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之上的眼睛

程瑋

在我居住的城市，有一個非常有名的博物館：漢堡微縮景觀世界。據說這是德國排名第一的旅游景點。它由格瑞特·布勞恩和弗瑞德里克·布勞恩共同創建。這對雙胞胎兄弟在漢堡港倉儲城里以嚴謹的工匠精神手工制作了世界上第一大鐵路模型景觀。它以1：87的比例涵蓋了全世界大部分的火車線路和沿線的風景地貌，目前還在不斷擴展中。多年來，每每經過那里，我想這無非是給小孩子們看的東西，從來沒有想過要進去參觀。直到有一次，國內來了個朋友，剛下飛機就點名要去那里，我就陪她一起去了。

進門以后我才發現，這簡直就是一個令人難以想象的世界，一個按秩序有條不紊正常運轉的微觀世界。漢堡機場的飛機會起飛、著陸。飛機著陸在跑道上滑行，剛剛到達停機位，舷梯車已經開到機艙門口，無縫銜接。汽車準確地按車道行駛，紅燈停綠燈行。車里的司機甚至車子的裝飾都一絲不茍。一列列火車穿山越嶺地運行，進站出站，道岔自動調整。某處警鈴大作，濃煙彌漫，消防車隊立刻趕到，水管里真的有水噴出，濃煙散去，消防車離開。在一些世界著名的劇院里正在上演歌劇，按下按鈕能聽到當年的現場效果，如身臨其境。商場、游樂場和露天音樂會人頭攢動。城市的光線隨著定時的日出日落而變化……

參觀的人們一再放緩腳步，以一種無比溫柔、無比歡悅、無比贊賞的表情看著這個正常有序、幸福美麗的世界。

偶爾擺脫一下蕓蕓眾生的世界，神游在蒼穹之上，以一種新的角度注視世界，一定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

記得第一次讀《戰爭與和平》時，最不喜歡的是托爾斯泰經常在戰場上打得難分難解、很多人物生死莫測的時候，突然話鋒一轉，以一章或幾章的篇幅，長篇大論地談論起當時的歐洲局勢，講哲學，探索推動歷史的契機和動力。那時候的我，每次看到這種地方，心里總是莫名惱火，趕緊翻過去，一心想知道安德烈公爵死還是沒死，娜塔莎最后到底嫁給了誰，貴婦人安娜的沙龍里又出現了什么新寵……

我后來才慢慢明白，這部小說之所以被稱為歷史上最偉大的小說，不是因為它生動地描寫了貴婦人的舞會和公爵小姐們的恩恩怨怨。它的偉大之處正在于這種穿插其中的冷靜清醒、高高在上俯視人間的上帝一般的視角。這種視角使小說擺脫了卿卿我我、恩恩怨怨，獲得了一種史詩般廣闊雄渾的氣勢。這種視角把戰爭與和平、前線與后方、國內與國外、軍隊與社會、貴族與貧民、上層與下層聯結起來，全方位地反映出那個時代的真實風貌。而那些公爵達官、夫人小姐，都只是時代洪流里一顆顆小小的、身不由己的沙粒，時代的走向已經決定了他們的命運。他們期望，他們反抗，他們掙扎，最后還是無可奈何地走向各自的歸宿。這就像漢堡微觀世界里的那些小小人，他們穿什么服裝，是站在火車站等火車，還是在廣場上散步，或是坐在歌劇院聽歌劇，他們在那個微觀世界里的位置是由那對布勞恩兄弟決定的。布勞恩兄弟坐在系統監管室，正以上帝的目光密切關注著他們創造的那個微觀世界。一有差錯，他們立刻趕到現場修理和調整，微型世界迅速恢復常態。

在孤獨星球上生活的人類，對世界的未知、對災難的恐懼、對自身命運的不確定，使他們把希望寄托在蒼穹之上一個更高的層次上。他們相信，有一雙清明的眼睛正注視著這個微小的世界，惡行將受到懲罰，善舉會得到褒獎。這是全人類共同的心靈寄托。

（梁衍軍摘自“三聯少年刊”微信公眾號，鄒曉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