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刺

羅瑞花

一聲長長的哨聲，校門大開，幾千個人頭攢動，幾千張嘴巴說話，幾千雙腳有秩序地往前移動。出了校門，有的撲進媽媽懷里大哭，有的拉住爸爸的手直跳，有的把資料、墊板用力往天空拋去……這年的高考終于塵埃落定。

畢業晚宴在水云間舉行。

平時揣在兜里、藏進課桌的手機，一時間全大搖大擺地“露臉”了，不少同學還帶了自拍神器，三五個湊在一起，嘟嘴擺酷，制造著快樂，保存著美好。夜幕降臨了，那些歌吼得好的學生，已經開始談論去KTV的路線。

一個服務員走過來，對我說：“您是班主任老師吧？剛才有個學生不小心被魚刺卡了。”

“噢？是哪個學生？”

“是苗小江。”

苗小江那么安靜謹慎的孩子，怎么會被魚刺卡了呢？難道真的是一語成讖嗎？

我帶的這個班是學校3個直升班中的一個。所謂直升班，是由本校優秀的初中畢業生直升為高一新生組成的班，班上絕大部分是城里的學生，學校為了平衡起見，每班也會插進幾個從鄉村中學錄取的高分學生，瘦小的苗小江就來自鄉村中學。

進入高中，又站到了新的起跑線上，學生們都信心滿滿、意氣風發。周二的社團活動時間，我組織學生進行自我介紹和才藝表演，學生們盡情展示。輪到苗小江的時候，他一開口，班上學生就哄堂大笑起來，他的方言口音太重，不知他說的是什么，他說一句，同學們就學一句，害得他連話都不敢說，更不要說表演節目了。

從鄉村中學來的學生，較普遍的問題就是英語成績差，苗小江也不例外。他的英語一直不及格，且是啞巴英語，早自習從不開口讀英語，喊他回答問題也不作聲，英語老師開玩笑說：“苗小江，你的喉嚨里是卡了根魚刺吧？”

此后，不管哪科老師喊苗小江回答問題，班上調皮的學生就會說：“他喉嚨里卡了根魚刺。”回答問題的事在同學們的嘻嘻哈哈中也就不了了之。

苗小江靦腆憨厚，班上同學笑他，他也不計較，紀律觀念強，是一個很讓人省心的學生。可是進入高三后，他開始缺早操、缺早自習。

有天早自習，我去寢室喊他，他睡得正香，我推他，他懵懂地坐起，茫然地望著我。我問他為什么不起床，他說沒聽見起床鈴。我非常火大，斥責他說：“別人都聽見了，就你沒聽見？”

苗小江一改往日的沉默，不耐煩地說：“這奇怪嗎？晚上別人都睡著了就我睡不著，您信嗎？老師，我能不能不上早自習？”

“這怎么行呢？語文、英語主要靠早自習消化吸收，更重要的是我們是一個集體，懶惰行為是最具傳染性的。”

“我不是懶惰。”苗小江反駁著我，“嗖”的一下，又躺了下去，用被子蒙住了頭，不再理我。

苗小江的父親是一個泥瓦匠。當我好不容易打通他的電話，并把他帶到寢室的時候，苗小江正把卷好的被子往編織袋里裝。

苗小江的父親走過去，用他手背上沾滿砂漿的大手抓住苗小江的手，說：“你不讀了，是嗎？好啊，跟我回去，跟我去擔磚，去攪拌砂漿。”說著提了編織袋就往外走。

我沒想到他的父親會這樣，連忙攔住說：“老苗，孩子犯渾，你可不能跟著急躁，我可是要你來勸孩子讀書的呀！苗小江雖然英語差點，其他成績還不錯，上個一般的大學是很有希望的呢！”

我拖過編織袋，把苗小江的父親拉回寢室坐下。

苗小江父親說：“老師，您不知道，這孩子讀高中以來，我是勸了罵，罵了勸，他才讀到現在。高一時說不讀了，說班上同學取笑他的方言，我說十里不同音，這有什么稀奇呢？你一個小孩子，學東西多容易，你就跟著同學說城里話呀。今年暑假里又說不讀了，說英語趕不上，同學老師都瞧不起他，我說你盡力就行，能考上最好，考不上也沒關系，世上龍鳳活得風光，蛇蟻也有自己的活法嘛。”

我忙接過話茬，說：“苗小江，你看你爸爸說得多好。我怎么從來沒聽你說過不讀書呢？”

“老師，這孩子心思重，什么事都裝心里。這也不怪他，他3歲時，母親就沒了……”

苗小江不想他爸講這些，說：“晚上寢室熄燈我就害怕，越害怕越睡不著，等到窗戶外透白光了，我知道天亮了，我才敢睡，一睡就耽誤了早操早自習。這學我不想上了，我去你工地上做事吧。”

我急了，忙說：“3年都來了，還差這6個月嗎？”

“老師，讓他暫時休學一個月吧。他想學，我再送他來；不想學，就跟我搬磚算了。”苗小江父親提了編織袋往外走，苗小江拖了書箱跟著。我看著這一大一小的兩個背影，心里很是難過，涌起一種挫敗感。

好在一個月后，苗小江又來到了教室，雖然還是沉默寡言，但體格比以前健壯些了。我幫他在宿舍樓找了個樓梯間讓他單獨住，這樣可以亮著燈睡。高考前，又由著他去他爸爸所在的工地閑散了一個星期。

畢業晚宴上，苗小江竟然真的被魚刺卡了喉嚨，我不由得從心底對他生起了一種憐惜。服務員領著苗小江過來了，我忙迎過去問苗小江怎么樣，苗小江小聲地說：“不太痛，只是不舒服。”

我讓其他學生先去K T V，然后陪著苗小江往醫院趕去。待我說明情況后，醫生戴上手套，拿著鑷子往苗小江喉根部探。

“ 沒看到魚刺，應該只是被魚刺劃了一下。”醫生邊說邊撤除裝備。

苗小江急切地說： “ 可是我感覺有魚刺卡在里面，很難受。”

我也忙說麻煩醫生再仔細看看，醫生說：“沒有魚刺，留在他喉嚨里的只是一種痛感。你越在意它，這種痛感越會被你擴大。今晚先休息吧，也許明天就沒事了。如果還不舒服，明天上午再來檢查。”

當我和苗小江走進K T V包廂時，一屋子人正吼得起勁。見我們進來，學生忙問我唱什么歌，要為我點歌，我說：“你們唱吧，我欣賞。”要苗小江點歌，苗小江指指自己的喉嚨，意思是說不能唱。

音樂重新響起，大家再一次進入狂熱狀態，不管誰點的歌，只要會唱，都會圍攏湊一嗓子，真是全民K歌，激情澎湃。

我看到苗小江的身體在跟著節奏動，感知到了他心里的渴望，于是鼓勵苗小江試著唱出來。

苗小江張開嘴，試了幾次，但都沒有發出聲。

“ 把你的心， 我的心， 串一串， 串一株幸運草，串一個同心圓……”小虎隊的《愛》，那是我們班在學校第四屆文體節上表演的節目，那張全校第一名的獎狀還貼在教室墻壁上呢！同學們一下找到了以前的感覺，邊唱邊打起手語，青春激蕩，全場沸騰。

苗小江站了起來，眼里閃動著淚光，先是輕輕地哼，慢慢地放開了嗓門，同學們紛紛圍攏來，跟他一起唱。

苗小江越唱越投入，越唱越忘情……機智的班長忙把下一曲改成了大家合唱過的另一首歌——《真心英雄》：“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鐘，全力以赴我們心中的夢，不經歷風雨，怎么見彩虹……讓真心的話，和開心的淚，在你我的心里流動……”

我聽到了魚刺拔出來的聲音。青春真好，畢業真好。

豌豆//摘自《中國校園文學》2022年第5期，本刊有刪節，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