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樹墨
飲茶的普及,從中唐時期開始。到了宋代,整體生活富足,城市的商品經濟、貨幣流通、對外貿易不斷擴大,宋代社會的物質基礎和生活內涵都得到全面提升。這樣繁榮的社會經濟,自然也刺激了茶葉商品的生產和貿易,宋代飲茶之風比唐朝時期更為興盛,飲茶之習開始全國盛行。《宋史》記載:“茶為人用,與鹽鐵均。”茶稅收入逐年增加,到了徽宗政和年間,已經超過唐代中期茶稅的30倍。飲茶作為宋代文人乃至宋代社會各個階層的休閑娛樂方式,其飲茶環境和場所的選擇促使了宋代茶坊、茶肆的迅猛發展。《東京夢華錄》曾記載,宋人好茶,汴京城內的鬧市和居民聚集之處,各類茶坊鱗次櫛比。
宋代茶坊、茶肆的興盛不僅帶動了茶的銷售,也擴大了茶的消費群體,豐富了市民的日常生活,為市民提供休憩娛樂的場所。茶坊茶肆成為文人墨客相聚言歡、流連忘返之所,詠茶詞的出現也成為一種社會發展的必然。
宋代是理學家引領思想潮流的時期,理學強調士人自身的思想修養和內省。要自我修養,時刻保持清醒,茶是再好不過的伴侶。因此不同于唐代詩人以飲酒為樂,宋代文人儒者興起了一種新的“高雅之事”——填詞賦詩、以茶入詞。茶詞,是宋代文人飲茶、斗茶、詠茶之習的產物,表現宋人的閑逸之趣,既有奢華的宮廷茶文化,又有樸素的市井茶文化,品茗的逍遙貫穿于各階層日常生活和禮儀之中。宋代文人各領風騷,著名的詞人黃庭堅、蘇軾、陳師道、秦觀等都有茶詞問世。
茶作為一種特殊的民俗現象,它能夠在文人筆下熠熠生輝,必有其獨特的韻味。陸羽《茶經》中說:“茶為之用,味至寒,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換言之,飲茶者須具備“精行儉德”的品質。看來,茶與人們的內在修養有莫大關系,陸羽將茶與人們的精神品質聯系起來,也暗含著他所倡導的茶道精神。唐人好飲千杯,宋人則愿對杯茶。茶所具備的香醇有味的特性與悠然寧靜的情愫,正好契合了宋代文人雅士追求的超世清雅和精深透妙的時代心理。
如果說,唐代文人是用浪漫雄豪來書寫情懷,那么宋代文人則是鮮明地表現出了高雅精致、心性內斂的時代審美品格。茶詞,在宋詞中獨樹一幟,是宋代文人精神風貌和情懷的展現,體現著宋代文人高雅的生活情趣和浪漫情懷。
宋代文人士子幾乎在所有能夠具化成藝術品佳作的文化樣式中,自覺追求這種“雅”的風尚與審美品格。擅長茶事、精于茶藝的文人雅士不在少數,蘇軾就是個嗜茶之人。他對茶有著濃厚興趣,除了那句“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蘇軾還曾作一首七律詩《汲江煎茶》,描寫了烹茶煮茶的過程:“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面對著一盞浮著雪沫乳花似的清茶,蘇軾留下了“人間有味是清歡”的感嘆,可見他品茗嘗鮮時的喜悅和暢快。而這杯清淡的茶,也展現出詞人高雅的審美意趣和曠達的處世心態。
宋代與茶文化、茶學、茶道相關的詩詞、書法、繪畫不勝枚舉,例如北宋政治家、文學家范仲淹所作《斗茶歌》,對宋人的斗茶之習進行了生動描寫,他說宋人有了茶,“長安酒價減百萬,成都藥市無光輝”,喝茶能讓“眾人之濁我可清,千日之醉我可醒”。所謂斗茶,就是茶人們將茶餅碾成細末,置于盞中,注入少量沸水用茶筅擊拂茶湯,產生泡沫后飲用。茶湯泡沫凝結得越久,則分茶技藝越高,這便是宋詞中的“一水試云痕”。斗茶風靡于民間,士大夫們亦熱衷于此,斗茶已然成為宋代人們雅致的消遣娛樂形式。
宋徽宗曾親自注湯擊拂,斗茶試茶,并分賜群臣,還寫下《大觀茶論》,記述宋代團茶的產地、采制、烹試、品質、斗茶風尚,可見宋代茶文化的興盛發達。
從宋代詩詞中,我們能讀出兩宋日盛的飲茶之風,文人雅士們延續唐代以來的飲茶傳統,將文人飲茶的風尚進一步發展。他們品評泉水優劣,賞鑒茶用器具,舉辦茶會,擺設茶宴,以茶相贈表達情意,以茶會友以表儉德,以茶入詩詞以詠志趣,在茶的“精行儉德”的特質中尋找人格升華的精神需求,將茶文化與詩詞文化緊密聯系起來。
千百年來,唐宋文人將喜怒哀樂、悲歡情愁傾注于酒與茶中。不過,盡管唐詩多酒、宋詞多茶,但并不代表唐人不喜品茶,也不意味著酒在宋代失去了市場。

茶也是唐詩中的重要意象之一。唐代茶詩往往以簡約的環境襯托詩人淡泊的心情,如白居易的《題施山人野居》:“春泥稻秧暖,夜火焙茶香……高閑真是貴,何處覓侯王。”賈島的《郊居即事》:“住此園林久,其如未是家。葉書傳野意,檐溜煮胡茶。”與酒引人入醉鄉相反,茶能讓人清醒平和,因此與茶相關的唐詩也呈現出平實、理智、真切的特點。就連“酒中仙”李白品茶后,都感嘆茶能“還童振枯,扶人壽也”,還執筆作了一首《答族侄僧中孚贈玉泉仙人掌茶》。
正所謂“一曲新詞酒一杯”,宋代詞人也愛好乘著酒興揮毫作詞,不過相比唐朝詩人喝酒尋歡,宋詞里的酒,品起來往往有股苦澀之意。豪放派代表詞人蘇軾、辛棄疾等就喜喝酒,如“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蘇軾《江城子·密州出獵》),“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辛棄疾《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等,無一不是醉中所作。婉約派詞人也同樣愛用酒來抒發內心愁情,“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李清照《聲聲慢·尋尋覓覓》)便是在酒中釋放哀怨情愁。
在文人雅士眼中,瓊漿和香茗,如同氣若幽蘭、絕世獨立之美人,錦簇嬌艷、姹紫嫣紅之繁花,蔥翠欲滴、靜謐深遠之竹林,能夠與眼前幽幽清輝之殘月、耳畔呼呼勁吹之疾風、船底涓涓流淌之江水等詩詞意象相互唱和。于是,他們把高雅的情趣依附于杯盞中,把美好的精神寄托在飲品里,反復吟詠。酒與茶,已深深融入唐詩宋詞的靈魂中,相互交融,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