們種些葉菜。正對著我家車庫門的一塊小田，什么也沒有種植，雜草叢中卻無緣無故地爬出幾根粗壯的瓜藤。我不知是什么瓜，只見它葉片碩大，當時也沒管，任由它瘋長。直到有一天，秋風翻開葉片，我發現有一根青藤纏在樹枝上，吊著一只綠瓜。左看右看，仍不知是什么瓜。鄰居說，就讓它吊著吧，吊著的瓜，好長。也罷，且由它去吧。隔些時日，心中好奇，撥看藤葉細細看，原來是一只冬瓜。于是那年秋天，我吃了半個月的水煮冬瓜。我還在亂草叢里發現了幾根山藥藤，那不起眼的藤蘿纖細柔弱，觸須攀著冬青樹叢往旁邊延展，細細的藤上竟結了好些山藥豆，形如小腎。這回，我沒有把它們摘下，而是由著它們去長，飽滿、成熟了的山藥豆，藤老、葉老時，隨一陣風“吧嗒吧嗒”地落到草葉襯著的地上。小小的豆，竟然還砸出些許聲響。那從藤上掉落所發出的天籟原音，是悅耳的。

蟲鳴漸起的秋日，想到鄉下的田壟里摘瓜，摘香瓜，再摘番瓜。那縱橫交錯的瓜藤會牽你的衣衫，束縛你的手腳，甚至將你絆倒，讓你和大地撲個滿懷。

有一次，棲居鄉間的張老大約我到村上的農家小飯店喝酒。那戶人家旁邊的地里，就長著一壟番瓜。車停的地方，緊貼茂密瓜地，開門即踩在瓜田里，俯下身去，撥開密葉，發現幾只躺著的大瓜。主人示意可摘下帶走，那拇指粗的青藤，結實得已經不能讓你把一只瓜輕而易舉地摘下。

每一根汁液噴涌、活力充沛的青藤，都牽連著一只瓜，或大或小。活藤，是植物瓜果溯源來路，找回根的故鄉的一條柔軟的路。

王太生：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泰州日報》副刊編輯，發表作品三百余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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