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載茫茫

江子

關于張千載，我想大多數(shù)人是陌生的。他沒有名列三公九卿，也不是著作等身、載入史冊的作家、詩人，更不是富甲一方的商賈。官方的史書不見其記載。我們只知道他的一個身份：他是文天祥的朋友。文天祥所在的吉安富田，距離張千載的萬安縣窯頭鎮(zhèn)橫塘村并不近，有八十公里的路程。他們平常是靠什么維系友誼的？我們都不得而知。有資料表明，文山（文天祥的號）貴時，張千載屢辟不出。借此可以判斷，他有文天祥尊重的品格和欣賞的才華，卻不是一個攀權(quán)附勢之人。他有自己的操守。

可就是這樣一個面目模糊的人，毅然決然地把自己交給了朋友，交給了行將傾倒的歷史，并為之支付了原本可以與世無爭的一生。

祥興二年（1279年）六月，當根據(jù)忽必烈旨意押送文天祥去大都的船只停靠在吉安贛江碼頭時，有一個人靠近了船只，向押解的元兵介紹說自己是文天祥的朋友。他懇請元兵，說自己要上船陪同文天祥一路北上，侍奉文天祥的衣食起居。他說長官們行行好，就讓自己為這個性格執(zhí)拗的囚犯做一點微不足道的事。

這是張千載在歷史上的初次亮相。可以肯定，他為這一刻的到來做了深思熟慮的準備。他肯定變賣了家產(chǎn)，行囊里就藏著幾張家產(chǎn)換來的銀票。不知道他是怎么說服戒備森嚴的元兵的，張千載由此登上了歷史這艘船。

可那是一條怎樣的船呀，它已經(jīng)破得不成樣子了。崖山之戰(zhàn)就在不久前發(fā)生，宋軍大敗，二十萬軍民蹈海殉國，陸秀夫背著八歲的少帝趙投海自盡，南宋至此宣告滅亡。作為南宋最后的孤忠之臣，文天祥此去，不過是完成一場早已注定的死亡之旅。張千載登船，不過是陪同文天祥走完最后一程，把自己作為犧牲，獻給文天祥內(nèi)心供奉的祭壇。

他的登船行為被很多人視為不祥，可張千載義無反顧。文天祥的肉身乃是南宋的最后一塊陸地。這塊陸地不滅，就意味著南宋不死。南宋最后的歷史要由文天祥來書寫。張千載雖然本是與歷史不相關聯(lián)的布衣之身，可他與文天祥同為士子，又是同鄉(xiāng)好友，文天祥的事就是他的事。

這是中國歷史上最為悲壯的時刻之一，沒有人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著他們。

張千載隨著文天祥來到了大都。確定了文天祥的關押地點后，他選擇在旁邊租一處房子住了下來。他每天的戰(zhàn)事，就是去菜場采購菜蔬，回來洗凈、翻炒，做成可口的飯菜，把一日三餐送到監(jiān)獄給文天祥吃。肉身是文天祥對抗元朝最為原始的武器。文天祥的肉身，就成了張千載這個信徒要供奉的唯一殿堂。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張千載心無旁騖。從祥興二年（1279年）十月文天祥抵達大都到至元十九年十二月（1283年1月）受刑，張千載為文天祥做了三年零兩個月的飯。三年時間，讓這個原本身份和面目都無比模糊的人，漸漸成了一個滿身油煙味、面目清晰的廚子。

三年來，文天祥拒絕了蒙古人安排的飯菜，在大都沒有食一粒元粟，雖長期身處單扉低小、穢氣蒸騰的囚室之中，但身體總體健康。他氣度雍容，名節(jié)無虧。這當然都是張千載的功勞。

三年來，文天祥以孤身一人，駁斥包括宋左丞相留夢炎、廢帝恭帝等勸降者，會見了不少慕名前來探監(jiān)的崇拜者，都借著這一具被張千載精心喂養(yǎng)的肉身。

文天祥還在獄中寫下了大量詩文。那些詩作，都被張千載暗中收買獄卒從獄中帶出，其中包括他最被后人稱道的《正氣歌》。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文天祥在獄中寫就的《正氣歌》，是他一生的總結(jié)，也是以“弘毅”為主要特征的中國“士”的精神的重要概括。試想如果文天祥的一生沒有《正氣歌》作結(jié)，他留給后世的形象不會如此飽滿壯闊，中國文化少了《正氣歌》，將會是一個重要的缺失。是張千載的手讓《正氣歌》見了天日，進入了歷史。

而張千載完全放棄了他數(shù)千里之外的家庭和事業(yè)。他也成了一名囚徒，一名被文天祥的肉身關押的囚徒。文天祥身上的鐐銬，也同樣鎖住了張千載的手腳。

至元十九年十二月（1283年1月），忽必烈終于下了殺文天祥的決心。史書記載，至元十九年十二月初九，文天祥受刑之時，天空霧霾蔽日，烏云滾動，大風呼嘯，地上飛沙走石，天地間暗如黑夜，咫尺之間不可辨認。至此，文天祥的苦行終于了結(jié)，英雄最后的書寫已經(jīng)完成。

文天祥最后葬回了家鄉(xiāng)吉安富田。關于受刑到落葬這一段歷史，史書語焉不詳。而完成這一切的，是張千載。

刑場上天地暗黑讓無數(shù)人為之色變，可張千載毫無畏懼，早就在行刑地的他借著天色，將文天祥的首級藏進了早已備好的匣子之中。接下來，他還火化了文天祥的尸體，把他的骨灰收入囊中，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經(jīng)過千辛萬苦，數(shù)千里的山水跋涉，數(shù)個月的日夜兼程，張千載回到了吉安，將裝著文天祥首級的匣子和骨灰送到了他的故鄉(xiāng)富田，交給了他的家人。當他兩手空空，頓時覺得虛弱無比。

張千載回到了橫塘村。從登上押解文天祥的船只，到文天祥受刑后他帶著文天祥的首級回家，距離他離開家鄉(xiāng)已經(jīng)有三個多年頭。

他是兒子、父親、丈夫、兄弟，有太多的責任要承擔。他因赴大都陪護好友文天祥而中斷了的生活需要繼續(xù)。三年多的陪護和消耗，使他經(jīng)濟虧空，他需要重新安排生計。

可是回到故鄉(xiāng)的張千載沒有按照人們習慣的套路出牌。他做出了一個讓后來人瞠目結(jié)舌的決定：舉家搬遷，離開故土。他刪除了大量自己在橫塘的印跡：履歷，功名，子女……作為舉人，他應該會寫詩，可他沒有留下只言片語，族譜上沒有他的一句詩。幾乎一夜之間，橫塘村就沒有了關于張千載的記錄，好像他壓根沒有在這里生活過。

他去了哪里？時至今日七百多年過去，沒有任何人知曉他的去處。他肯定對后代隱瞞了他的故事。不然，至今七百多年過去了，也沒有人到橫塘村尋根問祖，說自己是張千載的后人。他把自己在世上的痕跡處理得一干二凈，真是決絕到了極點。

他為什么這么做？張千載舉家搬遷的舉動，我想只有一個可能：他不僅自認為“士”，還是“俠”。為文天祥做的一切，不僅源于“士”的理想，還是“俠”的道義促使。而所謂俠的精神，一曰“重義”，二曰“舍己”。因為把自己定位為一個“俠者”，張千載遵從古老的法則，毅然決然地放逐了自己——他已經(jīng)做完了自己要做的事情，接下來就讓自己隨風飄逝吧，把天地騰出來，來盛載文天祥的生命傳奇與浩然正氣，因為文天祥這樣的人物，才應該是天地的主人。

然而歷史并沒有忘記張千載。元朝之后，陸續(xù)有人將張千載的事跡記載下來。如果張千載地下有知，他是否會對他的藏身未遂感到深深的遺憾？

這位民間的“俠”，推舉著廟堂受難的“士”，在宋末元初演出了一場關乎民族、家國、歷史、生死的大戲，拔高了“士”的精神海拔。他的“俠”不是為酬私恩，而是為爭文化、壯氣節(jié)、造精神。如此，他的“俠”是以儒家的公義、天下的責任為標榜的，他的“俠”就有了更加廣闊的文化意義。

（摘自《雨花》2022年第12期，本刊有刪節(jié)，洪鐘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