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魯湘

李寶林并不治印,卻對金石篆刻如醉如癡。他說最讓他心馳神往的藝術天地就是古碑古印古拓,那種斑駁、殘損、厚拙和艱澀,最能激起他心靈的共鳴。
我們讀李寶林的畫,確有一種讀碑的感覺,在我第一次較為仔細地看到他的一批國畫原作時,這感覺異常強烈,所以,我給他寫的第一篇畫評,就是從這種金石感覺上把他的畫分為“鏤空型”與“厚抹型”兩個大類。
所謂“鏤空型”,是指他較早時期的風格,在這種風格的作品里,李寶林幾乎完全以線造形,不管是山石、樹木,還是房屋、船只,甚至是點景的人物和飛鳥,他都用線條畫出輪廓,就像是鏤空出來的。有趣的是,這種“鏤空型”風格作品中的線條,形態上確實像是治印一樣“鏤”出來的,很像篆刻中的陽刻。這些線條剛勁、方拙、強悍、堅實、肯定、穩重、安泰、有力,鏗鏘有聲。李寶林的恩師李可染先生晚年的線條是積點成線的金錯刀筆意,所以如此,一是生理原因,手顫抖得厲害;二是美學上以齊白石治印時單刀硬沖的篆刻刀法為師,有意在紙上行筆時借鑒刻刀逆沖印石時那種艱澀行進的“犁”地的力度感。自從1942年看過齊白石的畫后,李可染就一直把筆墨的金石味當作追求的美學目標,晚年因健康原因出現手顫,更是因勢利導,發展出金錯刀筆墨,把中國水墨的金石味推展到極端。這對李寶林的影響當然很直接。他很欣賞五代荊浩對中國書畫線條的定義:“生死剛正謂之骨?!彼矎睦蠋煹漠嬛姓媲畜w會到了這一線條定義的精彩表達。說來也巧,或者是命運弄人,李寶林由于腦部疾患,中年以后也像老師一樣雙手發顫,嚴重程度遠超乃師,作畫時要用顫抖不是那么厲害的左手緊緊把住右手,待到顫抖的間隙立即在紙上畫下一段線條。按理說,他的線條也應該像李可染那樣,斷斷續續,積點成線,但奇怪的是他筆下的線條卻相當完整,至少從形態上看還比較流暢,或者說很硬挺,只是在轉折處我們細心體會,能看出某種控制與反控制的艱難搏斗。一股力量欲使線條脫軌,一股力量又拼命把線條拽入軌道,生與死在拔河。也許正是這樣,李寶林的線條確實呈現出一種讓人凜然肅然的英雄氣質。他的線條是在克服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之后所達到的另一種完美,這完美中有一種金屬的品格,鏗鏘有力、生死剛正、堅毅莊嚴。
有了這條生死剛正的骨線,李寶林又發展出他的另一種風格,就是我所謂的“厚抹型”?!昂衲ā眮碓从趯蠋熇羁扇痉e墨的感悟。李可染的積墨不同于龔賢,乃在于“厚積”。作為李家山水的傳人之一,李寶林如何既保持積墨之厚而又能別開生面呢?他也許是從海島礁石的蒼苔受到啟發,也許是從摩崖碑拓的拓痕受到啟發,于是他開始對墨與色進行語言實驗,在積墨的底子上大膽地用亂筆皴擦的筆法,把焦墨、宿墨、殘墨乃至石色顏料一層一層地“抹”上去,在某些局部造成油畫的疊色效果。這種厚積墨加厚抹色的色墨法,通過亂筆紛披的筆法表達出來的風格,比李可染的墨玉般的晶瑩潤澤,顯得苦澀粗糲,金石味更加濃厚,也更加蒼茫。李可染是潤厚,李寶林是蒼厚。李可染是千百遍墨統統揉進紙里,故而潤厚;李寶林是在揉進紙里的墨痕又抹上數層色墨,給人以觸摸的質感,故而蒼厚。
后來,李寶林開始統一他的“鏤空型”和“厚抹型”兩種風格,并在西北冰山雪峰意象的塑造中達到了高度統一。
我們知道,西北連綿的冰山雪峰,是冰川塑造的杰作。冰川塑造這些山峰,用的也是沖擠法??梢赃@么形象地比喻,西北冰山雪峰是造化用冰川這把刻刀鏤刻出來的,是地球地表面貌中最有金石味道的風景。李寶林在晚年發現這一山水意象并盡全力用筆墨去雕刻這一意象,并非純屬偶然,事實上,這是他生命之靈一輩子都在尋找的必然結果。在造化玩金石味最出彩最給力的地方,李寶林為他一生的繪畫找到了一個歸宿,一個由著他的生死剛正之線去鏤刻去皴抹的山水勝場。對這種遇合,我只能說,一個在中國山水畫上把金石味玩到極致的畫家,終于在西北冰山雪峰中找到了造化的知音和同志,相看兩不厭,拂紙動群山。
黃賓虹在談到中國美術史時,曾提出過一個重要命題:道咸中興。然而可惜的是,他的這一命題卻沒有得到美術史家的響應。黃賓虹的敏銳與美術史家的麻木,反映出對待中國文化出路與走向的兩種態度和兩種認識。我們知道,清代道光、咸豐年間,由于一批漢族士大夫通過鎮壓太平天國和捻軍而獲得對國家命運更大的支配權,從而以憂患意識發起了一場延續幾十年的拯救中國的自強運動,政治上、經濟上、軍事上、文化上,都出現了短暫的中興現象。反映在美術上,是碑學的興起。碑學之興,本是乾嘉學派考據之學的副產品,先是士人為考據的需要開始關注并搜羅地下出土的各種碑志,繼而又發現各種佛教造像題記和摩崖刻石,并上溯鐘鼎彝器上的銘文。在識讀與考證其文義字義的同時,其書寫風格也受到關注和摹仿。于是,一種與唐宋以來為適應科舉考試而流行的柔媚書風完全不同的書風,帶著其原始的創作力和強烈的生命力及生猛個性,闖入士人心目。這種景象,猶如文化輸血,祖先的血液,就像嬰兒的臍帶血,其中的干細胞一下子就激活了中晚清業已衰敗不堪的文化肌體,加上文化DNA屬國文國種,于是,在幾乎沒有產生排異性和抗體的情況下,一種雄強剛健霸悍的金石風迅速在書畫界彌漫開來,與政治、經濟、軍事和學術上的中興氣象相表里。書畫藝術中的“道咸中興”之勢一直延展到清末和民間,并在書畫領域涌現出一批大家。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書畫領域的“道咸中興”也是一場中國的文藝復興,通過對中古以前文化的再發現、再認識,并創造性地轉化為新書風、新畫風,從而把中華民族在蓬勃上升期大開大合的磅礴創造力隔代輸入其衰疲而麻木的軀體,煥發出新的生機,應該說,這是另一條開拓與再造中國文化生命的途徑,它不是外源性地以革命之法來徹底變革中國文化,而是內源性地以“干細胞療法”重新激活中國文化的生命力。雖然從20世紀開始,這一條途徑隱入潛流,但我們如果把趙之謙、何紹基、吳昌碩、康有為、黃賓虹、齊白石、于右任、潘天壽、李可染、張仃這些文化巨匠的身影連成一條星河,就會驚訝地發現,100多年來,近現代中國文化的星空,最亮的恒星居然還是在這一條“道咸中興”開辟出來的途徑上耕耘創作的金石派大師。從19世紀后期開始的這一中國式文藝復興的勢頭是如此內斂而強勁,內在而韌性地循著自己的文化理想代代承傳。生死剛正,廉頑勵懦,積健為雄,渾厚華滋——這是黃賓虹對“道咸中興”給予中國書畫起死回生之效的美學憧憬,也可以看作他對一種再造新生的中國新文化的憧憬。
從“道咸中興”開始的這一中國文藝復興,幾乎成為最具使命感的中國書畫家們自覺參與其中的文化接力賽?,F在,李寶林接過了棒子,在他的感召下,一批中青年畫家也跟了上來,組成了一支沖鋒的團隊。
于右任說過:“安重深沉是第一美質,定天下大難者,此人也?!庇伞暗老讨信d”而興起的金石書風和金石畫風,是想通過美術教育和熏陶的方式,把安重深沉、剛健篤實的美質重新輸入我們民族的肌體,從美感上樹立起可定天下大難的人格基因,重塑陽剛的民族氣象。有了這樣的文化美質、藝術美質,中華民族才能自信、自尊、自強、自立。李寶林其人其畫都具有這種安重深沉的美質,這種美質是一切大師(不管是政治家、軍事家、企業家、學者和藝術家)的基本素質,我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撰文解讀李寶林,就是因為我看到了在他身上和畫中所具有的金石般堅毅渾厚的安重深沉的美質,這種美質的感染力持久而深沉。
(作者系中國國家畫院美術理論專業委員會研究員、李可染畫院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