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里的小字條

馬拓

作為一個經(jīng)常寫文章的地鐵民警，我的微博常會收到一些讀者私信。前兩天，我的微博收到一個粉絲小姐姐發(fā)來的私信，最初她夸我文章寫得溫暖，后來就把我當成了樹洞，經(jīng)常分享一些自己在地鐵中碰到的人和事。

有一天，小姐姐給我發(fā)私信：“我想給你分享一個我的故事，而且是一個未完待續(xù)的故事。”她有些羞澀地說，每天早上她都要乘坐固定班次的地鐵上班。在換乘途中，她總是會遇到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男孩。那個男孩身形挺拔，每天穿著干凈得體的衣服，即便是戴著口罩，也掩不住他線條帥氣的臉頰。口罩上面，是一雙宛若清泉水底的鵝卵石一般圓潤而明凈的眼眸。

男孩每次跟她乘坐同一節(jié)車廂時，要么扶著把手默默靜立，要么坐在座位上埋頭看著手機。他的手機殼是深藍色的，殼子上面依稀還有星星一般的美麗點綴。她猜測，那上面畫的應該是一片靜謐的夜空。

男孩每次都和她在同一車站下車，然后走向另一個出站口。每次下車之后，小姐姐就有意無意地跟在他的身后，在他徹底消失在那個出口后，她才會帶著無限的幻想，走向自己應出的地鐵口。

時間一長， 她就經(jīng)常想，他會不會也在附近上班呢？他是做什么行業(yè)的呢？他們總能在那座地鐵站相遇，又同時在另一座地鐵站下車，是不是上天安排的緣分呢？慢慢地，她產(chǎn)生了強烈的想要認識他的想法。

很多想法一旦萌生，就像是宣紙上滴下的一滴墨，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洇開來，直到最后風干定住，永遠提醒你這里掛著一個未完成項。小姐姐也是如此，她開始成天琢磨結(jié)識對方的方式，甚至為此設計出了多種看似自然而然的方案，但隨后又一一推翻。

主動打招呼不行，萬一人家是靦腆型的呢；假裝掉落東西也不行，如果沒被他看到就白費力氣了；假裝認錯人也不行，太俗套，而且很難有進一步的發(fā)展……她深夜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覺得如果想不到一個妥帖的方式，就好像有什么寶貝要被人搶走了一樣。最后她騰地坐了起來，決定了：寫字條！

她在后來的私信里告訴我，寫字條的方法看上去雖然老土，但其實最為穩(wěn)妥。首先不論任何搭訕，如果直接被拒絕，事情就難有下文了。而遞字條就會避免這種尷尬，她大可以把字條塞到他手里之后先行離開，留給他充足的考慮時間。字條上她還可以備注一下自己相對詳細的信息，比如，星座、家鄉(xiāng)、職業(yè)……既然是追求別人，那就一定要全面照顧對方的情緒。

想到這里，她從小本子上撕下一張紙，認真書寫了自己覺得有必要介紹的情況，還在最后畫了一張?zhí)貏e可愛的笑臉。她反復欣賞著自己剛剛創(chuàng)建的浪漫傳書，一面反復閱讀，一面模擬對方的感受。幾經(jīng)修改，她覺得火候差不多了，既充滿誠意又不顯得饒舌矯情。隨后她把小字條放進了自己的外套兜里，然后給我發(fā)了一條私信：“明天就要行動啦！”

我看到這句話時已經(jīng)是兩天之后。雖然之前只是有一搭無一搭地關注過她的私信內(nèi)容，但看到她如此細致動情的描述之后，我不免對事情的后續(xù)發(fā)展產(chǎn)生了極大興趣。他們到底再次相遇沒有？她到底遞出那張羞澀的小字條沒有？隨后男孩的反應如何？然而，劇情到這里就戛然而止了。

我給她回復了一句：“不小心看到的晚了。祝愿你再次碰見他，不過記得打招呼要顯得自然一些哦！加油！”

很快她回復道：“我也希望能再次遇見他！只不過這兩天并沒有！如果有好消息再跟你分享喲！”口氣還是一如既往的興奮。沖她這股子高亢的勁頭，我覺得她至少成功了一半。那一半，還是看老天吧。

但隨后整整兩個禮拜，我都沒有接到她的任何消息，我隱隱感到事情的走向可能并沒那么浪漫。果然，她后來的私信告訴我， 這兩個禮拜上班，都沒有看到那個男孩。字條在她衣服兜里都放皺了。她不禁心生怨念，明明之前總能碰到，怎么就在自己鼓起勇氣想要付諸行動之后，緣分就沒了呢？

為了再見他一面，她甚至調(diào)整了作息，每天早上都提前十幾分鐘到地鐵站，在下車和換乘的地方多等兩趟車，然而還是一無所獲。那個令她魂牽夢繞的身影就像是中了什么魔法一樣，忽然從她的世界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姐姐跟我吐槽，看來這是天意呀！隔著手機屏幕我都能聽到她無可奈何的嘆息聲。我安慰她：“隨緣，這不是著急的事。”

第二天上午，她又給我發(fā)來私信，我還沒來得及細看，就從第一行中的好幾個驚嘆號里，感到事情可能迎來了新的走向。

“天哪！簡直神了！昨天剛和你說完，我今天早上，就在剛才，看見他了！”

看到這里，我竟然不由自主地笑出了聲，趕緊往下刷內(nèi)容。

“好激動！我的天！我一會兒給他字條！”

咦，字條還沒給嗎？看來還是直播呀！難道我要見證一個粉紅少女心的小奇跡了嗎？

當時我正休息，在超市里買東西，收銀員阿姨舉著掃碼槍問我：“你到底結(jié)不結(jié)賬呀？”

我一手拎著厚重的購物袋，一手繼續(xù)刷著消息，恍惚間竟生出一絲略帶荒唐的緊張感。這種只在小說中出現(xiàn)的情節(jié)，竟然真的發(fā)生著。但是現(xiàn)實生活能夠兼容愛情故事中那種突如其來的浪漫嗎？我腦中出現(xiàn)了那個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地鐵場景，人潮洶涌，行色匆匆……如果是我的話，突然收到一個陌生女孩子的字條，著實會有些不知所措。

一小時之后，小姐姐的私信過來了：“我把字條給他了。但是，就沒有然后了。嗚嗚嗚。”看來男孩沒有加她微信。雖然早就料到了這個結(jié)果，但此刻一字一句地讀完，還是有點悵然若失。畢竟這就是真正的生活呀。我不知道說什么，便沒有回復她。

晚上臨睡前，我翻閱手機，看到她又發(fā)了幾條私信過來：“警察同志，等了一天，我終于，收到了他的微信驗證消息。”

哦？要反轉(zhuǎn)了嗎？我一下困意全無。

然而她下面又發(fā)了兩個字：“但是……”后面是一張微信截圖，頭像應該就是那個男孩子的，驗證消息那一欄里寫著：“非常感謝你在茫茫人海中發(fā)現(xiàn)我，不過抱歉哪，我有相愛的人了，希望你很快也有，就不必通過驗證啦，祝好……”

唉，有點“心塞”呀。

“你把字條遞給他時他什么反應？”

“愣了一下，緩緩接過……然后我就跑了。”

我想了想，決定安慰一下她：“其實還是挺好的，他很禮貌地跟你說明了情況，可見是個負責任的人。”

沒想到她口氣很輕松地回復道：“祝他幸福咯！蠻好的！也算是一段浪漫的期待！”

我笑了出來，回道：“我也覺得挺好的，你們倆都是很暖的人。”

打完這句話我就想，人世間的很多念念不忘，也許并非得到回應才算是完美收尾。那些藏在心里未能實現(xiàn)的浪漫，說不定能比現(xiàn)實中的愛情更能經(jīng)受歲月的打磨，哪怕是到我們老去的那一天，驀然想起，也依然能喚起如少年昨日般的怦然心動。

在我以為這個故事就要這樣結(jié)束的時候，幾天之后小姐姐又給我發(fā)來了一條私信：“警察同志！我看到了一個跟我經(jīng)歷嚴重雷同的帖子！”我打開一看，帖子的樓主是一個學生，講的是自己在學校圖書館暗戀上一個經(jīng)常來讀書的小哥哥，同樣給他寫了字條，隨后被禮貌地拒絕了。

這位小姐姐說：“原來大家都是這樣可愛。只是她在圖書館每天都能遇到心上人，而我在地鐵里可不是天天能看到他。”

我回復：“每天帶著點蠢蠢欲動的念想乘坐地鐵，不也挺好的嗎？”

“是呀！”

我意猶未盡，又翻回去看那帖子底下的評論，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條：“溫柔的人被溫柔以待，恐怕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了。”

（摘自《熱愛生活的一萬個理由》，湖南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