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蘭勇
如何評價克洛德·孚羅洛,是全書中最難也最重要的問題。人教版語文“名著導讀”部分是這樣評價克洛德的:“看起來道貌岸然,其實心地邪惡”,“不但面孔陰森,而且靈魂也邪惡透頂,是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惡的化身”。這種評價非常具有代表性。
“名著導讀”部分抓住“美丑對照”原則,極言克洛德之丑惡,這未免太機械也太粗暴了,同時也忽略了人物性格的發展,更忽略了所謂“邪惡”背后的意義。
在求學階段,克洛德是一個“憂郁、認真、嚴肅的孩子,學習很勤奮,領悟很快”,到了18歲,他已精通了四種學科,即神學、法學、醫學和自由學科。18歲的克洛德已具備了學術大師的潛質,他幾乎是那個時代百科全書式的學者。所以,后來國王也因久聞其名而微服夜訪。同時他也是富有悲憫之心的人。父母過世后,19歲的克洛德承擔起撫養弟弟的責任。他也在撫養過程中感受到了學問之外的東西,“一種奇怪而甜蜜的人的感情”。“他的性格本來就已經十分深刻、虔誠、專注,現在又被這種狂熱推動著,使他投身于對小兄弟的熱愛之中。”不只是他的弟弟,他的悲憫之心還擴大到棄嬰加西莫多身上。是他收養了這個“十分可怕可厭的不幸的小東西”,又給他受洗并取名。
36歲時,克洛德身上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成了一位嚴厲的陰沉的神甫”,一個“陰森可怕”的人。這種變化與他的弟弟若望的不成才密切相關。之前,克洛德的世界,一半是學問,一半是弟弟。而他對弟弟的愛,既促進了他的學問,也塑造了他的性格。但若望“只管向著懶惰、放蕩、無知的方面”發展,后來成了一個十足的無賴。這使得克洛德的精神世界轟然倒塌。情感無處寄托,便只得專注于學問,而他的學問方向已不同于以前。正如雨果所說:“在我們的才智、我們的道德、我們的氣質之間,存在著某種平衡,它們毫不間斷地自行發展,除非生活遭到重大的變故才會中斷。”這解釋了克洛德性格前后變化的原因。
情感飄蕩無依,總要找到一個依托之地才行。克洛德找到的是當時四門學科之外的化學、占星學和煉金術,并自絕于兒女情長。“不止一次,我的肉體由于一個女人走過而沖動起來”,“但是齋戒、禱告、學習和修道院的禁欲制度,又使我的靈魂重新成了我的主宰,于是我回避一切婦女”。后來,克洛德遇到了愛斯梅拉達。克洛德之前所有的辦法,在愛斯梅拉達身上都不能奏效。于是他禁止愛斯梅拉達到圣母院一帶來。“以為你不再來,我便能把你忘記了。你不遵守禁令,于是我想把你搶到手。”把愛斯梅拉達搶到手,是為了效仿勃羅諾·達斯特:“有一個女巫曾經把勃羅諾·達斯特迷住,他把女巫燒死了,自己就痊愈了。”后來,克洛德又想用訴訟的辦法占有愛斯梅拉達。愛斯梅拉達入獄,才有了二人相處的機會,才有了克洛德長達數頁的傾訴。克洛德的言行,說是變態也罷,說是癡情也好,都是在一種獨立意識中進行的。小說中的人物,幾乎只有克洛德才有獨立意識。這或許與他的學問之博、用情之深密切相關。其他人,純潔如愛斯梅拉達,輕薄如弗比斯,浮浪如若望,愚拙如加西莫多,都很難談得上具有獨立意識。
早在克洛德與沙爾莫呂的對話中就表現了這一點(“兩個黑衣人”部分)。看到蜘蛛捕捉蒼蠅的一幕,克洛德自言自語地說,“這是一切的象征”,“那可惡的蜘蛛啊!可憐的跳舞姑娘”。克洛德明白,自己就是蜘蛛,愛斯梅拉達則是陷入蛛網、無處可逃的蒼蠅。他還意識到,自己是蜘蛛,同時也是蒼蠅。“哎,克洛德,你就是那只蜘蛛!克洛德,你也是那只蒼蠅!”這種自言自語,多少帶有神經質的性質,但同時也顯示了克洛德清醒的一面。而在這種清醒之中,更能看到他的無奈,甚至是絕望。
“盲目的蒼蠅啊,愚蠢的學者啊,你卻沒想到,命運已經把薄薄的蛛網張掛在光明和你中間,你全身撲進去了。可憐的瘋子啊,現在你可跌跤啦,你的腦袋粉碎了,翅膀折斷了,你在命運的鐵腕中掙扎!”清醒而又瘋狂,執著而又絕望。書中的人物,沒有誰比克洛德更具有獨立意識,也沒有誰比他更痛苦。克洛德的痛苦是有深度的痛苦,是有意義的痛苦。克洛德的痛苦源于他不可實現的愛情。
小說中,隱修女代表了深沉的母愛,愛斯梅拉達代表了純潔熱烈的少女之愛,克洛德的單戀則表現了靈魂深處的掙扎。克洛德的愛最復雜、最豐富、最有深度,當然你也可以說最變態。雨果在愛情題材上超越古典主義作品之處,就在于表現了愛情的復雜。這有點像后來艾米莉的《呼嘯山莊》。同為寫愛情的杰作,《呼嘯山莊》與《簡·愛》的命運相差太大。《簡·愛》多次被電影導演青睞,多次被拍成電影;《簡·愛》被列入中學生名著閱讀書單,《呼嘯山莊》則幾乎被棄置在角落里,塵封蟲噬。兩本名作,很難說哪一本更偉大。可以確定的是,《簡·愛》中如山溪般清淺可愛的愛情更易理解,更符合世人的口味。要接受《呼嘯山莊》,則不得不進行自我挑戰,世俗倫理的束縛、大多人中庸平和的審美追求都是很難跨越的障礙。
以外貌論,愛斯梅拉達最美,加西莫多最丑,弗比斯最英俊。克洛德身上也有幾個“最”,他應該是大多讀者最討厭的。但在作者呢?在對小說人物的語言描寫、心理描寫上用力最多的也是克洛德。作者把克洛德的靈魂完整地深入地展現出來,只是為了給克洛德招來最多的怨恨的目光嗎?作者在克洛德身上用筆最多,至少表現了作者對這個人物的高度重視。
占篇幅最多的克洛德的語言描寫、心理描寫,到底寫了什么?這涉及另外兩個“最”:心靈深處最痛苦的掙扎,對愛情最美的贊頌。
前者可以第九卷第一節“昏熱”為例來說明。克洛德不忍看到愛斯梅拉達被絞死而遠遠地避開。“這種想逃避自然,逃避生活,逃避自己,逃避人類,逃避上帝的奔跑,持續了整整一天。”作者則用了九頁多的篇幅來描寫。克洛德一路所見的所有景色,都帶著絕望的虛幻的色彩。換句話說,作者寫克洛德眼中所見,是為了寫克洛德心中所想。愛斯梅拉達對克洛德的拒絕和愛斯梅拉達將被施以絞刑的場景,二者一起將克洛德推向崩潰的邊緣。他后來還是安全地回到了圣母院。
設想一下,如果愛斯梅拉達不是被加西莫多救走,而是不幸被絞死,那么克洛德很可能會成為一個終生懺悔的教徒。他會從痛苦的愛情深淵中,從玄虛的占星術、煉金術的荒漠中走出來,重新回到圣母面前,重新成為一個虔誠的神甫。“他本來確信拉·愛斯梅拉達已經死去,這樣他倒也平靜了,因為他已經受到了最大的痛苦。”下面一句是書中廣被人引用的名句:“人的心只容得下一定程度的絕望,海綿已經吸夠了水,即使大海從它上面流過,也不能再給它增添一滴水了。”這句話也是克洛德在歷經他人難以想象的內心掙扎之后的思考所得。他付出極大代價所換來的這一點點心得,卻被新的現實輕輕駁倒了。對于人的心靈來說,根本就沒有什么“最大的痛苦”“一定程度的絕望”這種說法。至少,現實在克洛德心靈的海綿上又滴了一滴苦澀的海水,它攪亂了克洛德平靜的心潮。
如果把《巴黎圣母院》視為愛情小說,應該也沒有什么大錯。至少,愛情的內容占了相當的比重。書中對愛情的高度贊頌,書中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情話,出自誰人之口呢?是克洛德。
第八卷第四節中,克洛德對愛斯梅拉達的描述,簡直就是一首絕妙的贊美詩:“上帝應當選她當圣處女,選她當他的母親,假如他誕生時她早已在世,他一定愿意自己是她生下的呢。……她那釘著許多亮片的天藍色衣服,像夏夜的天空一般,閃出千萬道光芒。……啊,那光輝的形體,甚至在太陽光里也像是發光的東西一般!”還有這幾句:“假如你是從地獄來的。我要同你一起回去,我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這個。你所在的地獄就是我的天堂,你的眼光比上帝的更可愛呢。”這些都遠非弗比斯的花言巧語可比。
而克洛德對愛情的描述有多么美好,他的內心就有多么痛苦。克洛德的胸口“像被老虎抓傷了一樣”,“兩脅下有個尚未愈合的大的傷口”。
克洛德與愛斯梅拉達的故事有沒有另外的可能呢?克洛德自己也多次設想過。但愛斯梅拉達對弗比斯的雖盲目卻堅貞的愛情,擊碎了克洛德的幻想。而在其他作家的作品中,教士的愛情則是可能,比如霍桑的《紅字》、考琳·麥考洛的《荊棘鳥》。
可以說,雨果寫克洛德的單戀,主要不是抨擊宗教對人欲望的束縛,而是為了表現靈魂的可能的深度。這種深度,是古典主義作品無心也無力表現的。
(本文引用的《巴黎圣母院》譯文,均出自陳敬容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版《巴黎圣母院》)
(作者單位: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成都附屬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