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來華的西班牙傳教士

錢偉

15世紀，大航海時代開啟，世界從隔絕走向一體。作為海上強國的西班牙一方面大肆掠奪財富、開疆拓土，一方面積極傳播宗教、輸出文化。正如胡安·岡薩雷斯·德·門多薩（Juan González de Mendoza，1545—1618）在其書中所言，“在整個西班牙擴張殖民歷史中，‘十字架’與‘寶劍’始終相輔相成。”在此背景下，一批又一批西班牙傳教士前赴后繼，遠赴陌生的東方去傳播上帝的福音，贏取帝國的榮光。

在晚明來華的西班牙傳教士當中，有一位融入中國社會并被本土知識界以“西儒”相稱的人，他就是耶穌會會士龐迪我。

龐迪我（Diego de Pantoja，1571—1618）出生于西班牙馬德里附近的巴爾德莫羅（Valdmora）。此城在14世紀至16世紀隸屬于托萊多大主教區，是著名的耶穌會傳教中心，教堂、修道院和神職人員難以計數，很多修道院和教堂保留至今。這里濃厚的宗教氛圍刺激著年輕人成為耶穌教徒，龐迪我便是其中之一。1585年，門多薩的《中華大帝國史》出版，引起了很多西班牙年輕人對神秘中國的向往。

龐迪我懷著到東方傳教的夢想遠涉重洋于1597年來華，首站抵達澳門；逗留至1600年進入內地，在南京與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Matteo Ricci，1552—1610）相遇。翌年，他們結伴來到首都北京，向明神宗進獻了來自歐洲的禮物，如自鳴鐘、古翼琴、世界地圖、宗教畫像等。這些帶有異域情調的禮物引起了萬歷皇帝的好奇和賞識，于是，龐迪我被批準在京居留傳教，并獲得出入紫禁城的特權。

龐迪我從南京至北京游歷了大半個中國，廣泛地了解了中國的國情。出入紫禁城的特權及與中國士大夫階層的交往進一步加深了他對中國社會的認識。

1602年，他給西班牙托萊多主教古斯曼寫了一封長達200多頁的信，對中國的地理方位、山川地勢、物產經濟、歷史文化、宗教信仰、風俗禮儀、政治外交、宮廷內幕等作了百科全書式的介紹。他證實了“契丹”（Cathay）便是中國，其首都“坎巴魯克”（Cambaluc）或“汗八里”（Khanbaliq）便是北京（元大都）。而在此之前，由于受到《馬可？波羅游記》的影響，歐洲人認為“契丹”是存在于印度和中國之間的一個國家。這封信也補充和糾正了門多薩的《中華大帝國史》中的一些內容。前文提到，龐迪我就是通過此書了解中國并燃起來華傳教的熱情。然而，由于事實上作者并未親身來過中國，書中有些內容是來自想象和傳聞，存在不少錯誤和偏見。1604年，這封信在西班牙公開刊印，影響巨大，隨即又被譯成法文、德文、英文和拉丁文并多次再版，極大地促進了當時歐洲人對中國的了解。

1610年5月11日，利瑪竇在京病逝。在一批中國士大夫的幫助下，龐迪我成功奏請萬歷皇帝賜予了一塊墓地并為利瑪竇舉行隆重葬禮。在西方傳教士眼里，這無異于中國最高統治者對天主教的認可。龐迪我因此聲望倍增。

1610年12月15日，北京發生日食，欽天監預測失誤引起朝野不滿。于是，朝廷召龐迪我與意大利傳教士熊三拔（Sabbatino de Ursis，1575—1620）參與修訂中國歷法。此間，龐迪我花費大量精力測量了廣州與北京的緯度。同時，他還應徐光啟之邀共同增訂了古希臘數學家歐幾里得的《幾何原本》。

1612年，龐迪我、熊三拔奉萬歷皇帝旨繪制《萬國地海全圖》。在此基礎上，龐迪我撰寫了一部世界地理概述。此文稿經意大利傳教士艾儒略（Giulio Aleni，1582—1649）整理于天啟三年（1623年）刊刻面世，成為中國第一部現代地理學專著—《職方外紀》，后收入《四庫全書》，為當時中國知識界打開了一扇認識世界的窗口。

1614年，龐迪我撰寫了其最重要的中文著作《七克》。名臣曹于汴為此書寫序與跋；科學家徐光啟為此書潤色并撰《克罪七德箴贊》。《七克》不僅是一部宣場基督教精神的布道之書，還是一部論述道德修養的倫理之著，很多內容已超越了宗教范疇。書中說，“人生來有七種罪惡意念：傲、妒、貪、忿、饕、淫、怠。為克其心之罪根，植其心之德種，就要以謙伏傲、以仁平妒、以施解貪、以忍息忿、以淡寒饕、以貞防淫、以勤策怠。”這些都要建立對上帝的虔信才能夠實現。龐迪我在書中“盡量模糊基督教教義和儒家學說間的界線，甚至著意尋找兩者的契合點”，比如他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即天主所謂愛人如己是也。”龐迪我還在書中引用大量古代歐洲賢哲的名言、警句及《伊索寓言》《圣經》中的內容，從而間接地介紹了希臘、羅馬的古典文化。

《七克》一再刊印并被收入《四庫全書》，龐迪我因此被時人稱作“龐子”“龐公”。及至清代，學者孫柳庭在《輿地隅說》中寫道：“泰西之人數萬里來賓，其文亦溫文典雅，誠樸不欺，自號‘西儒’，以‘七克’為教，似無異乎孔門所謂克己復禮者也。”由此可見龐迪我影響之深遠。

1616年，中西文化的差異和傳教團內部的傳教策略分歧引起了震驚全國的“南京教案”，皇帝下詔禁教。1617年，龐迪我最終被逐出京城，其傳教生涯戛然而止。1618年，這位偉大的西班牙漢學家病逝于澳門，終年47歲。龐迪我以其短暫而光輝的一生為中西文化交流做出了巨大貢獻。

時至今日，龐迪我依然被世人銘記。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西班牙都經常舉辦各種活動，以紀念他的貢獻，表達對他的敬意。

2018年，龐迪我逝世400周年，西班牙塞萬提斯學院舉辦了名為“2018—龐迪我年”的紀念活動，通過舉辦專題講座、播放紀錄片、開展圖書交流會等方式，讓更多人了解這位精通中文和中國文化并撰寫了大量重要文獻的先賢。時任中國駐西班牙大使呂凡說：“龐迪我年的舉辦有助于探討東西方文明交流的規律，為當今全球化時代各國間的交往提供有益的借鑒。”

2021年，龐迪我誕辰450周年，其故鄉巴爾德莫羅市安排了一整年的紀念活動，通過展覽、音樂會、戲劇、電影等多種方式向市民和游客介紹他的生平和文化貢獻。此外，該市還開設中文課程，推廣中國文化。

作為傳教士，龐迪我來華的根本目的是傳播天主教。相比于他人，他的傳播方式更加中國化，即深度融入中國傳統文化和價值理念，選擇了中國人容易接受的傳播方式，可謂明末清初的“西體中用”。龐迪我用其在中國十七年的傳教實踐表明，對于文化的傳播，本土化是必然的選擇。只有入鄉隨俗、因地制宜才能有效地推動文化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