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月拾光 圖/枕上濁酒

她又在笑著,目里卻盡是悲涼,如這蒼茫的夜,似這殘酷的人世間。
景泰八年,晉國伐荊,兩軍交戰(zhàn)于霖水之畔。
晉軍少將魏邢初出茅廬,不想用兵卻是奇詭,不少荊軍老將皆在他手下栽了跟頭,而這位橫空出世的少年將軍,數(shù)戰(zhàn)下來竟無一敗績,才使人不得不收起輕視之心,謹慎應付。
霖水北岸,荊軍大營。
這日里暗哨忽進帳來報,言晉軍夜間暗暗調(diào)動人馬、戰(zhàn)船,日漸集結(jié)在霖水西側(cè),大將軍韓令聽聞此言心下暗喜,魏邢的十萬晉軍駐扎在北岸數(shù)日不見動靜,礙著荊軍此前屢屢受挫,韓令也不敢擅自動作,但他作戰(zhàn)本一個勇字當頭,如今憋了這些日子,早已是心中焦躁,大手一揮下令道:“緊跟晉軍,調(diào)兩路水師,不,三路!調(diào)三路之師部署霖水西側(cè)!”
親兵領命下去,韓令難掩心中激動,仿佛勝利已是唾手可得,他也并非托大,若說水戰(zhàn),他韓令還從未遇見過敵手,陣前聽聞一員老將領皆敗倒在魏邢的手上,同是少年英才,燃起了他一顆好勝的心,想要與他一決高下。
“將軍還需慎思。”正這時,帳簾掀動快步踱進個纖瘦的身影來,雖著著粗布男衫,但一身的細白肌膚,以及周身溫婉清麗的氣質(zhì)卻是難掩其女兒身份,待到看清她的臉,韓令黝黑的面龐不由一紅,想起上京人對這位女子的評價,“芙蓉不及美人妝,傾國傾城好顏色”。忙上前迎上一步,“朝陽公主,您何時來的?”剛要叫人來侍候,被女子抬了手止住,“我代父皇前來督戰(zhàn),軍事要緊,將軍不必勞煩,只這個魏邢用兵向來詭詐,將軍還需慎思,小心中了他的計謀。”
在心上人面前韓令如何能夠低頭,拍著胸脯道:“公主不必憂心,陸戰(zhàn)不敢言,但水戰(zhàn)我韓令還從未敗過,消息確證可靠,臣有十足把握可勝,這回定要挫挫那小子得囂張氣焰,公主自在這帳中靜候佳音便是!”
說罷不待朝陽再言,拱手一禮大步出了營帳。
數(shù)萬名將士齊齊高喊,喊聲震天,朝陽公主撩開帳簾,眉頭卻緊緊擰成了結(jié)。
浮云遮月,星光微茫,魏邢拄劍站在河東岸,三丈霖水平靜幽深,一片白蒙蒙的霧靄蕩漾在水波之上,阻隔了兩岸相互探尋的視線。魏邢抬了抬手,霎時身后千名兵士從他身側(cè)涉水而過,卻除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再不聞其他聲響。
荊軍重兵部署在西岸,如何也料想不到晉軍竟然舍棄船支,從河東岸涉水渡江,當漫天的大火在營帳間燃起,熟睡中的荊軍兵士被灼熱的火舌喚醒,在營帳間驚恐地奔跑呼喊晉軍來了!晉軍來了!主將韓令暗道不好,匆忙調(diào)兵東岸,卻發(fā)現(xiàn)只遭遇了小股敵軍,而此時震天的戰(zhàn)鼓聲驟然響起,晉軍停靠在西岸的戰(zhàn)船一時間燈火通明,如同數(shù)條火龍載著死亡的絕望疾馳向河對岸。
一股悲涼之感從他的心間直蔓延到指尖足尖,韓令又立時揮師西岸,卻心知已是回天乏術,這一戰(zhàn),他敗了,荊國敗了……
霖水之戰(zhàn),荊軍大敗,晉軍一舉打破荊軍的最后防線,從此長驅(qū)直入,以勢如破竹之勢攻入皇城,荊王攜諸皇子皇女開城跪迎,雙手奉上金印璽綬,甘愿臣服,自此荊國隕滅,淪為晉國附屬之地。
又是一個蒼茫月夜,女子推門而入的時候,魏邢有一瞬地恍惚,他忽然憶起多年前的那個寒冷的冬夜,月色也如今日一般蒼涼得如同一捧寒霜,侵入皮肉鉆進骨血,他躺在茫茫的曠野之上,感受著這尖刺之寒一點點將他吞噬,就要這樣死去了么?這就是他此生的終點了么……好不甘心!他還有一心夙愿未能了結(jié),還有一腔抱負無處施展!可是熱量一點點隨著胸口流淌出的鮮血消散著,直到那血流也慢慢凝滯了,他的眼前開始模糊,就要無知無覺地墮入冰冷黑暗的深潭,忽而似是有腳步聲急急地朝他奔來,一個甜軟的聲音在耳畔輕喚,像是一根金色的絲線,探入水中纏住他的腰身,將他從無盡得冰冷之中拖拽出來,他緩緩睜開眼,看見一張明艷不可方物的面容。
而今這夜思夢想的面孔再次出現(xiàn)在眼前,他張開嘴,喉間澀然,“朝陽,別來無恙。”
身前的女子忽然垂頭快步向他走來,狠狠將一只珠釵插入他的胸口,刺痛襲來,卻不如她一雙盛滿仇恨與厭惡的雙眼更叫他心如刀絞,侍衛(wèi)拔刀欲要將她擒拿,魏邢卻抬手止住,伸手握住她持簪的雙手,輕而易舉的對抗住她的力量,將簪子拔出,叮地一聲脆響,沾血的簪子掉落在地上,一同跌落的還有茫然失魂的她。魏邢吩咐人來,卻不想說時遲那時快,朝陽飛快拾起簪子毫不猶疑的向著自己的頸間劃去,魏邢急忙一腳踢向她的手臂,簪子偏了半寸,擦著她頸間細嫩的皮膚而過,撞到柱上碎成了幾節(jié)。
朝陽趴伏在地上,頸間的鮮紅觸目驚心,魏邢居高臨下地看她,壓下心中狂跳,出口卻是冷然:“你若是足夠聰明,便該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先保住自己的命!”
將軍府的后院突然住進一名女子,這在府中可是一件稀罕事,多年來府里的主子只有魏將軍一個。可若說將軍對這女子上心,卻釵環(huán)也不配一個,安排在了偏院,出行皆有人看守,若說不上心,好些仕婢卻因此受了罰,下人們只好收了心思小心應對。
一回婢女小翠給這位姑娘上茶,被她清麗的容顏吸引,失手將茶杯打翻了,茶湯濺到她月白的裙裾上,暈出一片暗色,姑娘并未有何怨言,還出聲安慰慌亂的小翠,可這件事不知怎么被將軍知曉了,隔天府中便來了兩個面目嚴肅的嬤嬤,說是宮中專門教習規(guī)矩的女官,從此她們要一個個的學習規(guī)矩儀禮,做不對了便要吃嬤嬤的板子,一時之間苦不堪言。
魏邢常年征戰(zhàn)在外不在府中,仕婢們是散養(yǎng)慣了的,做起嬤嬤教的禮儀姿勢不倫不類,學了許久也終是不得要領,一回鄭重其事地福了個禮,反惹得姑娘抿唇輕笑,只這一笑,小翠不由看呆了去,憨直開口:“姑娘笑起來可真美,多笑笑該多好。”
不想姑娘聽了這話卻收了笑,眼底是一抹她看不懂的幽深,像裝著滿滿一捧的悲涼,就要從眼中溢出來,小翠連忙告罪,“是小翠哪里說錯話了,還請姑娘恕罪,萬不要和小翠計較!”
姑娘淡淡一笑,抬手輕揉了揉她的發(fā)頂,“若要我不要生氣,便不要這般告罪來告罪去,我叫朝陽,喚我朝陽就好。”
和煦的陽光從窗口照射進來,正灑落在她的臉上身上,為她本就絕色的容顏鍍上一層柔和的淡金色,小翠心中不由感嘆,真有這般的女子,如同初生的朝陽一般耀眼奪目。
可令小翠想不明白的,是朝陽與將軍的關系,多年來朝陽是唯一一位被將軍留在府中的女子,可將軍卻從未過來瞧過她一眼,看著朝陽不時盯住一處露出落寂的神色,小翠的心也跟著揪起來,這么美好的女子,怎么會有人不喜歡呢?
魏邢從校場回來,照例喚了管家來,“她今日如何?”
管家畢恭畢敬地拱手對答:“胃口仍舊不是太好,只吃了些清粥小菜,下午興致好些,帶著婢女去園子中轉(zhuǎn)了一圈。”
魏邢點頭,朝管家揮了揮手,屋中便又陷入了死水般得沉寂。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心中的害怕,多少次沙場征戰(zhàn),刀光劍影中命懸一線都從未怕過,如今卻是擔憂,擔憂她會不會一時決絕地傷害自己,以此作為一柄刺入他心間的利刃。
她是如此剛毅,看似柔弱卻有著壯士斷腕的決然,猶記得她張開雙臂將他護在身后,身前數(shù)名鐵甲兵士舉劍要她交出他,躺在床榻之上,他仍無力起身,卻聽到她毅然決然的聲音,“人是我救的,要殺他便先殺了我吧!”
坐立半刻,腦海中全都是她的影子,翻開的案牘一個字也未瞧進去,魏邢索性丟開文書,拔下插在蘭锜上的重劍,去到院中舞劍,一套劍法使完,卻忽瞧見院門口處似有人探頭探腦。
話說這晚小翠去廚房想為朝陽端一碗蓮子羹,她總是吃得那樣少,眼瞧著整個人消瘦下去,小翠便想方設法想叫她多吃一些,途徑將軍的院子時,聽到里面動靜,忍不住探頭朝里望了望,心想著要是將軍能去看一看朝陽,許是她的心情便好了,不想剛剛探出頭去,一柄帶著寒光的長劍便架上了她的脖頸。
“誰!”
小翠頓時嚇破了膽,哆哆嗦嗦地吐出幾個字:“奴婢,奴婢是,朝陽……”
朝陽的名字剛剛說出口,架在頸間的長劍忽地收了,將軍同一陣風般從她的身側(cè)越了過去。劫后余生,小翠雙腿發(fā)軟一時跌坐在地上,突然又似想起了什么,一骨碌爬起來,在他身后追去,“將,將軍,等一下!”可她如何還能追得上,只得眼睜睜瞧著將軍的身影奔著朝陽的小院去了。
房門猛地推開,入眼卻是一片香艷之色,氤氳水汽撲面而來,薄薄的一扇屏風之后,映出女子姣好的身姿。
“小翠?”許是覺得冷了,她柔柔的吩咐,“將門關上吧。”
魏邢猶疑著幾次三番抬手又放下,全然不見戰(zhàn)場中的殺伐果斷,最后還是伸出手去輕輕將門合上。
“怎去了這么久?”
許是許久不見回應,朝陽又喚了聲,“小翠?”
一聲男子地輕咳傳來,朝陽驚駭之下從浴桶之中猛然站起身來,魏邢只覺得臉上似有火在燒,雖然隔著屏風只能隱約瞧見個人影,他還是倉皇地背轉(zhuǎn)過身去。
不知過了多久,輕緩的腳步聲慢慢傳來,她似乎沒有穿鞋,落腳的聲音幾近輕不可聞,卻似一步步踩在他的心間,魏邢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聲如擂鼓。
“我,我不是,我以為你出了意外……”
一雙柔荑從身后環(huán)抱住他的腰身,接著一個柔軟的身子貼上來,帶著甜暖的馨香打斷了他磕磕絆絆的解釋,“阿印,你還喜歡我么?”
阿印,她喚他阿印……
彼時他喉頭受傷口不能言,她雙手托腮坐臥在他的床邊,“那你叫什么名字?我總不能一直喂啊喂的喚你吧!”
他抬手將懷中的印章遞與她,上面刻著他的名姓,誰知她左右將印章擺弄個遍,眼中卻露出狡黠的神色,念道:“印章,印章,那便喚你阿印吧!”
從此他便是阿印,只屬于她的阿印。
身后的溫暖叫人貪戀,他卻不能任由自己沉醉,魏邢伸手將環(huán)在他腰間的雙手拉開,看見緊攥在她手中的一片碎瓷,尖利的破口處泛著森森的冷光,“這便是公主的喜歡么?”
碎瓷落地,半晌他聽到身后愴然地自嘲,“公主?國都沒了,哪里還有什么一國公主?”
魏邢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朝陽的院子,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便已回到了自己的臥房,他沒有點燈,坐在黑漆漆的屋內(nèi),往昔的一幕幕在眼前不斷閃過。
初見時他便知她定然不是普通的山間少女,有哪家莊戶的女兒會有侍衛(wèi)保護,婢女跟隨?但她不說,他便不問,就像她命人扒下他的衣甲,送來粗布的衣衫,在搜查的荊兵將領前來時螳臂擋在他的身前,她說他是她的阿印,那他便是阿印,只是阿印。
在這幽寂的大山之中,她是孤寂的,趴在榻邊給他講她所有看過的話本子,“阿印,你說書中的人是不是傻,怎么會有人明知道一切都是無望,仍舊飛蛾撲火地奔赴呢?”
他口不能言,只能朝她搖頭,她惆悵地輕嘆一聲,伸出一根手指猝不及防地點在他的咽喉之處,“阿印啊阿印,你若是能說話該有多好。”
他忍不住嗆咳出聲,卻又惹來她的一陣輕笑,起身拉住他的手臂,“阿印我們?nèi)ズ舆叞桑 ?/p>
“阿印我們?nèi)ド降哪穷^吧!”
“阿印!”
她總是這般,像是一縷朝氣蓬勃的暖陽,照進他冰冷的心田,如果有可能,他希望時光可以一直停留在那時那刻。
可希望,終歸只是希望。
一回下山的路,她不慎崴了腳,魏邢背著她小心行走在山間嶙峋的小路之上,往常嘰嘰喳喳的她此刻卻安靜得不像話,“母親要將我嫁人呢!” 忽然,她窩在他的背上輕輕說道,“阿印,你說天底下怎么會有這般狠心的母親,叫女兒獨自在這孤山中為家國祈福,數(shù)年來不曾探望一眼,而今來了,卻是遞上一紙婚約,叫她去嫁一個從未見過的人……”
魏邢頓了頓,想起白日里到訪的那位華貴婦人,她們長得其實很相似,都是傾國傾城的好顏色,卻又有哪里不一樣,那婦人雖釵環(huán)錦緞在身,卻像是一只插在名貴花瓶里的牡丹,美則美矣卻缺少了一絲生氣,而她不一樣,她是長在山崖絕壁的空谷幽蘭,是開在枝頭的瀲滟山茶,她的美帶著陽光雨露與大地的芬芳,生動而觸人心弦。
“阿印,你喜歡我么?”她忽然發(fā)問,聲音里卻帶著不易察覺得小心翼翼,“你帶我走吧,好不好?”
魏邢站住腳步,山間清風吹拂,搖動樹梢枝葉發(fā)出沙沙地輕響,有一股力量忽然從心間涌起,沖破了喉間粘阻的滯澀,多日來他第一次發(fā)出聲音,沙啞粗糲,卻帶著滿滿地期許與承諾,他聽到自己說:“好。”
屋內(nèi)悠地亮起一簇光,是管家將油燈點燃了,一點飄忽的微光在夜的暗潮中搖曳滌蕩,暫將他的思緒抽離出曾經(jīng)的歲月,管家輕輕地一聲嘆息,“既然不舍就留在身邊好了,又是何苦獨坐在這里暗自神傷?”
國內(nèi)貸款商品房開發(fā)的貢獻也逐年提升,房地產(chǎn)開發(fā)企業(yè)本年實際到位資金中國內(nèi)貸款由1997年的911.19億元逐步增長至2017年的25 241.76億元。如圖4所示。
良久,才傳來魏邢的聲音,“可我是一柄沒有劍鞘的劍,而她是一株不甘被折取的幽蘭,是我親手斬斷了我們之間的牽絆,她不會原諒我的……不多時日,陛下會派我攻打西項,屆時尋個機會放她自由,便算是兩全了吧。”
什么劍,什么幽蘭,這話管家聽不懂,氣他時時自苦的擰巴,轉(zhuǎn)身離開時將油燈也一同帶走,又將一片黑暗留與了他。
近日朝中一本奏折直將魏邢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
折中說道魏少將軍攻破荊國皇城之后,沒有將皇室女眷全部獻上,而是私自扣留了一名公主在府上。
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往小了說,只要皇上透露一句人是他賞給魏將軍的,此事便算是揭過了。可往大了說,目無尊上的大帽子扣下來,即便魏邢多年的累累功績也將在一朝之間傾覆。
所以此事關鍵是要看晉王的態(tài)度,可偏偏這封奏折被壓下不表,境況便一下子玄妙起來。
管家急得在廳中來回踱步,“這可如何是好,將軍快些聯(lián)系些要好的同僚,叫他們立時上書向陛下陳情!”
坐在上首的魏邢卻是搖頭淡笑,“你可知陛下為何要壓下這封奏折?”
管家不明就里,“為何?”
“為了要瞧一瞧這朝中誰與我一派一系,好牽線收網(wǎng),來個一網(wǎng)打盡!”
管家呆立,“將軍可是開疆擴土的功臣,皇上為何……”
“正因為有功才會被猜忌,我手中的十萬黑旗軍,我在軍中與朝中的威望都是帝王心中難以拔除的尖刺。”魏邢道。
“那,那我們該怎么做?”管家茫然發(fā)問。
“什么都不做,”魏邢悠然一嘆,“我本以為皇上會容我攻下西項之后再來發(fā)難,不想竟是這般的急切。”
管家小聲提議:“將軍若是交出黑甲軍呢,向皇上表明我們并無二心?!”
“不行!”魏邢斷然拒絕,“未攻下西項之前我絕不能退,我要奪回念波城!”手握成拳狠狠砸在紅木方桌之上,咚地一聲悶響,似是從塵封的過去穿透而來……
那日地哭喊聲,倉皇地腳步聲,嗜血地狂笑聲,劍刃刺入血肉地聲音,鮮血噴涌地聲音,都隨著吱嘎一聲被合緊的木門阻隔在外,父親拔出掛在墻上的劍,冷然一步步走向他,他有些害怕,顫聲喚著:“父,父親……”
父親將劍交到他的手上,“你是我的兒,你要替父犯下的罪孽贖罪,從此你便是這柄出了鞘的劍,你要為國戰(zhàn)斗到身死的那一刻,奪回念波城,為城中三萬百姓報仇!”
父親怒目圓睜,他從未曾瞧見他如此可怖的神情,木門在搖晃,是有人在外撞擊,父親推開一旁的書架,墻上儼然現(xiàn)出一方幽深的密道,他被一把推了進去,“走!走!”父親在催促。
書架重歸原位,四周陷入一片令人驚恐的黑暗,外頭傳來幾聲慘厲地痛呼,隨后一切便都歸于了平靜,不知過了多久,他抹干眼淚,自此在黑暗中獨自一人前行……
管家長長地嘆息一聲,當年老將軍為保全城百姓性命,開城投降,不想項賊奸詐,竟是出爾反爾,將全城百姓皆殺了個干凈,老將軍畏罪而亡,臨終前留下未完的遺命……可他心中卻并沒有什么大義高潔,只想著盡心陪伴的小主人可以好好活著。
管家搖了搖頭轉(zhuǎn)身去庖廚端今日的餐飯,未注意到廊角閃過一片翠色裙角。
這夜,朝陽頻頻瞧向屋外,小翠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可除了濃得化不開的一片黑暗并未瞧見什么,“姑娘在看什么?”
朝陽聞言卻是搖了搖頭,“去幫我煮一盅甜湯吧。”
“姑娘想喝?”見朝陽點點頭,小翠的眸光亮了,快步奔著廚房去了。
瞧著她雀躍的身影,朝陽心中不由輕嘆,若是來生便做小翠這樣的女子,喜歡與憂愁都極簡單極明了,幾聲輕緩地腳步聲傳來,她轉(zhuǎn)過頭,目光對上來人,“阿印。”
魏邢卻是沉默。
朝陽見狀輕笑一聲,自顧自走到桌旁坐下,斟了兩杯清茶,望向他的目光笑語盈盈,“魏將軍不坐下說話么?”
魏邢垂眸,這才走上前去。他不是討厭阿印這個名字,恰恰相反,是阿印太過美好太過明亮,而如今的他黑暗沉重,他不能也不敢再做回阿印,怕就此沉淪下去,忘卻了此生的誓言……就像被她冠以這個名字的時候,他剛剛逃離了念波城,隱去曾經(jīng)的姓氏,在晉軍手下做一名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卒,他日夜在戰(zhàn)場上揮刀浴血,將遇見的每個敵人,都當作曾經(jīng)踐踏城宇的賊寇,長刀卷刃,戰(zhàn)馬折足,一支長箭當胸穿過,他滾落至無人的山崖,在黑暗與冰冷中有一絲不甘,又有一絲解脫,就這樣了么?就這樣了吧……
可她救了他,給了他溫暖與明媚,他就想曾經(jīng)的自己是死了,他現(xiàn)在是阿印,沒有國仇家恨的阿印,于是當她期冀的問他愿不愿帶她走的時候,他答了好,對于阿印而言,她便是他的整個世界!
可當他去鎮(zhèn)中買馬的時,卻遭遇了兩軍交戰(zhàn),荊軍將領被一名晉兵逼入小巷,絕境中看到躲在暗影中的他,荊軍將領向他扔去腰間的匕首,“殺了他,許你軍功!”
匕首跌落在腳邊,外頭的兩人又已纏斗起來,難解難分,兩道視線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緩緩地拾起了匕首,就像拾起了歲月的沉重。
匕首深深刺入了荊軍將領的心臟,臨死時他仍睜著不敢置信的雙眸,晉兵哈哈大笑,問他姓甚名誰,荊將許他軍功,他也可以許他,不想遇見的竟是晉軍的主將。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一字一頓,“我是,魏邢。”
……
他沒有上前而是站在原地,“明日我派一輛馬車送你出城,去江南吧,此時陽春三月正是好風光。”
朝陽忽而長笑不止,將杯中的茶水仰頭飲盡,“那日,我等了你一夜。”她未言明那夜是哪一夜,卻都彼此心知肚明,“我在憧憬著要去什么地方,不拘于荊國,也想到了江南,都言江南好風光,在那里蓋一座草廬,賞花行舟,好不愜意。”
她在笑著,于魏邢眼中卻似錐心,可他面上卻仍是淡淡道:“那如今便去吧。”
朝陽收了笑,接著講下去,“我沒等來你,卻等到了宮中接我回去的行駕,荊晉兩國戰(zhàn)事吃緊,我的未婚夫婿死在了戰(zhàn)場上,父皇要我回到皇城,為這位皇親國戚超度誦經(jīng),以此安撫他的家人與國人。”說到這里她自嘲一笑,“我自小便被母親冠上了圣女的名頭,什么通靈佛祖,不過是她要鞏固自己地位的法子,我什么福報也祈求不來,倒是念來了國破家亡。”她又在笑著,目里卻盡是悲涼,如這蒼茫的夜,似這殘酷的人世間。
次日,一輛馬車從將軍府門出了城,車轍印在南下的官道上,搖搖晃晃一路奔著江南而去,載著車中的人,也帶走心中唯一的牽掛,魏邢站在城中最高的寺塔之上,遙遙瞧著那遠去的一點,他這一世總在還債,還了父親欠下的,卻又欠下她的,終是無力償還,只待來世,他再慢慢地償還……
囑魏邢出兵伐項的圣令在五日之后送抵至將軍府,晉王雖有治世之才,為人卻是猜忌多疑,魏邢并無它求,多年征戰(zhàn)也只為能夠從項賊手中奪回念波城,大不了抗命出征,他本就沒想要活著回來,不想晉王竟這般容易地打消了疑慮。
事因為何魏邢已無心他顧,城外荒原之上,十萬黑旗軍集結(jié)完畢,魏邢拔劍誓師,千軍萬馬喊聲震天,行軍踏起滾滾煙塵,飄揚百里,黑旗黑甲似是奔騰的黑水直取項地!
數(shù)月拼殺之后,晉軍大勝班師回朝,不僅收復了曾經(jīng)淪陷的失地,還將邊境向西拓寬了幾百英里,晉王龍心大悅,在宮中設宴犒賞魏邢等諸位功臣。
大殿中央立著三只黑陶大缸,擺在最顯眼的位置,叫人不禁猜忌里面裝得是何物,忽而一兩聲琴弦輕撥,輕紗蒙面的赤足舞女踏著弦音一步步走上殿來,纖白的腳腕上系著一串鈴鐺,隨著腳步輕響,眾人目光皆被她吸引,一點點輕踩,似是踏在人的心間。
琴音忽而轉(zhuǎn)急,女子的腰肢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彎折,教人的心也跟著提起,待到緩緩直起,不由驚嘆于她纖腰的柔軟,一個跳躍定相之后琴音暫停,緊接著數(shù)名舞女進入殿中,將她擁在中心,樂聲又起,宮紗輕舞,錦帶飄揚,直叫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而眾花叢中最奪人眼眸的仍是她。
不知何時舞女手中忽然多了一只只酒壺,在大殿中央的黑陶大缸旁折腰汲取,眾人才知原這大缸中盛著的竟是上好的美酒。
那赤足舞女踏著樂音一步步走上高臺,將清冽濃香的甘釀斟入晉王的酒盞之中,晉王不由歡笑,將美人擁入懷中,扯去她面上的輕紗,露出姣好的容顏,“愛妃說要為朕祝酒,倒真是叫人驚喜!”
與此同時,眾舞女也將壺中之酒一一為在座賓客斟滿,突然一聲清脆聲響打斷了帝王愛語,眾人尋聲望去,只見將軍魏邢不小心碰倒了桌上酒盞,碧色酒液傾灑,滴滴答答從桌角流下。
晉王看向魏邢道:“宴席還未開始,魏將軍便醉了么?”
魏邢起身告罪,帝王懷中舞女卻道:“臣妾該敬魏將軍一杯,若不是將軍,臣妾恐怕無緣得見陛下。”
晉王一笑道:“是了,若不是魏將軍割愛,朕怕是還不能與愛妃相見。”拍了拍她的肩頭準了,于是美人起身走到魏邢的案前,將傾倒的酒杯扶正,斟滿一杯,遞到他的面前,魏邢卻有些恍然,口中念念道:“竟是你?我道陛下為何準我攻取念波……”
紅唇微勾,帶著危險的美麗,用輕得只有兩個人可以聽見的聲音道:“念波城算是我謝將軍不殺之恩的小小回禮,不知將軍可還滿意?”
“朝陽!你……”
“別著急,我還有一份大禮要送給將軍,可要睜大雙眼好好瞧著。”酒杯又往前遞了三分,“將軍不接我的酒嗎?”
魏邢只得伸出手去,“朝陽,我們從長計議,你莫要……”
“阿印。”
未說出口的話被這聲輕喚截斷在喉間,魏邢怔怔望著她,看見她眼中的倔強與受傷,“我這輩子恨透了自己的無能為力,所以這個時候?qū)幗形邑撎煜氯耍唤刑煜氯素撐遥 彼沽祟^,再抬起時目光中的情緒紛雜,幾分憤然,幾分解脫,或者還有幾分的不舍?“魏邢,我們一起下地獄吧!”
朝陽起身抬手,三支袖箭從錦緞寬袖中急速射出,直奔著殿中的三只酒缸而去,瓦崗碎裂,清冽的酒液漫灑至整個大殿,眾人被這猝不及防的突發(fā)事件驚住,一時不知作何反應,晉王蹙眉厲聲質(zhì)詢,“愛妃?”尾音卻在朝陽從懷中掏出一柄火折子時驟然變了聲調(diào),“你要做什么?”
殿中美人燦然一笑,“我乃亡去荊國九公主,今日特來用陛下的生靈祭我故國故人!”說罷手中的火折子輕拋而起,在空中劃出一小段完美的弧線之后跌落在溢滿酒液的地上,烈焰騰地燃起,赤紅的火舌迅即繞上桌角,攀上簾幔,撕扯掉人們身上的衣衫,舔舐著內(nèi)里鮮嫩的皮肉。
火勢雖迅猛,卻被阻斷在高臺之下,堪堪燎到晉王的衣角,被身后的侍從七手八腳地撲滅,晉王倉皇之間跌下皇位,頭上束的冠歪了,腳上的鞋子掉了,狼狽的被侍從們扶起、架走之余仍不忘咆哮著抬手指向火舌中的朝陽。可惜了,沒能叫這個視生命如草芥的殘酷帝王與亡去的荊國一同殉葬。有侍衛(wèi)涌過來,礙于火勢的阻擋不敢近前,就這樣了吧?就這樣了吧……
這時一個懷抱突然將她與層層包繞的火舌隔開,周遭的哀嚎與雜亂似乎驟然安靜下來,她聽到他強有力的心跳,牽引著她從癲狂之中慢慢回首,這就是她想要的嗎?她忽然想起山中的歲月,想起那個伴她孤寂的清朗少年,朝陽輕輕地喚:“阿印……帶我走好不好?”
身后傳來令人心安的聲音:“好。”
朝陽昕然合上羽睫,一串淚珠從頰邊滾落,周身的灼熱似是消散了,她再不覺痛苦、彷徨,也不再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