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喬葉《零點零一毫米》中的強暴敘事與性別政治"/>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陳 鐸
(南京曉莊學院,江蘇 南京 211171)
喬葉的短篇小說《零點零一毫米》最初發表于《作品》2017年第1期,后被收錄在2019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她》中,以一種驚艷之姿成為整本書的壓卷之作?;仡櫋端分惺珍浀?篇喬葉以“她”作為第三人稱敘事者的小說(1)這9篇小說按照目錄依次是《走到開封去》(《作家》2016年第12期)、《深呼吸》(《上海文學》2005年第2期)、《妊娠紋》(《北京文學》2010年第10期)、《良宵》(《人民文學》2008年第2期)、《上電視》(《作家》2016年第6期)、《黃金時間》(《花城》2014年第1期)、《煮餃子千萬不能破》(《青年作家》2015年第10期)、《象鼻》(《南方文學》2018年第6期)、《零點零一毫米》(《作品》2017年第1期)。,我們發現作品的安排并非簡單地遵循發表時間的先后順序,而是有著作家獨特的用意與關懷,也即通過呈現女性作為第二性的獨特經驗,表達對既有的兩性關系腳本和性別文化規范的批判性反思。作為整本小說集的最后一篇,《零點零一毫米》在作家心目中的地位不言而喻,無論是戲劇沖突的強度還是文化批判的力度上均可以說是9篇之冠。這篇小說描寫的是一位中年女性去藥店購買安全套之后意外遭遇出租車司機強暴的故事,出于自保的本能,女人期望強暴者使用安全套以減少對自己的人身傷害,這一舉動成為整個故事矛盾的焦點,強暴者將此理解為女方的主動示好,認定了女方報警的后顧之憂已然解除;丈夫面對受害的妻子也毫無同情,反而氣憤難平地向妻子發出一連串的道德責難。
無論是從作家個人的創作脈絡上,還是同時代女性書寫的整體背景來看,《零點零一毫米》的異質色彩都十分鮮明。就喬葉的創作史而言,其小說敘事大多以“日常性”見長,通過書寫“女性日常生存經驗與心理感受”,展現一種“溫情、安穩的俗世生活”[1]。《零點零一毫米》顯然不是如此,喬葉不僅直接從強暴事件入手,探討這一施加于女性身心的極端殘酷的性暴力,更以此為突破口,通過一對中年夫妻的婚姻家庭日常,洞穿了兩性關系中驚心動魄的權力支配真相。就新世紀以來女性寫作的文學史背景來看,快速推進的現代化、全球化進程使得女性面臨的結構性壓迫變得愈發幽微復雜,加之經濟增速的持續放緩、由技術革新造成的勞動力過剩、文化保守主義傳統的復歸等,多種因素的合力體現在新世紀以來的女性書寫當中,就是關于女性性別經驗的講述變得更加“猶豫不決,曖昧不明,欲語還休,反抗無門”“女作家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細膩、微痛而溫存的筆觸,格外謹慎、小心地講述自己和她們的故事”“她們與世界小心翼翼地共處,沒有與男權—父權戰斗的姿態,沒有撕碎世界阻隔在眼前的虛幻景片的激烈沖動,她們略帶感傷地娓娓道來,淺吟低唱地訴說‘我’‘她’,穩妥地安放、紓解自我”[2]。在這種注重謹慎、穩妥、溫存、感傷的整體氛圍中,喬葉的《零點零一毫米》無疑具有強烈的異質性,作家以一部短篇小說的體量深刻地展示了性別壓迫在婚姻與家庭內外如何起作用的機制,觸及強暴中的權力關系與厭女敵意、中年女性的情感與欲望困境,以及身為丈夫的父權焦慮和身份危機,話題尖銳,姿態凜冽。盡管喬葉本人并不以女性書寫者自居(2)喬葉曾經在一篇訪談中表示:“女性人物在我的小說中出現得確實比較多,因為同為女人,寫起來可能比較容易抵達。所以關注女性精神世界是很自然的選擇。但寫作如果僅限于個人經驗或者和自己很貼近的某類人的經驗,那正如張愛玲同志說過的那樣:‘通篇我我我的身邊文學是要挨罵的。最近我在一本英文書上看到兩句話,借來罵那種對于自己過分感到興趣的作家,倒是非常恰當:他們花費一輩子的時間瞪眼看自己的肚臍,并且想法子尋找,可有其他的人也感到興趣的,叫人家也來瞪眼看?!僭趺凑f,肚臍眼還是小,看夠了就得把目光投向其他地方。所以除了女性角度,我盡力讓自己的關注不僅限于女性,當然也不僅限于男性,總之不被性別所困擾,只關注于男性女性通用的那個詞:人性?!盵3],學者們對于這部小說的解讀也習慣以更加寬泛的“人性”視角來覆蓋所謂的“女性”視角(3)如徐洪軍的《以女性主義拷問人性,抑或相反——論喬葉的短篇小說〈零點零一毫米〉》一文就表示,比起“中國女性主義對男權思想的反抗和批判”,小說“對于人性的揭示和拷問”才是這部小說“真正精彩和有價值的地方”。而且這里的人性指的不是男主人公的懦弱、自私、男權思想,而是女主人公的“以一種盛氣凌人甚至心理陰暗的狀態對男性文化進行審視”所體現出的女主人公的陰鷙、殘忍、惡毒、刻薄等人性弱點。[4],但是這些都不能阻攔我們深入挖掘《零點零一毫米》所提供的父權批判的思想動能,重新定位新世紀以來的女性寫作能夠抵達的高度和深度。帶著這一使命,讓我們重新進入文本。
小說一開始,女主人公在回家的途中遭遇了計程車司機莫西干的強暴,這是小說的關鍵情節,也是后文夫婦二人家庭戰爭的矛盾觸發點,因此我們的文本解讀將從這一強暴事件開始。從后文莫西干的身世自述里,我們得以了解強暴事件發生的直接原因,概括來說就是其在城市打拼過程中的社會身份失落與情感受挫:大專畢業,在城市漂泊八年,沒掙到錢,每次回老家都抬不起頭;同齡人大都已成家生子,而他既沒掙到錢也沒有成家;加上交往多日的女友不愿意結婚,多次爭吵后毅然打掉腹內胎兒并選擇分手——事業與情感的接連受挫深刻地影響了莫西干的自我認知,這種伴隨著強烈的自卑感、屈辱感與危機感的對于自身社會角色、社會地位、社會價值的質疑,由于缺乏合理的抒泄渠道而逐漸發酵為一種反社會人格障礙:“有時候,開著車,我就想撞個人。讓他死,我也死”[5]192。后來,莫西干干脆將這種無能狂怒的矛盾焦點直接指向女性:“他恨女人,恨得要命。一股惡氣憋在心里,讓她碰著了”[5]191。從襲擊“人”到襲擊“女人”,從采取某種極端方式實施無差別的社會攻擊,到對整個女性群體心生怨懟,并最終選擇以強暴行為作為疏解積郁、報復社會的手段,這一轉換背后反映出的強烈的厭女癥心態,是我們要討論的關鍵。
“厭女癥”是由英國學者塞吉維克首提,經日本學者上野千鶴子深入闡發得以廣泛傳播的一個重要概念,用來表示男性同性社會集團對于女性的輕蔑、排斥與仇恨[6],上野千鶴子曾對厭女癥作過如下描述:“厭女癥就是絕不將女人視為與自己同等的性主體,而是將女人客體化、他者化,更直接地說,就是歧視、蔑視”[7]。對于莫西干而言,被相戀多年的女友拋棄不僅造成了他的自我認同斷裂,使他直接放棄了以親密關系紓解壓力的方式,轉而采取極端殘酷的暴力手段宣泄自己的無能狂怒,更使得他將自己的痛苦直接歸因于女性,認為女性應該為他失敗的人生負責任。這一思維方式本身就具有典型的父權文化色彩。參考艾倫·強森在《性別打結》中對于男性控制—競爭關系中的女性角色與功能的討論,我們看到以下幾點。首先,擁有一個女人被看作是男人成功的標志,可以提升他們在其他男人眼中的地位——體現在小說中就是,占有女人成為莫西干確認自身男性身份的最低標準,被女人拋棄的失敗感唯有通過對女人的掠奪才能抵消,即便使用暴力手段也在所不惜。其次,女人是男性用來界定兩性差異、彰顯陽剛氣質、確立主導地位的客體性存在——也即,當莫西干在一個以收入和財富確定自身價值的男性集團中位居劣勢、混得“不像個男人”時,將女人作為參照對象、以暴力手段建立對她的支配還可以拯救自己的男性身份危機、凸顯自身的男子氣概,而對于其他男性的攻擊顯然無法達到這一目的,只會反襯自己身為男人的失敗。再次,對女人的控制等于給了每個男人和父權體制一個調節挫折和憤怒的安全閥門——跌落至社會底層的莫西干如果無力對體制本身予以顛覆,那么他所感受到的權力結構壓迫的痛苦,起碼還可以通過駕馭一個女人來緩解[8]。對于女性的歧視與厭惡確保了男性同盟的團結和穩固,對女性的占有和支配又反過來成為男性的獎賞和補償,這或許是莫西干最終選擇以強暴女性作為報復手段的深層原因。
面對洶涌而來的厭女敵意,女主人公對此渾然不覺,甚至在察覺到司機意圖對她實施強暴后,她的第一反應竟是:“這個‘莫西干’,是不是被自己的臉和香水蒙騙,以為自己還年輕?”[5]191這一心理活動極富代表性,拋開其中一廂情愿的女性自戀來看,無論是將強暴視為一種以極端的方式表達愛意的羅曼蒂克艷遇,還是視為一種男性主體無法控制生理本能的非理性沖動,這兩種觀念本身都很危險。需要明確的是,在強暴事件中,遭遇強暴的對象可能具有隨機性,但是強暴行為(或強暴欲望)本身卻是男性用來表達女性憎惡、鞏固性別秩序的常用手段。正因為此,“在厭女的想象中,個別的女性經常成為全體的替代品或代表,那么幾乎每一個女性都有可能受害于來自某處、某種形式的厭女敵意”[9]。蘇珊·布朗米勒關于強暴的研究也表明,絕大多數的強暴都是有預謀的,“遠不是某個感情壓抑欲火中燒的個體的自然爆發,而是單個強暴犯或一個團伙事先計劃并精心安排的”[10]200。因此,強暴本質上是一種兼具搶劫(將女性視為可占有的財產)和傷害(將女性視為仇恨對象)特征的暴力犯罪,而絕非女主人公所想象的那種基于女性魅力的征服。
頗有意味的是,研究者在對《零點零一毫米》的性別話語分析中常常會有意無意地跳過女主人公的強暴遭遇,直接從女人回家后與丈夫之間的對話談起(4)如徐洪軍的《以女性主義拷問人性,抑或相反——論喬葉的短篇小說〈零點零一毫米〉》一文就在簡短地分析了女主人公返家后與丈夫發生的對話與沖突后表示,“真正可以單純理解為批判男權意識的片段大約也只有這一部分”。[4];即使是討論《我是真的熱愛你》《打火機》等女性書寫,也多跳過強暴對女性生命軌跡的直接改變,仿佛這只是一個故事發生的模糊背景,一個與主題無關的引子而已。這反映了我們觀念認知上的偏差,或是將強暴僅僅放置在一般性的暴力犯罪的范疇中加以考慮,而非從性暴力的角度討論背后的性別文化機制;或者是將強暴看作是一種意外的偏離,一種不值得討論的極端個例或小概率事件,進而忽視背后的作為整體性存在的性別權力結構。對于強暴是否是“小概率”事件的回答或許不必借助于統計學的數據,僅僅翻閱喬葉本人的作品我們就發現,在《取暖》《我是真的熱愛你》《我承認我最怕天黑》《遍地棉花》《打火機》《零點零一毫米》《藏珠記》等多篇小說中均有與強暴有關的情節,有的甚至構成全篇的重要敘事推力。作為一位以書寫女性日常生活見長的作家,喬葉的書寫既非社會學意義上的對社會現實的生硬復刻,也不是一種對性別理論的機械演繹,在文本中大量出現的強暴情節,或許透露出女性生存的某種不為人知的真相。我們還需注意,與其他暴力犯罪不同的是強暴行為的性別不對稱性,由于男女生理結構的差異,強暴是一種只能為男性所使用的單向度“特權”,因此逐漸發展成男性用來威懾女性、維護男強女弱的性別權力秩序的有力武器。就像《零點零一毫米》中,莫西干恐嚇女主人公時所說的:“別亂動。惹惱了我,弄死你!”“我只想撒個火,你聽話就好”[5]189。隨即一把抓過女人,扒掉其衣服并實施性侵——奸殺的威脅和“聽話”的勸誡形成合力,共同服務于父權社會規訓和支配女性的最終目的。《打火機》中,女主人公余真16歲遭遇強暴的經歷更直接造成了她個性與生命的斷裂:強暴者“在強暴她身體的同時,也強暴了她對這個世界的勃勃野心和自信”,原本自由、叛逆的“假小子”逐漸變成一個乖順、收斂的“淑女”,變成一個符合眾人期待的好女孩、好女人、好媽媽,在她所有的“好”、所有的“得體”背后,其實是她難以遏制的自我厭惡、面對世界時的“恐懼和膽怯”,以及“無窮無盡的顧忌、虛偽和卑微”[11]。強暴既非“個別”也非“例外”,相反,它才是客觀的社會生活的一部分,是父權制的性別統治得以建立和鞏固的一種制度性手段,并在當代社會依然發揮著形塑男女性別觀念和性別文化的作用。蘇珊·布朗米勒就曾尖銳地指出,強暴者“以武力保持男性對女性永遠的支配地位”,在性別二元制社會中堅定地充當著男性群體的忠實擁躉,“與其說強暴犯是社會上的異類或‘破壞貞潔的人’,不如說他們實際上是世上耗時最長的戰斗中身處前線的男性突擊部隊和恐怖游擊隊”[10]227-228。并非每個女性都遭遇了強暴,但正是因為強暴(以及其他性騷擾、性侵犯、性暴力)的存在,每個女性都因此生活在可能被強暴的恐懼之中,并因此不得不調試自身以適應厭女癥社會中的女性規范。我們只有從這一意義上重新審視強暴,才能夠對父權統治下女性的真實生存處境有所洞察,也才有可能嘗試理解女主人公在暴行發生時是否“過于冷靜”的行為表現。
在《零點零一毫米》中,作家采用了第三人稱敘事內聚焦的手法,向我們展示了女主人公豐富復雜的內心世界。通過對女人獨自去藥店購買安全套的舉動,以及乘車回程中的意識流動的詳細描繪,喬葉將中年夫妻情愛生活的尷尬與倦怠毫無保留地呈現在讀者眼前。對于中年女性情欲困境的書寫是喬葉小說的重要主題,從初登文壇的《一個下午的延伸》,到《紫薔薇影樓》《結婚互助組》《無恥適合每個夜晚》《我承認我最怕天黑》《芹菜雨》《打火機》《失語癥》《妊娠紋》《月牙泉》,以及此篇《零點零一毫米》,尤其對于女體欲望的越軌沖動的刻畫令許多評論家褒貶不一。有論者從喬葉“對當代都市白領麗人的畸形婚戀心理透視”中讀到了“強烈的女性自審意味”,一方面肯定“作者無意于對婚外情做簡單的道德評價,她關心的是女主人公精神生活中的隱秘渴望”,另一方面又急于代替作者給出自己的評判,不無貶義地表示,“(《月牙泉》中)姐妹們的婚外戀掩蓋了純真,這就不是奇跡而是尷尬了”[12]。對于女性情欲所做的“病態”和“畸形”的粗暴定性,以及從“女性自審”角度出發的有限肯定,以一種否定的形式將女性的聲音、女性的經驗“包含在外”,這就直接剔除了喬葉小說欲望書寫對父權文化的挑爨和女性自我的重構等重要價值。也有評論家嚴正地批評喬葉小說敘事倫理的缺失,認為她的作品對于女性出軌心理的津津樂道的渲染,恰恰構成了消費時代最熱衷的情色景觀,在此基礎上呼吁“作家不要再為不良的文化主張推波助瀾、增添魅惑,不要再軟化、鈍化我們的道德感”[13]。這種言論也十分典型:不加區分地將“情欲”(erotic)與“色情”(pornografie)畫上等號,進而以一種看似中性的、客觀的、普世的“道德”概念對女性的言行予以規范,這既是對女性真實情欲處境的無視,也是對倫理道德的父權屬性的回避。
女性情欲問題是一個嚴肅的性別議題,其在第二波女性主義思潮中受到了西蒙娜·德·波伏瓦、貝蒂·弗里丹、凱特·米利特、杰梅茵·格里爾等思想家的高度關注,她們不僅反駁了以弗洛伊德為代表的精神分析學者以“閹割情結”“陰莖嫉妒”“陰道高潮”等理論對女性情欲的歪曲,還一針見血地指出,性不是一個簡單的生物學問題,它折射的是女性在政治經濟文化領域的特殊處境。波伏瓦在《第二性》中曾經詳細分析了女性不同生命階段的性命運,她的研究告訴我們,中年女性的情欲之所以成為問題,正是女性性資源被納入男性統治之下的必然產物。父權制文明對于處女貞操的要求剝奪了女性婚前性體驗的可能,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又將女性長期禁閉在夫權管轄的范圍之內,性交成為一種制度性的存在,向丈夫提供性服務是妻子必須履行的義務,女性總是扮演著男性欲望的承受者的角色,這種被動的處境使得她們對于自身欲望不是缺乏主動探索的興趣,就是缺乏主動掌控的自由。此外,由于女性情欲常常與物種延續的使命(生殖)相分離,懷孕的風險和養育子女的負擔使得她們很難克服膽怯,坦然地追求性的快感,因此女性情欲的充分發展總是來得相當遲緩,大約三十五歲時才達到頂點,“大量女人正是在她們不再有吸引力的時候,終于決定承受自己的欲望”[14]171。只有明白了這一點,我們才能理解為什么《零點零一毫米》要花大量的篇幅描寫女主人公的情欲處境,它向我們呈現了一對有著20年婚齡的中年夫妻“話少心淡”、隔膜甚深的婚姻現狀,也讓我們看到一位情欲高度自覺的妻子形象:丈夫性早衰,自己欲求不滿,會在失眠夜對陌生人產生不切實際的性幻想,像一只“總是餓著的母老虎”[5]186。波伏瓦曾經語帶偏激地指出,“婚姻的原則是淫穢的,它把應該建立在自發沖動基礎上的交換變成權利和責任”[14]231,“婚姻由于剝奪了女人的一切肉欲滿足,否認了她們的自由和特殊性”,所以必然“將女人導向通奸”[14]386。但是在《零點零一毫米》中,作家顯然否定了將通奸作為女性情欲出口的正當性,她暫時懸置了對于婚姻體制的道德判斷,只是精心設計了一個更加偶然也更加極端的戲劇性場景,也即上文提到的強暴,讓我們看到了女人下意識的反應:“如果不是這樣的事,她恐怕再也沒有機會接觸這么年輕的男人了吧?以赤身裸體的方式”[5]190。這也就意味著,女性在父權制婚姻下被壓抑的情欲能量并沒有消失,而是以一種難以啟齒的方式暗中尋求一切可能的宣泄。
從傳統的家庭倫理來看,對丈夫以外的異性產生性幻想已經是女人輕浮浪蕩的罪證,在真實發生的暴力強暴中體驗性的愉悅更構成了對父權制道德的顛覆,是對丈夫尊嚴和權利的極大冒犯。必須承認,女主人公在遭遇強暴的過程中的反應并不符合我們對于標準的受害者的想象,除了在一開始表現出明顯的驚慌與恐懼外,女主人公很快恢復冷靜,意識到性侵害發生的不可避免之后,她開始與兇手溝通能否使用安全套,以便減輕染病或懷孕等后續身體傷害。就這樣,依靠這零點零一毫米厚度的安全套帶來的安全感,她安慰自己,“他進入的只是乳膠,不是她的身體”,她不覺得自己在失身,他也不覺得自己在施暴,她的態度也從最開始的反抗一步步變為順從、變為放縱、變為狂野,“面對一個陌生的男人,她成了一個野人”[5]194。至此,強暴者和受害者的主客體身份發生了驚心動魄的顛倒,她不再是男性欲望俘獲的獵物,反而在一種最異端的境遇中,短暫逃脫了父權結構對女性的壓抑與束縛,罕見地實現了自身欲望的釋放與滿足。
不過,我們該如何定義這場性事?美國學者卡羅爾·萬斯提醒我們注意女性性體驗中愉悅和危險的緊張關系:對于女性而言,“性既是一個充滿限制、壓抑和危險的領域,也是一個充滿探索、愉悅和能動性的領域。僅關注愉悅和滿足,可能會忽視女性行為中的父權結構;只談論暴力和壓迫,又會忽視女性體驗的能動性和個人選擇,并無形中增加女性的恐懼與絕望”[15]。因此,在男性—父權秩序中對于女性經驗加以格式化處理、審判女性作為受害者的言行表現,其實是對女性作為欲望主體之可能性的否定,是對差異化的女性經驗的漠視,以及對女性真實的情欲體驗的粗暴刪削。反之,將這一性事定義為女性的偷情、失足或通奸,既難以避免父權家庭對于女性標準的強力規范,同時也高估了女性在這一事件中的能動力量,別忘了,女主人公是在車上睡著的時候被司機強行帶至這片荒地,是在人身安全遭到威脅的情況下被迫屈從于莫西干的武力和淫威,她作為性參與主體的意愿并未得到尊重。她在被性侵害過程中得到的短暫歡愉,不過得益于一枚安全套提供的技術性支撐,是她在遭遇暴行時以理智化抽離和合理化想象構建起的自我保護的心理防御機制,并不能抹殺這一事件的性侵犯和性暴力的根本性質。
喬葉以一種去道德化的手法對其中混沌人性的真實描繪,向我們展示了女性心理和情欲體驗的復雜程度,也表明了女性身體自主和性別解放的艱難。在父權制主導的權力結構中,女性欲望體驗的介入真的有轉客為主的勝算嗎?文中有一個細節替我們做出了回答。當暴行發生,女主人公小心翼翼地詢問能否使用安全套時,莫西干直接反問:“你是雞?”女人頓時感到臉上仿佛挨了一記熱辣的耳光。一個玷污女性貞操的人對貞操的在意,呼應了上文我們所講到的強暴者如何成為父權制社會的擁躉與幫兇,他不僅將婚姻家庭內外的所有女性都視為自己的敵人和獵物,而且他對于女性作為欲望容器的純潔性的在意事實上并不亞于丈夫,因為比起性工作者(“雞”)明碼標價且也更容易取得的性和“良家女子”為丈夫壟斷的性,顯然對后者的攫取更容易喚起男性的征服欲,更能確認自己的男子氣概,更能實踐自己與整個社會為敵的“悲情英雄神話”。因此,我們絕不能將強暴者主動配合女人使用安全套的舉動視作對女性意志的尊重,進而把這起強暴事件等同于妻子的婚外情,比之于父權制的權力結構對女性的羞辱與審判,快感不過是偶然得到的副產品。
凱特·米利特的性政治理論時刻提醒著我們支配地位和權力在性活動中的重大作用:“交媾不可能發生在真空中,它深深根植于人類事物的大環境中,是文化所認可的各種各樣的態度和價值的縮影?!盵16]以這樣的視角為前提,我們再來看《零點零一毫米》中講述的性侵犯、性壓抑、性衰退等場景,便不難勘測出其間微妙復雜的權力關系與性別政治。如果說莫西干對女主人公的強暴代表著兩性之間的非常態化的場景,那么婚姻家庭內部丈夫與妻子的性生活日常則更多代表著性別秩序的常規狀態,而后者的確在小說中吃重更深。
前文中談及妻子的情欲困境時,一個最直接也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丈夫的盛年早衰。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將陰莖視為男性權力的來源,而這種由性的無能帶來的權力失勢和身份焦慮令丈夫深感不安。為了保護他的情感和尊嚴不受傷害,妻子不僅要佯裝對丈夫偷偷吃藥的舉動毫不知情,更要在許多個毫無性欲需要的時刻順從地配合丈夫一時興起的嘗試,尤其是在一次爭吵過后,妻子負氣離開臥室去書房睡,丈夫卻突然來了興致,攔住她并爬到她身上,“忙碌了許久,終于還是沮喪地滾落下來。她聽著他的呼嚕聲,靜靜地躺到深夜”[5]187。一個經常被忽略的常識就是,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哪怕是婚姻內部),性行為的發生都必須得到性參與主體的同意,但是我們的性別文化腳本卻規定了男性有權利從女性那里獲得性愛[17],這種由父權制社會賦予的男性特權,正是以對女性身體自主權的犧牲為代價的。如果說莫西干對陌生女人的身體侵犯是將性作為懲罰女性、報復社會的特殊手段的話,那么丈夫的行為就是默認了性交作為婚內男人的特權,是可以無視妻子意愿和需要隨時隨地隨意實施的男性特權。于是我們看到,丈夫如何自由地馳騁在妻子的身體疆場,為了追求性的愉悅,讓妻子獨自承擔或懷孕或流產的風險。面對妻子讓他戴避孕套的建議,丈夫短暫嘗試之后就以“不夠盡興”為由拒絕,轉而讓她戴避孕環,面對金屬環植入妻子體內帶來的小腹疼痛、經期紊亂等具體后果,丈夫視而不見,或者根本認為與己無關。張愛玲曾經借小說人物之口將婚姻凜冽地比作女人長期的合法賣淫[18],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又何嘗不能說,婚姻是男人長期的合法強暴。
何況,男性的這種特權已經有從婚內蔓延到婚外的趨勢。當吃藥和與妻子的性接觸都不能療救丈夫的性無能時,他開始旁敲側擊地向妻子提出更換性伴侶的要求:“都說燒香拜神,不如床上換人。咱們也換吧?”當妻子不置可否地表示“你換我也換”時,丈夫卻徑直跳出來干涉:“你不準!”
——你不是說“咱們”嗎?
——“咱們”不包括你。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你就那么想點燈?
——不是你先提的嗎?
……[5]187
至此,如果我們暫時將婚外性行為是否道德的爭議擱置一旁,將注意力放在這段對話本身,就會發現這寥寥數語中包含了多少男性統治的荒謬與不公,其中既有將男性的性滿足凌駕于女性之上的價值等級排序,以及“我可以但你不準”的男女雙重性道德,更包括“‘咱們’不包括你”的男性同性社會集團對女性的排斥。父權制的婚姻制度對待女性是如此的不友善,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面對這個相處了20多年的丈夫,妻子的感覺不是親密,而是“不相干”。離婚的念頭在心中徘徊不去,卻又因為顧忌正在念高二的女兒的感受,以及某些老夫老妻的情分,所以二人的婚姻依然沿著生活的慣性滑行,“若不是什么要緊的緣故推一下,還真不好朝離那個字挪步子”[5]187。
強暴事件給二人的生活撕出一道尖銳的口子。妻子的晚歸令丈夫生疑,在他不滿的詢問中,妻子將身上發生的一切和盤托出??墒?面對強暴事件直接受害人,我們看到的不是他作為丈夫的同情,而是像警察或法官一樣的審訊,不是對施暴者的正義譴責,而是對受害者的道德審判:“他走的路不對勁兒你都不知道嗎?坐出租車還睡得著?做什么了就累?發現不對勁怎么不喊人?反抗了沒有?怎么不反抗?怎么威脅的?報警了嗎?怎么不報?……”[5]200-201丈夫一再堅持讓妻子去一趟醫院:“還是去查一查吧。丈夫頓了頓:那么臟。”這里的“臟”字顯得尤為刺耳,在對性病感染風險的擔憂中,丈夫毫不避諱地表達著對妻子貞潔的否定,我們不必援引一百年前胡適的《論女子為強暴所污》來為文中的女主人公辯解,男性將女性的身體物化為或“純潔”或“骯臟”的欲望容器,這本身就是對女性作為“人”的資格的蔑視和貶低。與此同時我們更注意到,在妻子遭遇的暴行前,丈夫的反應更多的是一種基于自身財產(對女性資源的占有)和尊嚴(丈夫的特權)被冒犯后的惱怒,而非對妻子本人身心完整性受到侵犯后的關心。他責備妻子為何不報警,既是想為妻子主持公道討回正義,也可能出于一種這樣的心理:妻子的性資源原本為自己所獨占,現在卻有陌生的男人以非法的手段來攫取這一特權。于是,由陽痿和強暴相繼觸發的“去勢”情結和“綠帽”恐慌相互疊加,共同加深著男人的“父權焦慮”。
就像前文提到的,在意識到性侵害的發生不可避免之后,女人嘗試與兇手溝通能否使用安全套,借以減輕染病或懷孕等后續身體傷害,這一主動遞安全套的行為卻成為整個故事最大的矛盾焦點。莫西干將其視作女人自愿的表現,于是吃定了她不會報警;丈夫也像一個思維縝密的偵探對妻子的行跡反復推敲:“那個套,怎么就恰好在那家買了?”“買也就罷了,主動給他,這有點兒奇怪?!薄八故且苍敢獯??!薄澳悄愕囊馑?也虧得你買了,也虧得他戴了?”“那還得感謝他呢吧?”丈夫就這一細節的反復玩味、琢磨、質問終于將妻子一步步逼向絕境:“你是希望我冒著生命危險拼死反抗,還是希望我像現在這樣安全回來?”“是希望我不但拼死反抗,還最好真的死了,然后再給我立一塊烈女碑?”“你這樣問來問去,你的意思不就是,我很賤嗎?”[5]208-210丈夫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和袖手旁觀的冷漠一再盤問妻子有關強暴的細節,不僅對妻子造成了嚴重的二次傷害,而且已經構成了一種精神虐待:他質疑她的冷靜,又厭惡她的瘋狂,當妻子被逼得歇斯底里時,他留下一句“你瘋了”,就起身離開,響亮地關上了門。
在強暴者的肉體施暴和丈夫的精神虐待的雙重合力下,女主人公瀕臨瘋狂。她感受到層層疊疊的屈辱,來自父權社會的壓迫,來自由強暴者和丈夫構成的男性同盟。慶幸的是,她沒有瘋狂。在小說的最后,我們看到女主人公主體意識的生長,既不再以交媾帶來的歡悅來抹殺自己被強暴的事實(“這些都不能抹殺她的屈辱”[5]210),也不再將沉默和忍從縫補起來的婚姻作為自我價值的確認(“往昔所有用來安慰日子的那些東西,都不能成立了”[5]210)。她看著自己正在讀高二的女兒,認真地盤算著明年一定會離婚,這里我們看到的不是傳統觀念中婚姻破裂者的怨懟與哀戚,而是女主人公的期待與笑意。小說的結尾頗有深意,當女兒從學校帶回社會學課上外籍老師的建議,讓女孩子隨身攜帶一個安全套以備不時之需時,父親沉默地走開,母親卻毫不避諱地要求女兒也放一個,這種基于自身遭遇的過來人經驗中,更包含了一種對女性處境的清醒認識和能動應對,以及向下一代傳遞一種更加積極主動的生命意識的良好愿望。就像艾倫·強森在《性別打結》一書中所說的,對于我們集體繼承的父權制遺產,可以不必照單全收,要相信我們還有很大的空間改變它,然后再把它移交給后人[8]。
關于喬葉小說女性書寫的研究在多個層面上被解讀,但其作品中性別批判的思想動能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被低估:一方面承認喬葉小說為我們提供了一種鮮活的女性視角和女性經驗,另一方面卻不忘為這些女性經驗貼上一張“病態”“畸形”“非道德”的標簽;一方面肯定喬葉小說對女性生存困境的描繪,另一方面卻以一種“這些困境與其說是女性的,不如說是人性的”的普泛化修辭,否定了女性存在的差異性經驗,也轉移了性別思考的焦點;一方面認可喬葉小說對男權思想的批判,另一方面卻巧妙地從“女性自審”的角度,將中年女性對婚戀困境的坦率自陳釘在“女性病態心理”的恥辱柱上,以退為進地避開了喬葉小說對父權制倫理的質疑與批判。喬葉雖然并非一位以女性主義理論為先導的先驗型書寫者,但其小說創作貫穿始終的對于女性生存和女性命運的關切卻賦予了她的作品以鮮明的女性立場和女性意識。我們既要看到她書寫姿態的“日常性”“經驗性”的一面,也要看到她在《妊娠紋》《黃金時間》《零點零一毫米》中尖銳與峻急的一面;既要看到她對中年女性“性”與“愛”的解離、愛情話語的退場懷抱的憂心,也要看到她對新型兩性倫理的思考和理想愛情的守望。同樣地,面對新世紀以來的女性書寫,我們既不必草率地斷言她們細膩感傷的筆觸缺乏“與男權—父權戰斗的姿態”,也不必過早地唱衰“新女性面對自身的性別經驗而展開的講述,更加猶疑不決,曖昧不明,欲語還休,反抗無門”,也“很難贏得等同于八九十年代主流話語的容納度”[2],面對“50后”至“90后”的不同代際的女性文學樣本及其在思想與審美領域的不竭探索,我們有理由期待一幅更加開放、多元的女性書寫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