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面對這張2009年2月18日出品的W1942SP顯示屏,在一只2008年6月8日生產的聯想主機的拼命支持下,我在一架快淘汰的老鍵盤上,敲擊下這些新鮮的文字。
右手邊那只光電鼠標似乎很興奮,趴在那只黑綠圖案的光滑墊子上,悄悄地變換著紅黃藍綠紫各色的光。它尾部那只變了形的細老鼠,也跟著夢幻般的彩光搔首弄姿。看它那小樣兒,似在向我傳遞著什么神秘莫測的信息。
起風了。后窗戶淡藍色的柔紗簾,被仲春午后的熱風吹著,底部的封邊兒不時發出金屬的聲響,時而會帶動一邊的珠鏈,倒有一點兒“水晶簾動”的意味。
電腦雖舊,卻像一個吃百家飯長大的孩子,很健康。開機、關機、打字,都很順暢,不像我過去的舊電腦,一兩個小時都打不開。好不容易打開了,還沒敲幾行字,又死機了。一來二去,那些本就不多的靈感,早就給折騰跑了。
老宅去年9月底開始動工改造,年底換了新顏。兩層小樓坐北向南,上下各有三間。院內另有半圈兒平房,自東向西呈7字形。東邊是廚房、洗澡間,南邊依次是門樓、儲藏間和廁所。
樓下的兩間臥房,母親住東間,我住西間。此時此刻,我正在這間13平米的小臥室獨自品味鄉愁。
電腦是我家那位可愛的“經濟適用男”老張同志精心組裝的。總算讓城里那兩三臺既占地方又沒用的舊電腦發揮了余熱。
“電腦桌”看起來還不錯。雖然三只抽屜已不翼而飛,但桌面桌腿兒還健在。雖然有點晃,沒關系,老張同志會修。他拿切面刀削了幾只木楔子,然后塞到那有些寬松的舊榫子眼兒里,再用小錘子使勁砸,只聽一陣噼啪響,這張老桌子竟然像是補了鈣,腿腳立馬硬扎起來。雖然用點力還能搖得動,但至少再用二十年不會散架。
有點遺憾的是桌面。那柿黃色的油漆已經掉得差不多了,6塊長條桌板經過多年的相處,彼此間竟有了不小的縫隙,仿佛餓瘦了似的。如果重新打磨、填縫兒、上漆,定會讓它有一個新姿態,因為畢竟這些板子的本質是好的,是人人都喜歡的實木。但那樣的話,費工費錢也好像沒有多大必要。這時候,二妹從城里拿回來的壁布就派上了用場。壁布是裝修新房剩下的,銀灰色,厚頓頓、滑溜溜,背面有絨,往桌面上一鋪,原先那寒磣樣立刻就搖身一變,成了白富美。
桌上置一壺茶,泡的是上周剛從野地挖回的小豆根,已在院子里那幾塊撿來的花石頭上曬干。小豆根兒棕紅色的胖根,灰綠色的麥粒狀葉片,淡紫色的小碎花,透過玻璃壺,傳遞出山野的氣息。
桌角一盞玫瑰紅的小臺燈,雖站不太穩,但不耽誤它夜晚送來溫暖的黃光,柔柔的,是老朋友的體貼與問候。原本那線不夠長,但對于愛鼓搗的老張同志來說,這都不是事兒。黑電線上再接一段黃顏色的,像小時候姥姥給孩子們接的棉褲腿兒,樸素又頑皮。
再配一把十多年前吱嘎作響的老轉椅,越看,與這屋里的擺設越搭調。墻板,據說能夠有效防潮的竹木纖維。南邊窗戶上,裝的是近年流行的條狀夾色落地窗簾。衣柜雖然來自舊貨市場,但也是新款式。地板是瓷磚鋪的,頂燈是帶遙控開關的。然而,現代的裝飾與古老的物件同居一室,穿越三十年甚至半個多世紀的時光隧道,彼此定會有交流不盡的話題吧?
那張兩頭都帶木條擋頭的棕黃色木床,是我家當年的豪華版,母親優先讓我使用了。沒有整塊的床板,上面釘的是寬窄厚薄相近的短木板。將過去的老棉被翻新,做成又厚實又松軟的褥子,鋪上去,感受舊時光的溫暖。
母親睡的那張床沒有擋頭,也沒有釘薄木板,原來鋪的是荊條編織的席,荊條席糟了,扔了。如今又重新釘上了木板,鋪上了厚褥子,感受更古老的時光。
我這間屋子還有一把笨重的木椅,與母親屋子里那把能折疊的靈巧形木椅遙相呼應。清洗時發現笨椅底部用毛筆寫了一個清秀的“香”字。那是我的乳名。兩把椅子都是我小時候家里請的木匠做的。記得那位木匠也姓王,家人整天說我是從木匠家要來的,木匠笑瞇瞇的也不否認,說得我將信將疑。
時間過得真快,盯著屋子任何一個角落,都能盯出許多文字來。小院的光線暗了,但平房頂上架著的黃色燃氣管道上,還留有微弱的陽光。
姥姥的繡花枕
母親在樓上整理她的“破爛兒”——半個多世紀前的舊床單、舊衣服、舊麻繩、舊背包……我在樓下幫她清洗那些吸滿陳年黢灰的包袱皮兒、黑白方格的老粗布單子、大紅牡丹花被面、四四方方的花頭巾……
這時,一對兒兩頭繡花的黑藍粗布枕皮跳了出來。我太熟悉這樣的枕皮了。從枕皮肚子上的開口處裝上麥秸,再把接口縫住,一個圓滾滾的散發著麥秸香味的枕頭就做好了。枕了一段時間,枕頭中間就有些扁了,而繡著花的兩頭依然是抹角的正方形。
小時候的麥秸枕頭并不像現在的枕頭那樣寬大,也沒有那么復雜的構造、那么漂亮的圖案、那么豐富的內容,就是一個枕皮,裝上麥秸,甚至連枕巾也沒有。枕皮臟了,麥秸睡扁了,不礙事,把枕皮里的舊麥秸掏出來燒火,再去場地邊的麥秸垛上拽點新的,裝到洗凈的枕皮里就行了。反正那黑藍色的老粗布又耐臟又結實,一輩子也枕不爛,那新鮮的麥秸啥時候都有,也不用掏錢買。
幾十年沒有再聞過麥秸的味道了。那里面積淀著陽光的味道,會讓人想起打麥場上的老黃牛、青石磙,想起戴著草帽在場地忙碌的父老鄉親。
我說:“媽,我把這兩個繡花枕皮洗凈了,我們裝上麥秸枕吧?”媽說:“現在去哪兒找麥秸呢?”
也是,現在麥秸的確是不好找了,不像過去,場邊總有一排排大大小小的麥秸垛,像巨大的蘑菇,上一年的麥秸牛馬還沒有吃完,新一年的就又下來了。
從未仔細審視過麥秸枕皮兩頭的繡花,今日得以好好地欣賞,那一針一線繡出的美好故事。
母親說,這一對繡花枕皮,應該是姥姥做閨女時為自己準備的嫁妝。我很驚訝:且不說選擇圖案、花色,單是這密密麻麻的針腳,就得繡多長時間啊?
在我的印象中,姥姥的頭發一直是純白的,鼻梁上一直有一副黑邊的老花鏡。我想象不出,待字閨中的姥姥是什么模樣。我甚至不相信,姥姥也有過少女的夢想。
這一只枕皮的兩端,是雖然褪了顏色但仍然能看出蛋青底色。兩端繡的花色不一樣,但都是石榴。
樹根是五彩的,樹干是扭在一起的,樹枝細細的、彎彎的,像少女婀娜的身姿。樹葉是金色的、玉色的,頂端綴著花果。有紅色的石榴,青色的石榴,還有正開著紅花的粉色石榴。
一只蝴蝶落在一朵石榴花的旁邊。再仔細看,那石榴果上還繡著好看的花紋,有波浪形的,有菱形的。那金色的石榴嘴里,還吐出了小米粒般乖巧的花蕊。那只蝴蝶也是眉眼分明,特別是那兩根卷曲的觸須,用的是墨水藍的絲線,在整個畫面中顯得無比醒目、靈動。
我撫摸著光滑的無比縝密的繡品,就像觸到了一個待嫁少女的心跳。她是希望未來能與丈夫像石榴樹干那樣緊緊地抱在一起嗎?是希望日子能像石榴那樣紅紅火火嗎?是希望子子孫孫能像石榴籽那樣漂亮、那樣繁多嗎?我想應該都有吧。
另一只枕皮兩端,大紅的底色卻異常鮮明。兩端繡的都是蓮花。蓮葉是金色的,葉下有魚在游。蓮花有粉色的,有紫色的。畫面正中是一大朵紫色的蓮花,旁邊還有一朵紫色的花蕾,像一只紫色的桃子。蓮花上方,是一個可愛的小娃娃,在與蓮子嬉戲。小娃娃的頭上,還有一只朝天辮,綁著紅繩,忽閃忽閃的。這樣的寓意同樣美好,蓮下有魚,意味著“連年有余”,蓮上的小娃娃,則意味著“連生貴子”。
我私下想,按照“紅男綠女”的慣常思維,這只紅底的繡花枕應該是給姥爺用的吧?可惜姥爺比姥姥早走了24年,不知這是不是顏色相對比較鮮艷的原因。
姥姥屬兔,如果活到現在,應該是108歲。那么這一對兒繡花枕皮,至少也有90歲了。姥姥對婚姻的美好期待,都一針一線繡在這里了,不知熬過多少個長夜。只可惜,殘酷的現實并沒有隨著姥姥美好的夢想而改變。婚后,姥姥先后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長到七八歲大時都因病沒錢醫治而夭折,只留下我母親一根獨苗。
聽母親說起這些,我不禁幻想,假如姥姥的那兩個孩子活下來,那么,母親在她哥哥姐姐的護佑下,也不至于太孤單。我至少也有了親舅、親姨,還會有一群表兄弟表姐妹,這是多么讓人向往的事啊。
母親說,正是因為姥姥自己失去孩子受到了驚嚇,所以輪到母親養育孩子時,姥姥一聽說哪個孩子有病,她自己先嚇得魂不附體。
好在新中國成立后日子越過越好,姥姥在86歲那年病逝。生前她曾說:“唉!活這么大年齡真是知足了,可死又不舍得死,日子這么好。”
一對繡花枕,牽出幾多愁。洗干凈的繡花枕皮,被母親珍藏于她結婚時用的木箱里。我則把姥姥的繡品,連同她青春的印記,一起珍藏在我的文字里。
鄉夜,與母親一起看畫
鄉村的夜,沒有想象中那樣冷清。從南往北,每一條背街小巷都裝了明晃晃的太陽能路燈,襯得正大街上的路燈有些昏暗。但人們還是喜歡在大街上活動。有背著音響雄糾糾走過的暴走團,隊伍不長,三五個人,但氣勢很足。
有三三兩兩從沿河路散步歸來的老年人,背著手,彎著腰,滿是皺紋的臉上帶著滿足的神色。也有穿著時尚的年輕媳婦,肉色長筒襪外面,是黑短褲、白球鞋。縮著脖子在路燈下嘮嗑的鄰居大嬸見了,問:穿那么少不嫌冷?人家笑笑,也不解釋。
東邊一輪金黃的圓月,在大街上看得格外清楚。今天是陰歷三月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毛妞說。
晚餐吃得有點撐。小米粥配清炒萵筍葉。鄰居毛妞上午剛從地里挖的萵筍,送來兩根。先摘了新鮮的筍葉,掐下的地方流著白色的汁液,像牛奶。在大街上散步,遇到多年不見的鄉親,母親張冠李戴了,人家并不計較,依然關心她有沒有八十歲。
氣溫有點低,稍微消消食,我與母親就回屋了。客廳太小,頂燈顯得特別亮。寬帶還沒裝,猛一下覺得時間有些漫長。母親從舊角柜里翻出她從城里拿回的畫,滿滿一小柜。裝裱過的有三四軸,其他大多是習作散頁。有圓形的,有扇面的,有長方形的,還有橢圓形的,都是母親自行裁剪的形狀。
其中有幾幅被卷得太久,怎么也鋪不平。我幫母親抻好,找了一塊木板壓住,上面又壓了一塊從村南塌七河里撿來的花石頭,看明天能不能壓平展。
母親翻著一本自己拿縫衣針縫制的畫本,不時舉起來讓我看。那些公雞、小鳥、梅蘭竹菊,都顯出樸素稚嫩的神態。還有那些毛筆字,在我看來已經很好了,可母親卻說,還得練,關鍵是筆鋒,自己掌握得不夠好。
母親前些年上老年大學,喜歡上了畫畫,一直堅持這么多年。我曾經幫她出過一本畫冊,只印了十來本,留著讓她時常翻閱。還專門寫過她畫畫的故事,以《老媽》《此中有真意》為題,先后被《大河報》和《檢察日報》副刊刊登。自那以后,母親畫得更起勁兒了,積攢下來少說也有四五百張了。每當我提起再幫她出畫冊時,她總是一連聲地拒絕。其實我知道,她是怕花錢。
我說過,真的不懂畫,所以不知道母親畫得到底怎么樣。但母親卻很上進,經常向老年大學的老師請教,或者在小紅書上學習一些技巧,或者臨摹名家的畫,甚至看到報紙雜志上喜歡的小品畫,也要照著畫下來。她拿著自己畫的許多只公雞,讓于老師看,于老師說:公雞的神態畫得都很好,就是在用墨上還需要濃淡相宜。哦,母親領悟了。我一看,也的確是這個問題:公雞一色的黑,缺少層次感。
“人家過去的畫家,作家,都是寂寞人呀。你怕寂寞,光想站大街跟人家說話,那肯定畫不好,也寫不好。”母親邊看自己過去的畫邊發感慨,說:“過去我也不知道是咋畫呢,畫了這么多。這兩年都懶了,看來還得堅持。”
“嗯,一定要堅持。回來給你整個好桌子,你在上面好好畫。”我說。其實我知道母親這兩年是受疫情影響,沒法上老年大學了,她轉移興趣,又迷上了做手工。
母親一聽要給她整桌子,又趕緊說,那倒不用,人家誰誰誰畫得可好,都是在吃飯的小方桌上畫的。畫好畫賴不在于桌子好壞。
我翻開母親放在一邊的“土畫冊”,被其中各色風格的小品畫所吸引。尤其是畫上的配文,應該是母親臨摹時順便抄寫的,非常有意思。比如有一幅墨荷倒影,很像兩只長腿水鳥在交流,頂部配的文字是:跟我吟那些走心的詩句。
我從中挑了幾張,有神態飛揚的公雞,有紅梅映照的仙鶴,有孤帆頂上飛過的海鷗,有絕世獨行的空谷幽蘭……連同母親翻看畫冊的照片,發了一個九宮格,收獲了朋友們貼心的點贊。
其中一位朋友留言:“這類畫風挺招人喜歡的,畫下去必成大家!”我心里知道這是朋友的鼓勵,但依然讀給母親聽。母親頓時笑靨如花地說:“那還得好好畫才行。”
鄉村的夜靜下來了,偶爾還能聽到一兩聲人語。母親在東屋睡著了,這會兒不知是不是正在做一個畫畫兒的夢。我在粉色的臺燈陪伴下,記下這些平常的文字,愿這樣溫馨的時刻能被我的文字拉長,拉長……
留一朵陳年的牡丹
母親在老宅的閣樓上整理舊物,對著一床棉被自言自語:“這可是我與你爸結婚時候做的呀!看,都幾十年了,這被面上的牡丹花還是跟新的一樣。”
我停下手里的活計,只扭身瞟了一眼,就認出了這條陪伴我長大的被子。
大紅被面上,盛開著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層層粉紅色的花瓣錯落有致。牡丹的葉子是碧綠的,花苞也是碧綠的,在紅色的背景與大朵的牡丹中間,顯得少而精,卻格外顯眼。被面上,還有紫色的牽牛花點綴其中,有的已盛開,像一個個小喇叭,有的還打著紫色的骨朵。一條纖細彎曲的綠莖,牽著所有的花朵與花葉,小巧而靈動。牽牛花旁邊,有三只毛茸茸的小雞仔在草地上玩,黃的,綠的,胖嘟嘟的,像三只小圓球。它們扎著剛長出來的小翅膀尖,張著黃色的小尖嘴,似在“嘰嘰嘰”地說著什么。
我不得不佩服母親的審美,她在花色繁多的牡丹被面中,挑選了這樣一幅頗具田園風味的圖案,讓高貴的牡丹與田野常見的牽牛花同處一域,讓活潑可愛的小雞兒跑了進來,從而使整個畫面充滿動感與童趣,仿佛被面上的牡丹花與牽牛花、小雞都在交流。
盡管那被里的顏色與質感我不太喜歡,但斜紋華達呢被面上的生動圖案帶給我童年的滋養,卻是永恒的。我就是在這樣美好的畫面中漸漸長大的。
我幫母親拆了這條被子,把黑藍色的粗布被里放在洗衣機里洗凈,留作紀念;把被套拿到公路邊棉花店里重新彈虛,另作他用;把已經糟得不能再用的大紅牡丹花被面小心地用手洗凈、晾干,然后剪下完整的地方,藏于衣柜。同時藏進去的,還有年少的心思,牡丹花被面的溫暖與回味。
熟悉的牡丹花被面里,珍藏著兒時繽紛絢爛的記憶。秀說,那是小時候的味道。靜說,蓋過這樣的被子。峰說,小時候的花被,是姐姐的嫁妝……
時常看到某些飯店,桌布、椅墊兒,一色的牡丹花布料,或大紅或天藍,古樸又喜慶。一些小娃娃的兜肚,小女孩的襖褲,也有用大紅牡丹花布料的,活潑又可愛。還有穿著紅牡丹花大衣的女性,走在街上,會讓人忍不住回頭欣賞。
我是從牡丹花被面上知道世界上還有一種花叫牡丹的。等到成年后第一次去洛陽看了牡丹,才真正領略了牡丹的斑斕、妖嬈與芳香。
被面上的牡丹花自然是單調的、乏味的,但那個畫面又是會說話的,是能走進孩童內心的。時隔幾十年后的今天,依然能回想起小時候趴在被子上與粉紅色的牡丹,與紫色的牽牛花,與黃色、綠色的小雞兒對視的畫面。
留一朵陳年的牡丹給自己,余生,慢慢地品。
王榮香 筆名安安,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高級檢察官。近年來發表散文90余萬字,出版有散文集《推窗時有蝶飛來》和紀實作品《遠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