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輝波

時隔多年,我再一次沉入暗黑的河底。
河水緩慢地沒掉我的雙耳、眼瞼、眉骨,越過我的下頜,爬上我的鼻梁。我像一片落葉一樣,在層層疊疊的水的托扶中,曲曲折折地飄落、下沉。
一個光亮的世界,逐漸消失,耳畔是遙遠而模糊的“水流汩汩”,仿佛來自另外一個世界。頃刻,這流水聲變成了我如鯁在喉卻又無可發聲的吶喊與呼救。
我就這樣喘著粗氣,捂著“怦怦”的心跳醒來。汗水涔涔,卻冷得像寒風驟雨中搖擺不定的枝葉。
窗外是明亮的白晝,耳畔有汽車的鳴笛。我這是在哪兒?
我已經不停歇地奔波了半個月。這些天,暑熱難當,前天去屯堡鄉新街村走訪留守兒童的時候,身體就很不舒服了,總以為自己能撐過去。昨天和二十多個留守兒童一起聚在新街村小學的時候,我吃了藥,以為過一夜就好了,誰知道居然病倒了。
我望了望窗外明晃晃的陽光,今天又是一個高溫天。我的同事在早上六點鐘就帶著學生志愿者搭車到村子里去了,有近兩小時的路程。我們學院的黃艷、張向飛老師籌備了一個和慣常“支教”不一樣的項目,他們為這個項目命名為“同行1+2”,即一個大學生志愿者陪伴兩位留守兒童,在未來的數年內,一直保持聯系(交往方式有詳細設定),同行同成長。
因為志愿者全部是學生,他們無法給孩子們提供更多物質上的幫助,但是,他們有熱情、有時間去愛、去陪伴、去幫助,像哥哥姐姐一樣在未來的若干年里和留守兒童一起成長。這樣的想法要獲得孩子們家人的理解、接受和信任,是非常困難的。好在我們的團隊成員都經過了培訓,對可能出現的困難也有預期,在新街村小學楊老師的幫助下,我們為二十二名留守兒童建立了成長檔案,并且,每個志愿者都確定了自己的弟弟、妹妹——在未來的幾年里,他們都將叫他們“弟弟”或“妹妹”,直到他們長大。今天,他們將通過一系列活動和游戲,來了解每個孩子的性格,完善檔案,并針對每個孩子的表現,來書寫心得和計劃。
前幾天的家庭走訪中我發現,現在的農村留守兒童在物質生活上困難不大,但是,近年來農村離婚率上升,單親家庭增多,再加上父母常年在外打工,留守兒童普遍感到孤獨,存在或多或少的心理問題。
每個人在生命的某個階段,都會或多或少遭遇黑暗,但是,如果有那么一點光,來穿透、來引領、來照亮,對于身和心,都是溫暖的。
我記得第一次做這樣沉河的夢,是我七歲的時候。那年冬天去看露天電影,我因為得意忘形,一腳踩空,落入了結著薄冰的河中。奶奶踮著小腳把我從水中撈起,然后背著全身發抖的我,提著馬燈背向電影場而行。我看著昏黃如豆的馬燈下影影綽綽的路,漸漸地,銀幕的聲音小了,家近了。好不容易盼來了村子里放電影,可是,誰也想不到是以這樣一種方式遠離了期盼已久的夢。
發燒昏睡的夢里,我開始沉河。寒冷、無助、恐懼……就在我飄飄搖搖地下沉時,遠遠地,頭頂傳來一道光,而輕輕的呼喚就來自黑暗中的那點光。我醒了,奶奶陪伴在我的病床邊,叫著我的名字。
多希望那些正在長大的孩子們,在他們身陷黑暗、寒冷、迷茫和孤獨的時候,有人陪伴著他,喊著他的名字。但愿那些叫他們“弟弟”“妹妹”的大學生志愿者們,在自己面臨考研和就業的焦頭爛額的時刻,也還記得遙遠的山谷里野草一般生長著的那個并不熟悉的孩子,那個“弟弟”或者“妹妹”。
小雅//摘自2023年6月3日《北京晚報》,本刊有刪節,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