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天讀地讀書

我的童年，可以讀到的書，少得可憐。沒有書可讀的時候，我讀的是大自然。

坡上青青草。燦漫的小野花像無數雙眼睛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它們看著我，得意地隨風舞蹈。我坐在地上，閉上眼睛，去聽那些花兒發出的聲音——它們會在風中咯咯地笑，有時還會彼此爭吵。我睜開眼睛時，它們又都一起沉默，像守著一個秘密一樣。

還有草葉。一根豎立而修長的草葉在周邊所有的草葉都保持靜止狀態的時候，獨自舞蹈。我側耳聽風，抬頭看樹葉，天地間一切靜默。唯獨它輕盈舞蹈，仿佛有了格外自主的生命意志。

松濤的嗚咽，清泉的叮咚，山雀的啾鳴，夏蟬的聒噪，刺猬的咳嗽，池魚的蹀躞，野雞的長鳴……各自有各自的腔調。白云的形態，大樹的枝干，青草的蔓生，山花的色彩，蝴蝶的翩躚，野蜂的舞蹈，螞蟻的隊列……各自有各自的姿態。大自然以聲色書寫時間，不僅四季不同，每時每刻也千差萬別。

對了，忘了告訴你，我小時候得在一切課余時間放牛，我就在放牛的時候讀天讀地讀大自然。后來讀到朱自清《荷塘月色》中“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的句子的時候，我深深地懷疑他也放過牛。

但想必朱自清先生的少年時代比我富足得多，最明確的證明就是他的父親還給他買來了那么多橘子。而我，只有在生病的時候才偶爾能吃到一瓶橘子罐頭。那時我以為，橘子就是金黃色的，一瓣一瓣，像一個個甜蜜的夢一樣住在水晶般透明的玻璃瓶子里。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要吃橘子還得剝皮。橘子皮飽滿的汁水在陽光下像一朵朵花開一樣不斷飛濺，鼻息之間全是橘子酸甜的香味……我忽然想到，朱自清先生在吃父親買來的橘子時，心中是否也如我這般洋溢著幸福的憂傷？

即便是沒有共同的經歷，人類的情感也有相似的體驗，能通過文字，在彼此的心中通行無阻，并且喚醒各自的歡喜憂傷。

大概是小學六年級的暑假吧，我借到了一本《唐傳奇》，其中一篇是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講了一個叫淳于棼的讀書人醉入槐安國做客，深受國王賞識，不僅娶了公主，還做了南柯太守。可是不久，檀蘿國突然入侵，國王令他領兵出征，結果吃了敗仗……淳于棼在悲傷與失落中猛然驚醒，發現原來只是一場大夢。而那槐安國，不過是大槐樹下的一個螞蟻穴。

書里有許多不認識的字，但都被我“坑蒙拐騙”蒙混過去。當我意識到我終于讀完并讀懂了這篇文言小說之后，我高興地大叫大跳。那種成就感和幸福感，仿佛娶公主做太守的人是我。

其實，比娶公主做太守還要有成就感，因為讀這篇文言小說的時候，我忘記了周遭的一切！我進入了文字的敘說中，身在山林，心卻穿越時間和空間，進入一個神秘而寬大的世界。

南柯一夢，讓少年的我對如夢的人生倍感茫然。可是，這在閱讀體驗上卻和一根草葉的舞蹈讓我看到生命的奇跡一樣：既若有所悟，又啞口無言；既迷惑不解，也欣然快慰。

作家簡介

舒輝波，一級作家，湖北省作家協會簽約專業作家，浙江師范大學特聘教授，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兒童文學創作與研究中心主任、碩士生導師。代表作有《夢想是生命里的光》《逐光的孩子》《天使的國》《城市之光》《老狼老狼幾點鐘》《躲貓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