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奧爾罕·帕慕克
在我很小的時候,一個和我一樣大的孩子叫哈桑,他用彈弓繃著石子,正打中我的眼睛下方。許多年后,當另一個叫哈桑的人問我,為什么我所有小說中的哈桑都是惡魔時,那段記憶又在我腦海中浮現。中學的時候,一個胖小子總愛在課間休息時找茬欺負我。許多年后,我要塑造一個乏善可陳的角色時,就會描寫他出汗出得像那個胖家伙,如同一個從冰箱里拿出來的大水罐。
小時候,媽媽帶我買東西,我總是很害怕那些屠夫,他們一天到晚都在臭烘烘的肉鋪里,圍著血漬斑斑的圍裙,揮舞著長刀。在我的書里,屠夫總是被描繪成屠宰走私動物、從事血腥和可疑勾當的家伙。而那些我長這么大以來總愛跟著我的狗,在我的筆下,它們常常會給我喜愛的角色帶來緊張與懷疑的情緒。
有一種關于正義的天真想法與此相似,它使我筆下的銀行家、兄長絕不會以好人的形象出現。還有理發師,因為我小時候被帶到理發師那里時總是會哭。因為童年在黑貝里亞達消暑時,我愛上了那些可愛的駿馬,所以總是喜歡用很大的篇幅來描寫馬和馬車,我的馬主人公總是敏銳、機靈、勇敢、純潔,但常常為惡魔所欺。又因為我的童年生活中總有一些友好、和善、愛沖我微笑的人們,因此我的作品也有許多這樣的人物。
我們對詩人的期待,就是希望他們能夠在某種程度上找惡魔報仇。但理想中的因果報應只在童話書或是冒險漫畫的結尾才能達到高潮,當英雄懲罰壞人時,他會說:“這頓打是為某某的……這頓是為……”作為小說家,我創造了這樣一幕:我一行行地列舉了某個壞蛋哈桑或是屠夫的惡行,直到那個屠夫或是某個壞蛋驚恐不已,丟下手中的刀,開始清理店鋪,一面哭著喊:“求你了,兄弟,求你別這么無情地對我了,我還有妻小呢!”
不過,復仇帶來復仇。兩年前,在馬奇卡公園,有八九條狗把我團團圍住,向我發起攻擊。似乎它們讀過我的書,知道我堅持要詩意地伸張正義,以懲罰它們總是成群結隊在伊斯坦布爾的公園里到處游蕩。所以,詩意的正義也很危險:如果走得太遠,它可能就不僅會毀了你的書——你的工作——而且還會毀了你的日常生活。你也許能非常巧妙地進行報復,但總有那么一群狗,會聚集在角落,等待著報復心重的詩人獨自走過,然后狠狠咬他一口。
林小菊//摘自《別樣的色彩》,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紀文景出品,本刊有刪節,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