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河

我總能碰見蟋蟀。
我家在二十五樓,離綠化帶很遠,離種花人家的陽臺也遠,門窗時常緊閉,但就是會從客廳的某個角落里突然蹦出一只蟋蟀。
在我家鄉(xiāng)那個小村子,傳說逝去的人如果想再回家看看,便會變成蟋蟀或螞蚱,回家偷偷看上一眼,過夜就會離去。
這個奇怪的說法是媽媽講給我聽的。夏日夜里,一只蟋蟀自己蹦了出來,落在窗戶邊上,半透明的翅膀不斷抖動。我嚇得跳上沙發(fā),催促媽媽快打死它。媽媽搖搖頭,找來塑料袋,輕輕把蟋蟀一兜,望著窗戶猶豫了會兒,還是換了鞋下樓,把它放到小區(qū)綠化帶里。
這時,媽媽便給我講了那個奇怪的說法:“會到家里來的蟋蟀和螞蚱,都是還記掛你的逝者變的。”我笑著搖搖頭,并沒有放在心上。
后來又有一次,已經(jīng)入冬了,一只螞蚱忽然出現(xiàn)在客廳正中央,個頭很大,而且是灰色的,灰得像老人的頭發(fā)。媽媽盯著那只螞蚱看了很久。
螞蚱沒動,伏在地上,像是走到那兒就已經(jīng)耗光了力氣。媽媽開口時聲音很輕,她對著螞蚱說:“爸爸,是你來看我了嗎?我過得很好,你不用擔心。
你往前走吧,別再想著我們了。”
那是個有些荒誕甚至好笑的場景,但我縮在沙發(fā)上,安靜地看著。因為媽媽的聲音太柔和、太真摯,像是外公真的坐在客廳里,正面對面地聽著。
外公去世得早,很突然,送進手術(shù)室前就已經(jīng)昏迷,沒能留下一句告別的話。有一年夏天,我回老家看望外婆。外婆一個人住在山里,她干活的時候,我便一個人在家。那只蟋蟀出現(xiàn)的時候,我像是有種特別的感覺,抬了抬頭。
蟋蟀離我大約三米遠,停在院子里的一塊小苔蘚上,觸須輕輕地搖動著。我屏住呼吸,悄悄站起來,而它跟著我微微動了動。我突然想起媽媽的話,慢慢走到另外一邊。那只蟋蟀竟然也轉(zhuǎn)了過來,頭始終一動不動地沖著我。
我站在那兒,猶豫,懷疑,感傷,有兩個字懸在我的嘴邊,卻遲遲沒有說出來。外婆回來的時候,就看見我呆呆地杵在屋檐下。我趕忙指給她看那只奇怪的蟋蟀,又說起媽媽告訴我的說法。
外婆聽完大笑,一巴掌拍在我肩上,說道:“別聽你媽胡說,我怎么沒聽過。外面曬,快進屋去吃糖。”
后來,我們搬到了二十八樓。照舊會有蟋蟀飛到屋里來。蟋蟀的出場總是很低調(diào),要等到它叫起來,我們才知道它來了。媽媽還是習慣性地放走蟋蟀,但不會再專程送去花壇里,要么用掃把送去門外,要么把它們關(guān)在陽臺上。她沒有再對蟋蟀說過話,至少在我面前沒有。
小時候,媽媽會帶我去附近僻靜的空地祭拜外公。后來,城市里的空地被高樓取代,我也沒辦法在每個清明節(jié)都回老家。唯一不變的,只有那張藏在錢包里的小小的黑白照片。
后來有一回,我去日本出差,住在京都的酒店。我趴在小桌前處理文件,正對著窗。累了的時候,一抬頭,看見一輪明亮的圓月,不由得想起人人都會背的那首詩。惆悵片刻,我正要低頭,眼角余光瞥見一點黑色。
果然,窗臺上停著一只小小的蟋蟀。
我已經(jīng)格外熟練,用便利店的口袋把它套進去,打一個結(jié),拎著下樓。酒店外不遠處就是京都著名的鴨川,河水從古至今穿過城市。我走到岸邊,把口袋輕輕地抖開。蟋蟀趴在袋子底,一動不動。“走吧,”我小聲對它說,“你是不是聽不懂中文,認錯人了呀?”
草叢里有此起彼伏的各類蟲鳴,夏夜晚風送來身后游人的笑聲和食物的香氣。我蹲在月亮底下,無聲地和蟋蟀抗衡。它終于猛地一跳,消失在黑暗里。
我沒有起身,而是摸出手機給媽媽打電話,叫她去陽臺上,和我一起看月亮。
我的蟋蟀,請你晚一些來。
棟梁//摘自《知識窗》2023年6月上半月刊,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