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過王維的相思嗎

良昭

我跟水枝打賭，大師兄早上到底吃了幾個餃子。水枝說：“起碼有十個吧，不然不會滿教室的韭菜味！”

我說：“絕對不止十個，最少也得二十個，不信你去問問！”

然后水枝就屁顛屁顛地跑到大師兄的座位前，眉飛色舞地跟他交談起來。回來時，她夸張地說：“我們都猜錯啦，是三十個，我的媽呀！”

大師兄本名孫京棟，別看他一頓可以吃三十個餃子，其實相對于他的體形來說真不算多。本來就是個胖子的他還非要說從前的自己很瘦，就跟《西游記》里那只家喻戶曉的孫猴子一樣，大師兄的名號由此得來。大師兄在班上人緣極好，見到誰都一副笑嘻嘻的樣子，說話做事都慢吞吞的，總感覺比別人慢半拍。

水枝喜歡逗大師兄：“你不準備減減肥嗎？校服都快穿不下了。”

“心寬體胖嘛，說明我沒啥煩惱嘛。”大師兄也不生氣。

話是這么說，其實大家都知道，他是因為幾年前生了一場病，然后服用激素導致身體發胖的，直到現在都沒有瘦回去。

大師兄總會在周四下午的第一堂語文課遲到，如果換了其他人，班主任肯定會當場發飆。但大師兄卻被特殊對待，只因他的語文成績總是全年級第一。

他告訴我們，他喜歡的一家餃子館，每周四都有五折活動。后來，他便叫上我們一起。他是真愛吃啊！大夏天的，我熱得連水都不想喝，他居然可以吃下三籠蒸餃外加一大碗稀飯。

“你是餓死鬼投胎嗎？”水枝吐槽他。

“對呀，我還是睡美人投胎呢。”大師兄摸著肚子打了個嗝，“我回去睡一覺好了。”然后他就真的朝宿舍方向走了。

本來說好吃完一起回教室的，想著有大師兄做擋箭牌，班主任應該不會對我們發火。這下好了，我和水枝不敢冒險，只好在小賣部坐著等下課。等著等著我就睡著了，醒來時發現水枝不見了，眼前站著的竟然是大師兄。他一邊喝著可樂，一邊笑瞇瞇地說：“江欣，你做了什么美夢呀？竟然還流口水了！”

“要你管。”我沒好氣地準備站起來走人，卻不料雙腳已經坐麻了，一個沒站穩，整個人就往前撲出去。大師兄想接住我，但終因行動遲緩沒能趕上。我很丟人地摔在了地上，并且被他那沒來得及蓋上瓶蓋的可樂淋了一頭。

我像只落湯雞般，一瘸一拐地從他驚慌的目光中消失。

事后，我是有點埋怨水枝的。她居然趁我打盹時，去籃球場看帥哥了。

放學后，我跟著水枝去籃球場看她心目中的王子。怎么說呢，那個男生的確有些帥，球技也超好。但他真不是我的菜，我只得像個臨時演員一樣陪著水枝一起歡呼雀躍。

沒過幾天，籃球場邊多了一個身影，是大師兄。他在人群中太顯眼了，難道他也想上場打球嗎？可惜，一個笨拙的胖子，根本沒人叫他。

我繞過人群走到大師兄身旁：“莫非你才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我就看看，想學一學嘛。”他有些不好意思。

“你要想學，我可以陪你呀。”

于是在無人的深夜，我陪著大師兄在操場上苦練投籃。籃筐那么小，好難投進去，我們都是菜鳥，常常不小心把籃球砸到對方身上。那球每一次反彈，落地，都會讓我們在月光下哈哈大笑。

我和大師兄埋頭苦練時，水枝已經在和她的籃球王子約會了。沒人知道他們是怎樣說上第一句話的，也沒人知道他們第一次牽手是在哪個夜晚。

幾家歡喜幾家愁。

練完籃球，體能消耗太多，我又陪著大師兄去胡吃海喝。冰鎮的紅豆奶茶，一口下去，甜到心里。可喝完整杯奶茶，心里還是空空的，怎么都填不滿。

那陣子，學校旁邊的路邊攤被我們吃了個遍。那些吃到撐破肚皮的夜晚，那被悲傷、嫉妒、失落填滿的身體，好像隨時都有可能爆炸一般。

我安慰大師兄：“遇到喜歡的人，一定要勇敢說出來，至少讓她知道啊。她拒絕就是她的事了，至少你自己不會后悔。”說著，我鼻子一酸，眼淚毫無防備地奪眶而出。

大師兄嚇了一跳，一邊給我遞紙巾，一邊問我咋了。

“沒事，我就是有感而發。”

其實那些話也是說給我自己聽的。從認識大師兄的第一天起，我就覺得他是個特別善良樂觀的人，他除了胖一點，并不比任何男生差。而且，胖在我看來，是一種安全感的體現，胖胖的，多可愛呀。

但我也知道，他喜歡的人是水枝，我只能一邊若無其事，一邊又要陪著他傷心難過。

水枝和籃球王子在高考后就分道揚鑣了。她去了北京學表演，從小就跳舞的她，將來說不定還能成為明星呢。大師兄考去成都，學了一個冷門專業。我是最慘的，因為高考沒有發揮好，經過調劑后，被廣州的一所大學錄取。自此，我們三個就天各一方了。

大學畢業前，我和水枝約好去成都找大師兄玩。他帶我們吃了好吃的缽缽雞和烤苕皮，逛了杜甫草堂和武侯祠，最后還去了大熊貓基地。看著那些憨態可掬的熊貓躺著曬太陽，我摸了摸大師兄的肚子，開玩笑地說：“你也快成為其中一員了。”

“那可巴不得呢！”他得意地笑了。

在成都的那幾天，晚上總有突然降臨的雨水。我和水枝住在靠窗的房間，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她說起她的戀情，男友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對她很好，說畢業以后想跟她來一場旅行婚禮。浪漫都是屬于有愛的人的，而我每天都是灰頭土臉地穿梭于圖書館與實驗室之間。別說戀愛了，就連普通朋友都沒幾個，想想還真是失敗！

酒店對面有個露天籃球場，幾個年輕人在打籃球。雖然下著小雨，但他們熱情不減。我突然想起當年我和大師兄在籃球場上揮汗如雨的夜晚，月光那么淡，未來仿佛還那么遙遠。

如今大師兄瘦了一點，不再是當年那個抱著籃球總是投不進的大胖子了。他是否還會記得我們互相加油打氣的日子呢？這次短暫的相聚之后，我們再見又會是何時呢？

以前水枝總開玩笑說：“大師兄人很好，你要不要把他收了？”我總是反駁她：“我和大師兄都這么熟了，他怎么可能喜歡我？”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就連大師兄喜歡我這件事也是真實存在的。而我知道的時候已經過去好多年，我們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水枝開始在直播間帶貨，我定居廣州，而大師兄和我們失去了聯系。

那年我們從成都離開的當晚，他發過一條沒頭沒尾的朋友圈：“你聽過王維的《相思》嗎？”

《相思》誰不知道呢？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當時我只覺得他在故弄玄虛，就沒有理他。后來水枝才告訴我，她有一次去成都出差，見過一次大師兄，自然也聊起了我。那句話其實是他想問我的，那條朋友圈只對我可見。但他最終沒有等到我的答案，于是徹底放棄了。她還告訴我，當年大師兄想學打籃球，也是因為他以為我們女生都喜歡會打籃球的男生。

分別時，大師兄囑咐水枝不要將這些陳年舊事告訴我，他說不想打擾我現在的生活。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我想起他帶我們去吃的打折餃子，想起他總投不進的籃球，想起他最喜歡點的紅豆奶茶，原來此物最相思啊！

命運弄人，我們在最好的年紀錯失了彼此。雖然我們沒機會在一起，甚至此生連再見都沒可能，但如果可以，我只愿他身體康健，也想守他百歲無憂。

（摘自《文藝風·愛格（博聞版）》2022年第9期，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