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剛

降落
從天全方向走國道318線去瀘定,須得翻越二郎山。這座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山,如果真走老川藏公路“翻越”而過,至少得半天、一天,甚至更長時間。好在新千年后從半山腰修通了公路隧道,只需幾小時,就可從山這邊的天全去到山那邊的瀘定。2016年,過境天全的雅葉高速雅康段還未建成通車。我去二郎山另一邊的瀘定走的舊公路隧道。
出發的時候下著細細密密的雨,雨水生出濃濃的霧氣,滿世界迷迷蒙蒙的,像被一張鋪天蓋地的帷幕罩著,空氣里彌漫著絲絲初春的涼意。過境大貨車依然很多,經過“4·20”地震災后重建,大部分路段已是平坦的瀝青路面,車行在路上,有一種無可比擬的快感。因為重建改造工程尚未完全收尾,少數路段依然是坑坑洼洼的,我們的車子跑一段路便不得不減速下來,倒也避免了我們總是高速行駛可能出現的麻痹。
穿過二郎山隧道,眼前的世界便是另外一番模樣:天空湛藍,陽光燦爛。山兩邊的植被依然是記憶中的樣子:天全一面滿眼透綠,山的另一側,目力所及的山體險峻陡峭是自然的,山色焦黃得恍如山那邊的深秋,仿佛剛剛被大火肆虐過,偶爾有一兩株綠色植物呼啦一下撞入眼簾,讓人驚喜得想要失聲尖叫。我曾若干次到過瀘定,及至往西更遠的涉藏地區,并為此寫過一篇《二郎山記》,說的就是多次翻越二郎山的感受,但我總覺得還沒有寫夠,還想找機會再寫寫它。沒想到這個料峭的春日里,我又一次踏上了這條路。
下午4點過34分,終于順利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瀘定縣城。我對時間一向缺乏必要的敏感,這個時間,是在手機通話記錄里保存下來的。之前的4點28分,我接到一則發自瀘定縣人民醫院辦公室的短信,告訴我到達后找誰聯系,并且發來了聯系人的手機號。我翻看完短信,電話尚未撥通,便接到對方打來的電話。那時候,我們的車子已經穿過二郎山公路隧道,正沿著二郎山蜿蜒綿長的山間公路一點點盤旋而下。
通向醫院的街道正在重修,縣城高處與之相通的道路皆成了“斷頭路”,滿街亂七八糟地堆著各種雜物,從縣城高處去到醫院,須得繞道城尾,從進出醫院的綠色通道才能到達。我們不知道這個情況,我們的車子從高處的道路拐進一條斜坡,還沒開到坡底,便不得不踩下剎車。這樣的情景是我熟悉的,一山之隔的那邊,我來的雅安(天全縣)更靠近“4·20”地震震中蘆山,災害更甚,很長一段時間里,整個縣城差不多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建筑工地。街邊行人的表情也似曾相識,和我來的地方一樣,人們打心底里知道不破不立的道理,未來可盼可期,若干時日以后,現在的臟、亂、差將會被凈、齊、新取代。人們小心翼翼地躲避著街中心立著的圍欄和街邊的亂石水泥堆,在逼仄的小道上躲閃騰挪,以免和身邊同樣小心翼翼地走著的行人撞上。
倒是開車送我們來的師傅顯出了些許不適,此前他曾在這里工作(與我們同樣性質)過兩年,他滿以為兩年的時間足夠讓他熟悉這個小城,因此主動當起了我們的司機兼向導,一路上不停地給我們講述他在這里工作期間耳聞目睹的逸聞趣事,沒想到剛一進城,這個小城便當頭給了他一記棒喝。好在我們及時下了車,改由步行去到醫院,否則還真不曉得他會窘成什么樣子。
在瀘定縣人民醫院辦公室,不出意外地見到了吳勇。我之前就和吳勇有過一面之緣。2014年11月22日康定地震時,我所在的醫療隊受命第一時間趕赴災區,我們的救護車在夜間翻越二郎山時出了故障,走走停停,勉強行駛到瀘定縣城便徹底熄了火,我第一時間打電話回去向醫院領導匯報了情況,醫院領導又打電話到瀘定,結果就聯系到了吳勇。他二話沒說,便連夜開著救護車,將我們送到了那次地震的震中——康定。那時候,吳勇是瀘定縣人民醫院的副院長,分管日常業務,現在分管的是行政和后勤。在稍后舉行的見面儀式上,我還知道了,吳勇是成都市青白江人,畢業后來到瀘定工作,不久將與一位瀘定姑娘結婚,徹徹底底地把自己變成一個瀘定人。
見面儀式后搬行李去住處,住處就在醫院辦公樓旁邊的另一棟樓里,與醫院辦公樓隔著一條水泥小路。那是醫院的舊家屬樓,建在靠近大渡河的斜坡底部。在吳勇的安排下,后勤處的高大姐帶著我們從醫院辦公樓出來,走到街邊與水泥小路的交叉口,高大姐指給我們看時,我以為樓房是三層的,等我們到了樓下才看清,樓房原來是五層的。因為地勢更低,有兩層樓房建在了街道平面以下。水泥小路剛剛被雨水澆過,濕滑得厲害,我們只能側著身,像膝關節病患者那樣橫著雙腳,一點一點地向前挪動,可終究沒能控制住自己的身體,剛走出兩步便不得不揮舞著雙手,大鳥一般,一股腦兒沖到了小路盡頭的空地上。
空地之外便是堤壩,堤壩之下便是滔滔不息的大渡河河水。我們提著行李進到樓里的房間,關上房門,耳邊依然盈滿了大渡河河水不息的濤聲。對岸近乎壁立的山體上,貼著幾張綠色的大網,大網緊貼著山體,仿佛破損的外衣上縫合嚴密的補丁。想必是為防止石塊脫離山體飛滾而下,特地掛上去的。
站在房間里,我是徹底明白過來了。我們此刻的所在,其實就是大渡河岸邊的一處斜坡的最低處。自打穿過二郎山公路隧道的那一刻起,我們就一直在沿著盤曲的公路不斷地往下走,降落,再降落,目標就是大渡河,就是眼前這棟老舊因而很可能用不了多久就將消失的樓宇?,F在,我們抵達了。
房間里懸著十五瓦的白熾燈,燈泡懸吊在屋子的正中央,電線貼在一整片白色涂料涂抹后的墻壁上,仿佛光滑的腿肚子上突顯的靜脈,白色的墻壁因此顯出了些許生機,單調不再了。高大姐開門的同時摁下了開關,我猛地打了個激靈,不由得閉上了雙眼,再睜開來時,才看清這突起的光亮是由一盞白熾燈發出的。
高大姐和同行的一位中年男子一起為我們裝被子、鋪床,兩人配合十分默契,像是共事了多年。高大姐一邊為我們鋪床,一邊叮囑我們:這里風很大,夜里會冷,最好蓋兩床被子。生活上有啥需要,隨時和她聯系。在我們嗯嗯地應答著的時候,中年男人也開始附和高大姐的話,高大姐每說一句,他便附和一句,所謂附和,不過就是在高大姐每句話后重復兩個肯定的詞而已,像錄音機的重復播放:是的是的,就是就是。后來高大姐似乎聽得煩了,突然收起笑容,屏著氣,抖手里的被套,眼見中年男人沒跟上,高大姐便瞪了一眼中年男子,吼了一聲:扯好!中年男子看著高大姐,不但不惱,反而嘿嘿一笑,嘴里和手里同時配合著高大姐:扯,再扯!
高大姐和中年男子都不是本地口音。從默契的配合可以看出,他們不是第一次接待我們這樣的外來者,不是第一次一起干鋪床鋪的活兒。一問才知道,中年男子原來是高大姐的丈夫,他不是醫院的職工,那天他來醫院,純粹是為了幫高大姐的忙的。他們的老家在四川靠近重慶的某個縣份,但具體是哪個縣份,我沒問,所以就暫時不知道了。
晚上,枕著大渡河的濤聲躺在溫暖的被窩里,禁不住在微信朋友圈發送了一條消息,內容就是到瀘定途中手機拍攝的幾張照片:二郎山上的積雪和云霧、醫院舊家屬樓外的河堤、河堤之下藍汪汪的大渡河河水、河西岸打了“大補丁”的山體??吹较⒌呐笥褌兗娂婞c贊、留言,有朋友甚至打來電話,表示無論如何也要抽時間到瀘定來看我,我笑著回答:來吧來吧,來了,我們一起聽大渡河的濤聲。
成武路111號
瀘定縣人民醫院所在的街道叫成武路,藍底白字的門牌號碼就貼在醫院大門旁的外墻上:成武路110號。我起初想當然地以為,舊家屬樓也會是同一個號碼。后來有一天,我站在水泥小路與街面交叉的路口,無意間瞥見靠近水泥小路的外墻高處也貼著門牌,編號卻是另外一個:成武路111號。這是兩個不同的序列,成武路是一個,111號里面是另一個,最靠近水泥小路的那棟是“1”,往里走是“2”,我們入住的是“3”,再往里走是“4”。算不上龐雜,卻也足夠井然。
人住“3”以后的第一天早上,不到6點就醒了。叼著煙,裸身去衛生間。一離開被窩,渾身便禁不住接連打了幾個冷戰,趕緊抓起床頭的外套披上。
衛生間左側的墻上高過人頭的地方掛著電閘,電閘下半部分沒裝外殼,金屬片外露,從天花板上掉下的電線通過閘刀彎彎曲曲地連著熱水器。熱水器是一口斑駁的鋁質大桶,放在墻上支出的金屬架子上,推開門便可看見朝向門口支著的噴頭。進水管閥門就在右側齊腰高的墻上,鋁質水桶外面豎著一根塑料顏色的導管,打開進水管閥門,或者放水洗澡時,可以看見塑料色導管里的水位變化,以此判斷鋁桶里水量的多少。
住進來那天晚上,高大姐替我們鋪好床,專門把我們叫到衛生間講述熱水器的使用方法。為了打消我們心頭的疑慮,高大姐還很肯定地告訴我們:不要擔心,以前這里很多人家都是用這個的,現在好些人家換電熱水器了,醫院也準備換,還沒來得及。此刻再看,高大姐的安慰和鼓勵似乎沒起任何作用,心里嘀咕著,但愿真正使用起來時如高大姐所言,不會弄出什么岔子。
正走神間,耳邊突然響起一陣嗡嗡聲。心里一驚,定睛細看,一只蜜蜂正圍著鋁質水桶不停地翻飛。我對蜜蜂的了解僅限于外貌和聲音,其余一切皆是空白。眼前的這一只,只一眼就覺出它與印象中的不同,它太大了,身體肥碩得有拇指尖那么大,卻一點也沒影響到它圍著鋁質水桶不停地翻飛,嗡嗡、嗡嗡、嗡嗡……我大氣也不敢出,趕緊捂著嘴,生怕它循著我呼出的熱氣呼嘯而來,停駐在我身上,蜇我一下。接著,我趕緊拔腿,飛也似的逃離了衛生間。
回到被窩賴到7點,這也是我多年習慣的起床時間。有了剛才的經歷,披好衣服再站到衛生間門口時,便沒敢即刻進入,而是站在半掩著的門前,側著身體,一邊輕手輕腳地將門盡可能地推開,一邊側耳細聽,隨時準備著撒腿逃跑。直到確認衛生間里沒有大蜜蜂的身影,沒再聽到嗡嗡聲,這才抬起腿,放心地跨進去。
時間稍稍長些之后,我注意到,111號舊家屬樓里住的基本上是醫院里退休的老職工和剛到醫院工作的新人,少部分是像我這樣的暫居者。樓下的空地里,但凡能夠栽種的地方,都種上了花草和各種時令蔬菜。我好幾次看到有老人弓著腰,專心致志地拔除菜地里、花草間的雜草,起自大渡河的風吹不著他們面朝黃土的臉,一個勁地吹拂他們的頭發,像被一只看不見的大手揪著,一陣東倒西歪過后,整整齊齊的發絲便亂成了茅草樣。陽光灑下來,他們的白發,便更加具有了深秋茅草的神韻。他們手里握著雜草,剛剛放上身旁的小草堆,便被整個地掀翻在地,好些草枝隨風揚起又落下,也不知是否落回了它們被拔起的地方。
天氣晴好的午后,有幾位老人抬了麻將桌出來,擺在樓梯口邊打牌。有時候是三個或者四個,有時候是五六個。五個或者六個人的時候,四個人上桌,另外的一兩個人圍著桌子,不時指指點點。桌子擋住了進出樓梯的路,我打樓梯口經過,他們便手扶著桌緣,慢慢悠悠地滿臉羞赧地站起來,側身讓我過去。我有幾次站在桌子旁,聽他們在打牌的間隙,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遠遠近近的事情,像老舊的收音機里發出的嗞嗞聲。
不知是聽人說起,還是從我的口音里聽出了端倪,老人們后來都知道了我是外面來此短暫工作的醫生,對我們就更加熱情了。證據之一是在我經過或者站在桌邊的時候,他們紛紛停下正在進行的牌局,詢問我工作和生活的情況,不止一次指著菜地告訴我:需要就自己去扯。證據之二是更加耐心地解答我提出的各種疑問。樓梯口對著的空地里種了一棵重瓣粉紅海棠,五六米高,我住進去不久,海棠樹上便開滿了紅艷艷的花,似乎一直沒見謝過。我起初不知道那是什么樹,怎么會開出那么艷麗的花朵,問老人們,老人們便從它的植物學史、形態特征、物種分類,講到它的病蟲防治和主要價值。從老人們七嘴八舌地講述里我第一次知道了,在古時,海棠花又被稱作斷腸花,常常被借以抒發男女離別的悲傷情感。我好奇:這花是誰種的?一位老太太笑呵呵地指著旁邊剛才給我講述的一位老者:他!只有他喜歡干這事嘛!我看到老者臉上明顯地愣了一下,臉上的笑容驟然收緊,卻沒答話。我很想再問問老人:那么,你是不是也將這株海棠當成了斷腸花?話到嘴邊,卻終究沒說出口。這樣的問題實在太過唐突,我不想冒犯了老人家。
后來有一天一大早,舊家屬樓下的空地里突然搭起了靈棚。進出舊家屬樓的路呈“L”形,靈棚因地制宜地搭在那一“折”上。最靠近河堤的一邊被單獨隔開,成了一個單間,朝街的一面敞開著,正對著水泥小路路口,從水泥小路進出舊家屬樓的人,走到街面上的斜坡頂,一眼就能看見里面的長條凳,和凳子上白色被單下躺著的逝者。逝者旁邊蹲著幾個人,不斷往燃著的火堆里添加紙錢,火堆搖晃而起的光亮映紅了他們悲戚的面容,和他們臉上亮晶晶的淚珠。靈棚旁邊是一溜更廣闊的大棚,整整齊齊地擺滿了桌子和凳子,隨時等待著有人坐上去。
臨近中午,大棚里便密密麻麻地擠滿了人,他們嗑著瓜子,抽著煙,輕聲交談著。單間和大棚之間,一直擺滿了花圈。靈棚下的人似乎更多了,他們依然圍在一起,不停地往眼前燃著的火堆上添加紙錢,紙錢冒出的濃煙四下里繚繞著他們沉默的悲戚的臉,大約是煙霧太濃了,熏得他們一個個淚汪汪的,不得不隔一會兒便抬起手來擦拭一次,擦過之后,便又繼續默默地將手里的紙錢丟向火堆。
聽辦公室里的同事們說,逝者是醫院一位退休職工的家屬,腰疼了多年,一直以為就是腰上的毛病。幾天前老人去我工作的那個科室里找到醫生,二話沒說就要求理療。接診醫生覺得不對勁,老人以前很精干的,突然瘦得很厲害,感覺也沒了以前的精氣神。接診醫生拒絕了為老人理療,反而建議老人去檢查一下內臟。這一檢查可是嚇壞了老人的家人:膽囊癌晚期。
我曾不止一次地看到過一組統計數據,那是以秒為單位,分門別類地統計出來的全球范圍內各種因癌癥去世的人數。數目算得上龐大,但條分縷析,一看便知,每看到一次,便驚心一次。個體的生命總是脆弱而渺小,正如科室里的同事所言,像一枚葉片,每個人都逃不過離枝的命運。我無從知道眼前的老人是否也將進入統計數據??菰锏臄祿部偸亲屓烁杏X冰冷而恍惚,有一種無以言說的距離感,似乎很近又似乎遙遠。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數據里的每一個組成背后,都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可能正值壯年,可能老態龍鐘。這是一種既可怕而又十分明晰的指向。這樣的指向很像刀割,一刀一刀,刀刀都戳向我們脆弱而敏感的神經。因為我們都會設身處地,仿佛我們或者我們的親人已然是統計數據里的組成部分。
老人去世之后,舊家屬樓的樓梯口很久都不見麻將桌再擺出來。我從樓上下到樓梯口,抬眼便看到院子里的海棠花兀自燦爛地開著,樹下落滿了粉紅的花瓣。胸中瞬間塞滿了莫名的悲傷。
土豆晚餐
在高原,人們喜歡把聚在一起的人叫“伴兒”,有時候明明是彼此剛見面,可能非親非故,只要認識繼而彼此認同了,也被叫作伴兒。
我喜歡這個詞,尤其喜歡它既親切又涵蓋無邊的概括力。牟醫生來自市里的一家三甲醫院,從事西醫骨科,我來自天全——個小縣,從事的是中醫骨科,我們一同來到瀘定,進入不同的科室,入住同一套房子,入鄉隨俗,牟醫生就是我的伴兒。
牟醫生十多年前從川北醫學院畢業,被分配到重慶的一家企業做廠醫。因為離家太遠,不方便照顧年邁的父母,牟醫生于是收起了隨時可能邁向重慶的腳步,轉而在家鄉另找了一份工作。他最先是去了漢源縣的一家醫院,醫院接待者一聽他辭掉工作的事情,便直搖頭。那是20世紀末,在偏僻川地的很多地方,雙向選擇還是個新鮮事物,好些人還接受不了自由擇業。
牟醫生接著去了泥巴山另一邊的滎經縣。醫院的領導很贊賞他的勇氣,大約也有對家鄉和父母的拳拳之心,同意接收他,唯一的前提是無酬試用三個月。牟醫生當然地點了點頭。牟醫生本就是滎經人,能夠回到家鄉工作,離父母更近,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但是,三個月沒有經濟收入,生活便沒有著落,一日三餐便成了他每天冥思苦想,卻不得要領,又不得不面對的大問題。有一天父親去醫院看他,順道給他送去了一口袋大米、一大筐雞蛋,外加一大口袋土豆。父親說是去看他,其實是知道他剛剛參加工作,沒多少錢可用來花銷——他一直不敢對父親說他暫時沒有收入,他怕父親擔心,繼而把擔心傳到母親那里,繼續把自己變成家里的負擔。
那一口袋大米、一大筐雞蛋,外加一大口袋土豆,便是牟醫生三個月的口糧,不夠是當然的。因為方便加工,最先吃完的是土豆。有一天下班回到住處,牟醫生便發現土豆所剩無幾了。他掂了掂口袋,索性把剩下的土豆一鍋煮了,獨自坐在僅有一張床、一口鍋的宿舍里一個接一個地吃,一邊吃一邊記下了吃過的數目,等數到32的時候,裝土豆的小鍋便見了底。這時候,牟醫生扶著肚皮站起身,一點點挪到床上,臨產的孕婦般艱難地躺下,目不轉睛地盯著斑駁的天花板,思考自己不長的人生,也思考接下來的日子該如何過活。有那么一瞬間,牟醫生覺得自己已經到了世界末日……三個月后,牟醫生順利通過了醫院的試用考察,成了一名正正經經的醫生。不久前又調到市里的一家三甲醫院。這也才有了這次,我們在成武路111號的相聚。
我受大蜜蜂驚嚇后的一天,牟醫生也經歷了同樣的遭遇。也是在大清早。只不過牟醫生當時舉著手機,查看回復朋友們夜間發來的信息,走進衛生間蹲下去時還在翻看、回復,等他發現刺耳的嗡嗡聲時,那只大蜜蜂已經盤旋、降臨到他頭頂。牟醫生騰一下起身準備跑開,當然地忽略了對手機的管控,握著的手機于是從手里滑落,直直地掉進了便坑里。
手機后來是撈起來了。牟醫生很有經驗地拿出電吹風,吹了好一會兒,試了兩次,都沒能順利開機,便不敢再試了。怕短路,這是牟醫生說給我聽的理由。這個簡單的物理常識,我倒是知道的,但牟醫生接著十分肯定地說,如果及時將手里的水分清除干凈,手機還能用,我就有些將信將疑了。
事實證明牟醫生是對的。因為早上有個手術,修手機的事牟醫生只能托付給我。我先后去了兩家手機維修店,店主們都搖頭,表示無能為力,但后來的一家店主指給我菜市場上—個小攤點,叫我去試試,言語間帶著明顯的“死馬當活馬醫”的意思。我去了,老板聽我說了情況,接過手機猛烈地甩了起來,然后揭開手機蓋子,拉起電吹風,呼呼啦啦地吹個不停。其間,攤點前來了兩個買手機保護殼的,—個貼膜的,看起來都是老主顧。老板叫他們等著,他們便都靜立在那里。過了不下半小時,老板放下電吹風,問他們要什么。停當之后,老板拿起牟醫生的手機,再次猛烈地甩了幾下,然后合上蓋子,摁下了開關鍵。我看到,牟醫生的手機屏幕果真重新閃亮了起來。
牟醫生很高興。那天的晚飯,牟醫生提議吃土豆。吃慣了館子里的大魚大肉,我們今天吃素,這是牟醫生的理由。我沒有反對。土豆和佐料是我們幾天前去逛菜市場和超市買回的。一直放在那里,沒機會做。牟醫生一提議,我當然地同意了。牟醫生還特地跑到樓下,給住在一樓的兩位老人打過招呼,從樓下的菜地里扯了小蔥,洗凈切細,拌上辣椒和花椒末,香得讓人直流口水。等土豆快煮熟的時候,我突然想喝啤酒。有些時日沒喝了,莫名其妙地就想喝,想念喝過之后腹部的脹滿感和不時打出的酒嗝。牟醫生于是又一次跑下樓,買了四瓶啤酒回來。
餐桌是入住后找高大姐要來的方凳子,熱騰騰的土豆和佐料碟就放在方凳上。我和牟醫生一人拿了一瓶啤酒,對坐在方凳前,在方凳子上方很響亮地碰了一下,咕嘟咕嘟地大喝了一口,然后開始剝土豆。蘸上佐料吃了第一口,我便開始夸贊,從可口的土豆和香艷的作料,到牟醫生調制作料的手藝。牟醫生則微微笑著,既不贊許,也不反對。等我夸贊得差不多了,便見他呼啦一下舉起瓶子,大吼一聲“來”,然后舉起酒瓶,和我在方凳子上方猛烈地相碰。如此反復了三五次,牟醫生便有了些許醉意,再次拿起土豆時便陷入了與這個平凡之物有關的回憶里。
牟醫生從醫的經歷,我就是那時候從他口中得知的。
但是,那天晚上的土豆和啤酒,我們都沒有吃完、喝完。牟醫生后來說,看來,我們都是過了用土豆充饑的年代的人了。這話,我打心底里贊同。
杵泥,嵐安,以及任坤有
如果以天全和瀘定為起始點,取一個二郎山的截面圖,應該是一個放大了若干倍且略略傾斜的“N”字,酷似城垛,卻又比城垛多了一個巨大的反折—那是瀘定縣城西面的延綿山脈。東西兩面的山川之間,天空被切割成了逼仄而狹長的一縷,天花板一樣罩著谷底的大渡河和沿河而立的瀘定縣城。
我知道杵泥是一個鄉,但從沒去過,不知道在那個巨大反折上的哪座山間。四月里的一天,同事們邀約去鄉下吃櫻桃,我問去哪里?同事們說杵泥。我于是很爽快地開上車,跟著同事們沿縣城對岸的公路,拐上一條崎嶇的小路,越過一個埡口,回腸似的道路繞著山體盤曲回轉,彎彎拐拐之間,眼前突然豁然開朗。同事說:喏,那就是杵泥鄉。古語說“別有洞天”,說的大約就是這樣的地方。這也是瀘定縣城給我的印象:那些極不起眼的小街,拐彎抹角間,各種店鋪因地制宜,見縫插針。不知道的人,走大街上經過時,以為那就是一條小道而已。一天晚上,我開著車,陪一位朋友去接他的女友。朋友下了車,拐進街邊的一條石梯小路,我停了車在街邊等,左等右等不見朋友出現,電話打過去卻是“您所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區”,我只好下了車,踏上朋友消失的石梯小路走進去,拐過一個小彎之后,我就不敢貿然前行了。因為前面擺著三條岔路,我無從知道哪一條才通往朋友此刻的所在。
櫻桃樹都種在田地的邊角、土埂上。田地邊靜臥著幾間老木屋,大門緊鎖。那是一位同事的老家。同事從學校畢業后進到瀘定縣城工作,把父母也接到了城里,留下幾棟孤苦伶仃的老屋,和田地間年年掛果的櫻桃樹。同事吆喝著:隨便吃,隨便摘。我們便呼啦一下沖到樹下,伸手扯住低處沉甸甸的枝丫,有幾個年輕同事即刻搖身變成了猴子,三兩下爬上樹梢。樹下于是噼里啪啦地下起了櫻桃雨。有些是因為熟透了,稍有風吹草動便會猝然落下,更多的原因是那些櫻桃被蟲子吃過了,只剩下空空的皮囊,即便沒有外力的作用,墜落也是早晚的事情。我們選那些尚未被蟲子光顧的吃,一邊吃一邊感嘆:甜,太甜了!吃剩下的,同事們作為禮物,裝好后要我帶回了天全,我分給親友們品嘗了,感嘆是一樣的:甜!太甜了!現如今,我們的味覺是太熟悉這種味道了,甘甜、香甜、甜美、甜蜜,蜜一樣甜……花樣翻新,琳瑯滿目,卻依然禁不住要嘖嘖稱贊,我想我的同事和親友們是被它純正的味道給迷住了。記得有一回,我和作家們去到一個以櫻桃聞名于世的地方采風,主辦方盛情,每人分發了一小籃子櫻桃給我們品嘗。我沒敢下口,因為那櫻桃看上去太完美了,無論外觀還是色澤,乃至包裝,都那么無可挑剔,我抓了一把捧在手里,在水龍頭下沖洗、翻看了半天,竟然沒發現一顆櫻桃有蟲子光顧的印痕。
進出杵泥的路邊豎著一塊水泥石碑,但凡去到杵泥的人都會看到。水泥石碑顯然已經豎起了不少歲月,好些部位已見皸裂,邊角已風化脫落,幾個大字上涂抹的紅色油漆也已淡化,字跡卻是清晰可辨的——“中國紅櫻桃之鄉”。站在水泥石碑前,頭頂著狹長而逼仄的天空,心里不得不對瀘定人暗生佩服。一個川西崇山峻嶺之間的小山村,卻要建設“中國紅櫻桃之鄉”,這是何等的視野與雄心!都說環境造人,這環境,其實不是禁錮和束縛,而是萌發和催生的動力之源,關鍵在于置身其間的人。
沒去瀘定之前,我就知道杵泥是瀘定下屬的一個鄉,也知道瀘定出產櫻桃,卻不知道瀘定的櫻桃大多出產于杵泥鄉。到了瀘定,吃過杵泥的櫻桃之后,我必須說,那可能是我有生以來吃過的最美味的櫻桃。
和杵泥一樣,我很早就知道嵐安,卻也從沒去過,不知道它是在東西南北哪個方向。自打得知要去瀘定的時候起,我就計劃著,一定要去嵐安看看,我甚至想到要找一本《瀘定縣志》,以更多地了解嵐安和瀘定的其他地方。我好幾次請瀘定的同事們幫忙,說起的時候同事們都很爽快地答應,過后就都不了了之,始終沒見把《瀘定縣志》送來。我想同事們是沒有找到,或者是我作為醫生卻要找厚如磚頭的縣志來讀,讓他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了。
盡管沒有《瀘定縣志》可讀,但我還是大體知道嵐安的一些歷史,最輝煌的要數1935年11月,紅軍長征曾經過這里,并在此駐扎了49天,600多名紅軍指戰員在這里犧牲,締造了康區第一個紅色蘇維埃政府。我最初聽人說起嵐安時,也犯了所有天全人都會犯的毛病,l和n不分,陰平、陽平不分,邊音、鼻音難辨,把嵐安聽成了南岸。后來醫治了好些個來自嵐安的病人,從他們的身份信息里,我才明白自己一直“誤讀”著這個地方。
我醫治過的嵐安病人中,給我印象最為深的當屬任坤有。
他是搭乘拖拉機去縣城路上受的傷。他背對著駕駛員,坐在拖拉機貨箱后擋板上,雙腿懸吊著,像一個調皮的讀書郎。他看不見前路,也就沒法看見拖拉機車頭駛離公路,否則,在拖拉機朝著懸崖飛速墜落之前,他完全有可能也有足夠充足的時間從貨箱上跳下,躲開那場車禍,從而避免貨箱里掉落的重物和飛石砸中自己的雙腿。
后來任坤有被送到縣里,很快又轉送到了省城,得到的都是一樣的說法:想要保住雙腿,懸!家里的人和任坤有都堅持著,不愿意截肢,他們抱著試一試的心理,轉到了天全,成為我的患者。那時候,任坤有差不多已經徹底死了心,聽我就他的雙腿說出同樣的話語時,他顯得是那樣淡然,有一種聽天由命式的無所謂。
死馬當作活馬醫——任坤有三個月后對我說。話語間,當然地充滿了強烈的死而復生的慶幸。事實上,要不是三個月前他和家人選擇了堅持,堅決要求先觀察一下再看,這一切都是空談。內心里,我和任坤有一樣,對他當初的選擇感到慶幸。三個月的治療時間,別說保全的是一雙腿,就是一根腳趾尖,也已足夠我們慶幸。
這都是十多年前的舊事。后來有一天,我接到任坤有從嵐安打來的電話,他剛賣了幾頭牛,新買了一部手機,還學會了玩微信,要我通過他的好友申請。隨后,我就接到他發來的幾張圖片,圖片拍攝的是嵐安的山水和他放牛的地方,綠樹成蔭,百草豐茂,鮮花盛開。我正看著照片出神,電話又一次響了起來,電話里,任坤有邀請我有空去嵐安玩。
我二話沒說就答應了任坤有。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真有機會去到瀘定,而且一待就是三個月。
現在,三個月的時間已經成為過去。硬要說起來,遺憾也是有的。沒能夠待更長時間,從而更多地了解瀘定,此為其一;想要一本《瀘定縣志》而不得,此為其二;其三便是一直想著卻終究沒能找到機會去嵐安,沒能夠再次見到任坤有,這件事情已然變成了一個夢想,若有機會再去瀘定,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個夢圓上。
過橋記
從瀘定縣城東岸到西岸,有三座橋相連。站在醫院舊家屬樓外的河堤邊,抬眼便能看見城南大橋,往上是瀘定橋,再往上出縣城不遠是彩虹橋。
源遠流長的大渡河自北向南。但在我此刻的想象里,它就是流經瀘定縣城的那一節,更具體些說來,就是從城南大橋到瀘定橋之間的一小段。但是,站在城南大橋上看大渡河與站在瀘定橋上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在我的想象里,它活像一個人身體的軀干部分:城南大橋下的一段河床寬闊,水流平緩,兩側的河床上亂石堆砌,那是一副脹滿的肚腹;而上游不遠的瀘定橋下,河床陡然收緊,河流湍急,亂石穿空,那是大肚腩上方連著的脖頸。
城南大橋和彩虹橋都是公路橋。彩虹橋地處縣城之外,我只開車去西岸加油時路過過一次。城南大橋和瀘定橋廣場卻是去過若干次的。天氣晴好的午后或者黃昏,我和牟醫生時常一起出門散步,有時候經過城南大橋到縣城西岸去,有時候從醫院舊家屬樓出來,往左沿成武路走,去瀘定橋廣場。
瀘定橋廣場自然是以瀘定橋為中心的廣場。從此刻回溯,在并不漫長的時間史上,公元1705年便是瀘定橋的最上游。那時候,大渡河還叫瀘水。這一年,為了解決道路梗阻,康熙皇帝下令修建瀘水上的第一座橋梁,僅僅一年之后,長103米,寬3米,13根鐵鏈固定在兩岸橋臺落井里(9根做底鏈,4根分兩側做扶手)的橋梁建成,康熙皇帝遂御筆親書“瀘定橋”三個大字,并立御碑于橋頭?!盀o”即是瀘水,“定”則是平定、安定之意,康熙皇帝是希望借助橋梁建成后的便利,平定西藏準噶爾叛亂。這次起于1690年(清康熙二十九年)的戰爭,迭經三朝,歷時68年,最終于1757年(清乾隆二十二年)弭息,取得了完全勝利。這些都是題外話。事實是,自從瀘水之上有了瀘定橋,瀘定縣名隨即確立,并且一直沿用至今??h名隨橋名而生,這在中國歷史上恐怕是絕無僅有的事情了。
從1705年出發,沿時間之河順流而下,1935年是必定要??康囊粋€站點。5月29日,瀘定橋讓全世界的目光又一次聚焦。這一天,中國工農紅軍長征途經大渡河,以22位勇士為先導的突擊隊,冒著敵人的槍林彈雨,在瀘定橋上匍匐前進,一舉消滅橋頭守衛。從此,這座橋便成了新中國歷史上一塊舉足輕重的紀念地,有歷史學家甚至說,是瀘定橋上的“十三根鐵鏈托起了共和國”。一撥又一撥的人,千里迢迢地趕到大渡河邊,為的就是一覽瀘定橋的風姿,聽聞大渡河四海聞名的濤聲。
康熙皇帝當年御賜的《御制瀘定橋碑記》就立在瀘定橋東岸,它記載了修橋的原因、橋的規模及維修辦法,橋的東岸就是以橋頭為中心、向東邊山腳鋪開的瀘定橋廣場。廣場旁邊靜臥著一家書店。店名有些老舊了,叫新華書店。一個星期天的午后,我原本是要去看瀘定橋的,在廣場上閑逛時,忽地看見路邊高掛的“新華書店”,便不由得跨步而去。門口收銀處坐著兩個長發披肩的女子,我是店里唯一的顧客。我從只開了一邊的雙扇玻璃門進去時,收銀處的兩個女子正說著話,看到我,她們不約而同地看了我一眼,又扭過頭去,繼續她們似乎永遠說不完的話題。書店里打掃得其實很干凈,從玻璃墻壁斜照進來,依稀照見我打地板上的面影,給我的感覺卻是混亂的,具體亂在哪里,一時說不清。大約和記憶中新華書店里熱氣騰騰的情形有關,這與時下、這里的安靜造成了某種錯位,它們同一時刻呈現在我的記憶中和視線里,混亂由此而生。我進到店里后不久,又來了一個中年男子,好像是走錯了路,在玻璃大門內停了一下,便又轉身走了出去。在文學架上,我看到了卡勒德·胡塞尼,這位旅居美國的阿富汗人最新出版了一部長篇《群山回唱》,定價36元。我毫不猶豫地取下書,遞給收銀處的女子時,問打折不?對方詫異地抬起眼,面無表情地吐了個“不”字,就沖我伸出了手。這可能是我開始文學閱讀以來買下的第一本不打折的書。也許是受了書名的感染和提醒,抱著書回去的路上,我突然想大吼,像兒時置身荒寂的山野時大吼著為自己壯膽,盡管此刻實在沒有什么讓我驚懼的。我只好緊閉了雙唇。在熙來攘往的成武路,我的大吼是否能引起山間遠遠近近的回響是另一回事,讓人們回頭側目倒是必然的。
終于還是去過了一次橋。時間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即將離開前三天。整整90個日夜即將過去,開始的時候我是以為日子還長,還有的是時間。那天往返書店、乃至之前和后來若干次打瀘定橋廣場經過時,這個念頭便會涌上心頭,但我老感覺自己還沒準備好。直到此刻,我就要離開,才覺得是時候必須再去走走了。
我把手伸進衣兜。我知道外地游客過橋要買門票,10塊錢一張,本地人免費。正準備掏錢,忽然聽到旁邊有人在叫:“李醫生!”我一愣,扭過頭去,原來是上午剛剛看過膝蓋的一位病人的家屬。聽到有人叫我,站在眼前的管理員也愣了一下,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從他臉上的笑容里猜測,我們大約覺得是在哪里見過,但一時忘記了,聽到有人叫我醫生,他一下明白了過來。管理員微笑著側過身去,讓開通向橋面的小鐵門,并且攤開手掌,掌心向上,輕輕地指向了瀘定橋和它通往的西岸。
波濤滾滾的大渡河在橋下咆哮著,一如記憶里第一次來時的樣子。第一次來瀘定橋是什么時候,已經不記得了,但可以肯定是在11月22日康定地震之前,因為那時我那篇至今仍有朋友提及的《二郎山記》已經完成,而且那時我的目的地是更西邊的康定,根本無暇他顧。
站在橋頭,出現在眼前的依然是記憶里第一次來時的情形:“風塵仆仆地趕來的人們站在河邊,踏上鋪著木板的橋面,鐵索搖晃著,有人緊閉著眼睛默不作聲,心里似乎想到了當年紅軍飛奪此地的情形,有人不免驚聲尖叫了起來,尖叫聲響在耳畔,算得上驚心動魄,但在河水巨大不息的咆哮聲里,瞬間便被稀釋成了蚊蠅一般的嚶嗡聲?!?/p>
我忽地覺得這就是我一直期盼的時刻——種我想象中的儀式感。
我跟著人群,默默地,向著搖搖晃晃的橋面邁開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