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子因

禿兒是一只至少三歲的黃白短毛土貓,十二斤,是目前我養的貓里最大的一只。他是在一個初冬的傍晚來的。
禿兒的愛情,是美眉。事實上我在見到禿兒和美眉之前,就一直在聽人們傳頌著他倆的愛情故事。
美眉是一只咖啡色與黑色相間的短毛美國豹貓。她有著綠色的眼睛,每天閃爍不定。她的家鄉在遙遠的美國。她雖也在小區里流浪,但人們一直在猜測她的身份。有人說她是有背景的貓,不知從哪里逃出來,她受過良好的訓練和教育,會在馬桶上如廁。她在來我家之前,已經給禿兒生了兩窩貓仔,第一窩五只,第二窩七只。
而我的猜測是七仙女下凡,貴族血統的美眉嫁個鄉土貓老禿兒,生娃娃過日子,以此為幸福。
小區的一個小保安很愛貓,他在美眉每次懷孕后都捉了她送往好心業主家替她接生。我很早就聽這個保安說起過,這小區里有一公一母兩只貓,他們可好了!我就問他怎么個好法。他總是繪聲繪色地說,他倆如何在夜里廝守,摟抱著睡覺,互相梳舔毛發。
直到有一天,禿兒一聲怒吼就來了我家安營扎寨。那小保安有一天路過,看見就說,就是他!我就問,那他的母貓呢?他就說又懷孕了,這是第二次懷孕,又是這個黃貓的,他把她送到一個業主家去生了。正值禿兒在我家大打出手橫行霸道時,美眉替他產下七個兒女。
又一日,那保安來告訴我,黃貓的老婆從人家的三樓跳下跑啦。我吃了一驚,忙問他為何。他說,那母貓每次都這樣,把她送到人家那,她總要逃出來去找大黃貓。第一次懷孕時大著肚子就從二樓跳下去。夜里保安巡夜,大電筒一掃,就發現她又找到黃貓跟黃貓廝守在一起了。我驚得半晌無語。
而美眉就在幾天后,找到了我家。
那日我正在沙發上抱著筆記本寫東西,就聽得身后的地板有響動,我猜測是哪個貓在翻跟頭呢。那天,冬日里難得有一絲暖陽,我把門開著透透氣,也讓貓們進進出出玩玩。我在寫作間隙,不經意回頭看了一眼,恍惚看見我家的木地板在晃動,驚得我立刻放下手里的電腦,站起來看,就看見了美眉。她跟地板幾乎是一色的,她悄悄地進了房間在走動,我的眼睛因為突然離開電腦,猛然回頭看就以為是地板在動。這個烈女果然找她的老漢找到了我家。而禿兒顯然對我待美眉的態度很警覺,他緊張地看著我走近美眉,直到我拿出食物、撫摸美眉,他才顯得放松下來。
接著,我看見了小保安說的每一幕。她跟禿兒嘴對嘴地聞,真是柔情繾綣,軟語溫存。
他倆對視之時,就是一對癡男怨女。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了貓的愛情。他倆總是抱在一起睡。有時美眉把頭架在禿兒的脖子上睡,禿兒就睜著眼扛著。有時美眉把禿兒擠得半個身子落在蒲團下面,禿兒也扛著。一天他爹看見,就說,看禿兒掉到地上了,給他們再拿個蒲團。我白他一眼,說,再拿個蒲團他們也只睡在一個蒲團上。但我還是拿了一個蒲團擱在這一個旁邊,他倆果然還是擠在一個蒲團上睡。
禿兒還讓著美眉吃食。我每次把貓糧端來,禿兒總是端端正正蹲在一邊等著,看著美眉吃,那目光就是一個溫柔的老男人。等美眉吃夠了,他才去吃。我非常驚訝和感動。原來,愛就是最簡單的,愛就是愛,人會做的,貓也會做。或者說,貓都會做,人更應該會做。如果人把愛情搞得太復雜,那一定不是愛情。
自打美眉來到我家,沒有人對她的歸屬有異議,她是禿兒的媳婦,她跟禿兒在一起天經地義。禿兒在我家,那她也就成了我家的貓。那一家從保安嘴里聽說后,也就聽之任之。后來聽說他們把美眉生下的七個仔仔都做了妥善安頓。
那時禿兒還是會在我不留神的時候欺負小貓黑黑,我就忍不住呵斥他、教育他,有時還動動小棍棒。有一次,黑黑捉了小蟲在院里玩耍,禿兒就去搶奪。他老虎下山一樣撲上去攔截黑黑,黑黑護著他的蟲蟲,嚇得縮在角落里動都不敢動。我心疼,要沖過去打禿兒,那美眉突然奮不顧身地倒在我腳邊翻開肚皮,一邊巴巴地看著我。我一時驚詫,停下腳步。我知道美眉在替禿兒求情,那貓咪的愛情又一次令我驚嘆。
我心疼美眉。她身量并不大,小小的樣兒,卻已產下十二個仔仔。我迅速地送她去做了絕育手術。我抱著她說:不生了!美眉。咱不生了!
再后來,禿兒也做了手術。他跟美眉漸漸不那么甜膩了。美眉也不那么颯爽,甚至有些多愁善感。有時早晨起來,我去貓屋叫他們起床,發現美眉跟禿兒竟然各自從一個貓窩里走出來。他們倆竟然分居了!我還經常在白天看見美眉獨自睡在角落里一棵枯樹下,或者一株花旁。而禿兒那時倒在自己的臭窩里,咧著嘴昏睡不醒。
那生生死死、纏纏綿綿的愛情消失了。他們不會再為愛情去跳樓,去拼命,去冒險。他們只知道傻乎乎地曬太陽了。我也在想,給貓咪們去了勢,究竟是不是件好事呢?我眼看著那濃烈的愛情褪了色。貓咪們倒是安全了,這一生僅僅是平安。而讓他們平安,卻是我們人的意志。如果讓他們自己選擇一生,他們愿意怎樣?他們覺得人給他們安排的貓生,快樂嗎?
禿兒跟美眉感情平淡之后,美眉經常獨自站在墻頭望著遠處,久久沉默不語。我不知道,這美麗的女子,是否在想念她遙遠的異國家鄉。
(秋水長天摘自《不如相濡以沫》,重慶出版社,馬建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