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采宜

初中時, 班上有個男生,叫李樹。成績一塌糊涂,但是唱歌很好聽,特別頑皮,上課總是提各種匪夷所思的問題,目的在于逗樂大家。初中時代的女生,如果老是被一個男孩逗笑,那所有的故事都可能發(fā)生在笑聲的后面。
記得有一天中午,吃完午飯,大家都趴在桌上午休,他捏了個紙團,往前排女生的抽屜里扔。結(jié)果沒扔準,紙團落在了女生后腦勺上。女生抬起頭來,一臉慍怒,并順手接住腦袋上滑下來的紙團,氣沖沖地往他臉上扔去。他一點兒不生氣,笑嘻嘻地說:“想約你下課后去打乒乓球。”
“嘩”的一聲,所有在假寐的同學(xué)都笑了……女生的臉漲得通紅,而他,若無其事,一臉無辜。我也笑得前俯后仰,他扭過頭來,對我說:“大學(xué)生,你也會笑啊?”
“大學(xué)生”是我在初中時的綽號。因為成績好,老師和同學(xué)都認為我考上大學(xué)沒有懸念,所以大家半開玩笑地叫我“大學(xué)生”。不茍言笑的我此時也笑成一團。
平時,全班男生在我眼里都大同小異,只有他例外。我喜歡聽他唱歌,喜歡看他搗蛋,好像初中男生所有的可愛都在調(diào)皮搗蛋惡作劇當(dāng)中。
有一天中午,他疊了一個紙飛機,沖著我的座位飛過來。機頭正好戳中我左邊的臉頰,我接住,快速把它塞進書包。他朝我做了個鬼臉,咧著嘴,眼睛狠狠地擠了一下。
第二天,他沒來上學(xué),陽光斜斜地照在他的座位上,那張被他涂得亂七八糟的桌面像一張丑陋的臉。
第三天,他的座位還是空的。后來才知道,他轉(zhuǎn)學(xué)走了。這位叫李樹的同學(xué),從言語到舉止,都很像一棵生機勃勃的樹,自然、野氣,有一種無視蒼生規(guī)矩的自在。老師根據(jù)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給他一個定義——“差生”。而我們班上的大部分“優(yōu)秀學(xué)生”,都是老師和家長修剪出來的盆景。
那個紙飛機我藏在書包里,放了好幾天,打開看,里面一個字也沒有。其實,接住飛機的時候,以為他寫了什么在上面。也許,真希望他寫點什么。
高一時,英語老師是一位很秀氣的小伙子,姓嚴。嚴老師剛剛畢業(yè),20 歲出頭的樣子,帶著一副厚厚的黑框玳瑁眼鏡,臉很白,說話聲音很輕。他第一次走進課堂時,儒雅、俊逸,用很輕的聲音說:“我需要一位英語科代表,有沒有同學(xué)毛遂自薦?”
沉默、寂靜,沒有一個人舉手。那時,科代表通常都是班主任指定的,想當(dāng)?shù)耐瑢W(xué)很多,但誰都不好意思自告奮勇。我猶豫了一下,慢慢地舉起了右手。雖然成績好,但我從來沒有擔(dān)任過班干部。這次之所以舉手,是因為我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這位英語老師。
有一天,在食堂吃過晚飯,去教室晚自修的路上,我遇到了嚴老師。他推著自行車,往校門口走,見到我,笑瞇瞇地問:“這么早就去教室自修了?”
“沒有,我只是想一個人走走,散散步。”看著他秀氣、和善的眼睛,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老師,我可以陪你在夕陽下走一走嗎?”
他沒聽懂我心里的潛臺詞,說了句:“好好自習(xí)。”跨上自行車,走了。目送著他消失在拐彎處,莫名的失落像云霧一樣,在心里彌漫開來。
從那以后,我每天走過那條路,都會不由自主地望一眼教師辦公室,希望能遇到他……
考上大學(xué)后,有一次回母校,再次遇到嚴老師,我向他問好,他一臉愕然。顯然他已經(jīng)記不起我是他哪一屆的學(xué)生。我仔細打量了一下他,一張極為平庸的臉,拘謹而尷尬,眼角布滿細細的皺紋……我忽然覺得很奇怪:自己當(dāng)年怎么會喜歡上他,還暗戀那么久?
大學(xué)一年級是新生的適應(yīng)期, 家里寄來的包裹特別多。
有一天,我去學(xué)校郵局收包裹,事先忘了簽字,站在柜臺前東張西望,想找人借支筆,一位眉清目秀的學(xué)長走過來,問:“你是福高畢業(yè)的嗎?”
“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我們是校友……你需要筆,是嗎?”他遞過來一支鋼筆。我簽好字,把筆還給他。
“ 我是中文系的, 比你高一年級,有空來找我玩。”說完他就走了。那天他穿了一件墨綠色的夾克,頭發(fā)是深棕色的,有點自然卷。我記不清他的臉,可是老忘不掉那個綠色的身影和棕色的腦袋。
快放寒假時,我想去找他玩,可到了中文系男生宿舍,卻不知道他住哪里。看到我站在樓梯口猶猶豫豫,一位從盥洗室出來的男同學(xué)問:“你找誰?”
“我找一位學(xué)長。”
“ 他叫什么名字, 哪個班的?”
我一下子被問住了。對方那雙熱情善意的眼睛,好奇地掃描著我,從頭到腳……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覺得特別窘,兩頰火辣辣的,恨不得找個洞鉆進去。
洞,自然沒有,但樓梯就在那里,我以最快的速度轉(zhuǎn)身沿著樓梯哧溜一下跑了……去找一個根本不知道名字的男生,這是多么奇怪的舉動,我自己都感到不解。
然而,第二天我去圖書館借書的時候,在柜臺里幫我填寫借書證、找書取書的同學(xué)居然又是他。等我抱著厚厚一摞借來的書走了好遠,才想起來忘了問他叫什么名字。從那以后,我?guī)缀趺刻於既D書館閱覽室自習(xí),卻一直沒有再遇到他。
放寒假那天,同宿舍的舍友說:“你有個老鄉(xiāng)來過,留下了一個信封。”我撕開一看,里面有8 張電影票,是整個寒假學(xué)校電影院的套票,還有一個字條,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一行字:寧檬,放寒假了,有空去看電影嗎?
第一場電影開演前, 我問他:“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那天你來借書的時候,我看了你借書證上的名字和學(xué)號,然后根據(jù)學(xué)號查到你的年級、班級和宿舍。”
“哇!”我特別開心,卻不知道為什么開心。
開學(xué)沒多久,我遇到他和一個女同學(xué)散步。他見到我,頷首微笑,算是打招呼,我則毫不猶豫地加入了他們的散步隊伍,一路上講了許多笑話。他的話很少,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默默地聽著,那位女同學(xué)更是一言不發(fā)。
第二天,有人告訴我,那個女生是他的女朋友。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她不說話,人家嫌棄我當(dāng)了一晚上的電燈泡呢!
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碎了,咔嚓咔嚓地響。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去找過他。
好多年以后,某一個深夜,電話鈴響,他在那一頭,跟我說:“你15 歲的時候,在高中校園里,我經(jīng)常看見你一個人,孤獨地望著夕陽……感覺在那不可侵犯的歲月,誰去搭訕都得做好挨一巴掌的心理準備。沒想到我們在大學(xué)校園里不期而遇,可你依然是個不諳世事的假小子。”
“直到有一天,我看見你去參加校園舞會,臉上敷了薄粉,唇上搽了口紅,才發(fā)現(xiàn)你長大了、成熟了……”
我茫然聽他講著,等他全部講完,我問了一句:“你喝醉了吧?”
他沉吟了好久,說:“是的,我喝多了。你太清醒了,清醒到對醉人的故事無動于衷!”
愛,是一個人的故事;相愛,才是兩個人的故事。一個人的愛戀,如在心里醞釀的一杯酒,獨自品嘗,獨自沉醉。
所有暗戀,都是在跟自己的對話。
(羽驚林摘自《那些安靜的日子》,文化發(fā)展出版社,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