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舊走廊

殷健靈

我剛上初一，可是我已經老了。人們說，當一個人開始懷舊，就說明老了。

我是從上個星期五開始老的。

我知道自己在哭，好像是和什么人吵了一架，我無比委屈，對著那個人慷慨陳詞。我說了很多很多倍感委屈的話，那些委屈仿佛堆積已久，一旦噴瀉，就好像開了閘的河流，止都止不住。我一邊說，一邊抹眼淚，哭得特別奔放。哭了很久，我終于醒了。眼角濕漉漉的，手一摸，枕邊濕了一大片。

我的第一反應是趕緊抬起身來環顧四周，生怕有人目睹了我的丑態。可是，另外幾張床居然是空的！再一看表，早已過了早操時間。這些可惡的家伙，竟然不叫醒我！我胡亂地抹了把臉，背起書包，穿過剛剛沸騰過的操場，直奔教室。

上天保佑，我踏進教室的那一刻，第一節上課鈴準時響起。一陣哄笑平地而起，我聽見他們說我的頭發像個瘋子，這才想起，竟然忘了梳頭。老師看了看我，仁慈地沒作聲。我羞紅了臉，把手伸到腦后，慌亂地把皮筋扯下，又扎上。

這一節課，我一直昏昏沉沉的。瞌睡中，忽然強烈地想念起幼兒園的幸福時光。那時候，可以擁有奢侈的睡覺時間，每天下午，挨個排隊回寢室睡覺。

我們的床是木頭的，四周有圍欄，鋪了暖暖的小被子。藍色的窗簾過濾了外面炫目的陽光，當每個人都脫衣鉆進自己的被子，在柔和的下午的光線里面，你會嗅著暖烘烘甜絲絲的氣息沉沉地入睡。

那些一去不返的暖融融的下午哦。

就是從那天早晨開始，我意識到自己老了。也就在那一天，除了幼兒園的時光，我的記憶里還浮起很多過去有意思的畫面。特別是那條有著花瓣形窗戶的走廊，在我的心里，它是獨一無二的。走廊的一面是刷成淡綠色的教室的墻，另一面是灰色的石柱，下午的陽光總是透過花瓣形的窗戶投射進來，在地上涂成一圈又一圈明亮的光斑。柔和的光束里有細微的灰塵翻滾飛舞，它們好像一群神秘的會跳舞的精靈。這是小學里的走廊。每到某一天的某個時刻，我都會伸出頭去張望，在那個時刻，總有一個親切的身影在走廊的盡頭出現，她一定是優美地跑著來的，夾著講義，身體被暈黃的光線罩著……

我像喜歡小美老師那樣愛著小學里的走廊。可是在中學里，沒有這樣的走廊，我也沒有遇到像小美老師那樣讓我喜歡的人。

我沒想到自己這么早就成了一個懷舊的人。可是我的爸媽卻好像一點也不懷舊。他們兩個都曾經是詩人，據說寫下過無數煽情美妙的詩句。爸爸在我出生不久就下海了，不出幾年，他成功地為我們家買下了一棟大宅，媽媽還守著她穩定的教師職業。我的爸爸像一只不知疲倦的以打洞為天職的鼴鼠，時刻思考著如何拓展自己的領地；而我的媽媽還保留著少女的浪漫情懷，保持著對愛情片的高度熱情。他們兩個都不改詩人的浪漫本性，時常討論些我聽不懂的艱深話題。

他們都曾經堅定地宣布自己不懷舊，因為他們的眼睛老是盯著前方。最有趣的是，兩個人還一前一后成了不折不扣的“網蟲”，各自霸占一臺電腦，成天掛在網上。

從五年級開始，我就盼望著住校，因為我有點煩他們倆。爸爸要么不跟我說話，連正眼都不瞧我一下，要么把我當玩具，在我的臉上摸啊摸的；而我老媽，這把年紀了，還像中學生那樣迷戀青春劇，寫肉麻的詩。

我曾經為能上寄宿制中學興奮了整整一個夏天。現在我終于如愿了。可沒想到，第一個星期就讓自己出了丑。

那天，事情發展到后來，我的丑就出大了。到了下午，我開始感到惡心，后來當著全班的面吐了。我被送到醫務室，在那里躺了半個小時。再后來，我爸就開著車接我來了。

回到家，我還蔫蔫的。媽媽問我哪里不舒服，我說不清，就是覺得不舒服。我躺在媽媽的臂彎里，嗅著她身上的氣味，那是一種棉布的味道，帶著一點春天的草香、清涼的樟腦的氣味，還有皮膚和頭發的溫暖氣息，我貪婪地嗅了又嗅，昏昏欲睡。模糊中，我又看見了那條帶花瓣形窗戶的走廊，看見了穿藍裙子的小美老師，我感覺自己被摟抱著，特別安心特別安全。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舒服一些了，于是我坐起來，這才發現自己之前一直躺在媽媽的臂彎里。

吃晚飯時，我胃口很好，好像要把吐掉的東西都補回來。爸爸開玩笑說，一定是想家想的。我不知道爸爸說得對不對，也許真的是，要不，怎么一回家，病就好了呢？

我說，我可能老了，因為我老是想以前的事。

爸爸和媽媽聽了大笑，笑出了眼淚。這個世界真奇怪，小孩們都老了，大人們卻越來越年輕。

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周末。星期天晚上回學校前，我在媽媽面前磨蹭。我說，我想帶一件你穿過的沒洗的衣服。媽媽夸張地問為什么。我說，我要是不舒服了，聞聞上面的味道，說不定就好了。媽媽說，那你害的是相思病哦。

媽媽沒給我帶她的衣服。她不相信我害的是相思病。是我自己吵著要上寄宿學校，吵著要早點擺脫他們的。我也不承認自己得了相思病，我不能否定自己。但是，我老是在他們面前嘮叨我懷舊，然后我的爸媽就感慨萬千地說：“現在的小孩哦，真看不懂啦。”

秋水長天//摘自《掌心里的藍月亮》，福建少年兒童出版社，本刊有刪節，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