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冬梅
“臺”是御史臺,“諫”是諫院,御史臺的官和諫官合起來叫作“臺諫官”。他們專門負責批評監督和提意見。相傳,在宋朝政治傳統中,太祖誓碑中就有“不殺大臣,不殺言事官”的祖宗家法。“不殺”是底線,然而這個底線之中蘊含著對士大夫的尊重,也蘊含著宋朝皇權的清醒與克制。
手握生殺大權,面對激烈指責、堅決反對自己的臺諫官,宋朝皇帝如何守得住“不殺”的底線?他們有兩個辦法:一是關起門來不見,也不接收書面批評;二是實在沒轍就把這個人調離臺諫官崗位,調到地方工作。這也是貶謫的一種做法,但是經過這種貶謫的臺諫官會在整個官僚隊伍中身價倍增,成為未來的領袖。皇帝與臺諫官之間只有暫時的意見相左,沒有永久的互相怨恨。
那么,宰相呢?宋朝臺諫官的很多批評會針對宰相,因為宰相是政府首腦,事兒是在他的領導下辦的,有了錯誤,他難辭其咎。有時候,臺諫官力諫皇帝依舊無果,也會把批評的矛頭轉向宰相——這是有認知依據的,宰相負有與皇帝論是非的第一責任,不能及時阻止皇帝做出荒唐決定,當然是宰相的錯。臺諫官批皇帝毫不留情,批評宰相更是如此。
舉一個例子,宋仁宗時期的御史唐介批評仁宗,仁宗讓步,但是唐介覺得讓步力度不夠,于是將矛頭轉向宰相文彥博。仁宗大怒,把唐介的奏疏丟在一邊不看,揚言要貶謫唐介。唐介把奏疏拿起來,不慌不忙地讀了一遍說,我為忠義所激憤,下油鍋都不怕,更別說貶謫了。
仁宗心里冒火,當場召集大臣開會,給他們看唐介的奏疏,說,唐介說別的事沒問題,他說文彥博是靠后宮妃嬪的關系當上宰相的,這是什么話!任命宰相的大事,后宮怎么可能參與呢?文彥博就在對面站著聽。仁宗說完,文彥博還沒表態,唐介說,文彥博應當自省,如果真有這樣的事,就不要隱瞞。文彥博什么反應呢?拜謝不已。仁宗氣惱,派人把唐介架出去。唐介走了以后,文彥博對仁宗說:“御史臺官批評政事是職責所系,希望陛下不要治唐介的罪。”
仁宗怒氣未消,狠狠地貶了唐介。諫官、御史繼續為唐介辯護,仁宗后悔,怕引起眾人恐慌,在朝堂貼出告示來,把唐介的貶謫地點改到條件好一點兒的地方。又生怕唐介半路上死了,引發群臣憤怒,便派宦官護送唐介前往,加以保全。
為了讓臺諫官能夠盡職,宋朝賦予了臺諫官一些特權,其中最重要的有兩項:一是臺諫官提交的書面批評報告,是密封直達皇帝的,中間環節既不能打開看,也不能要求臺諫官提煉報告中的內容。二是“風聞言事”,“風聞”就是聽說,臺諫官進行批評彈劾,可以用“臣風聞”打頭,而不必透露信息來源。
臺諫官的奏疏在直達皇帝之后,如果皇帝覺得事情實在是難以推行,可以“留中”,即留在宮里,那么外界就只知道某臺諫官給皇帝上疏了,至于上疏內容是什么,只有皇帝和臺諫官本人知道。如果皇帝覺得臺諫官所說的事情可以討論,那他就會把臺諫官的報告下發到宰相府、樞密院或者其他有關政府部門。這個時候,政府方面才知道哪一位臺諫官說了什么。這些特權對臺諫官來說是有效的保護政策,在這種保護之下,臺諫官才能有效批評。
在制度和文化保護下的宋朝臺諫官,到了范仲淹和歐陽修的時代,終于成長為一種獨立于政府之外的第三勢力,所以歐陽修才能對范仲淹說出“不得為宰相,必為諫官”的話來。任何一個群體,當它被賦予了特殊權力的時候,都有可能走向反面。
那么,如何防止臺諫官膨脹呢?宋朝有精心的制度設計。
第一,臺諫官級別低,人數不多,獨立于政府之外,直屬皇帝。
第二,臺諫官是由高級官員推薦,然后由皇帝親自選定;皇帝代表著國家,是帝制政治體制當中公正無私的天然存在。
第三,臺諫官的人選要避開所有大臣的親戚。
第四,臺諫官任職期間,不得與大臣們交往,這叫“謁禁”。司馬光做諫官,自律極嚴,跟老同年范鎮是隔著一堵墻的鄰居,也不交往,恩師龐籍退休在京,雙方也只是書信往來。
可惜的是,到王安石做宰相,這些制度就開始紛紛遭到破壞了。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國的大舅哥謝景溫被任命為御史臺的副長官。王安石推薦李定做諫官,遭到抵制之后,李定最終還是做了御史。負責批評政府的御史臺從此布滿了王安石的爪牙,這對王安石推行阻力重重的新法當然很有效。但是,臺諫官成了宰相的人,宋朝的臺諫制度自此崩壞。急功近利的皇帝宋神宗和宰相王安石合力,閹割了宋朝政治中最偉大的成就——臺諫糾錯機制。
由此以降,以至南宋,臺諫制度的元氣再也沒能恢復到范仲淹、歐陽修時代的樣子,倒是越來越像明朝。當然比明朝還是好得多,起碼宋朝“不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