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椰

聽說,脾氣溫和的人生起氣來最可怕。
宋曜聞剛進市乒乓球協(xié)會,就被任命為男隊隊長。沈萱聽說這個新來的隊長有點本事,拿過很多獎,球風變化多端,而且球品極佳。
他來的那天下午,沈萱照常在體育館練球。下個月有一場市級乒乓球賽,副主席抽簽走了大運,協(xié)會直接晉級四分之一決賽,因此男隊和女隊分別只有一名選手能代表市隊參加比賽。教練計劃根據(jù)每周成果賽的勝率進行選拔。
熱身賽環(huán)節(jié),在對面的小師姐一連五次發(fā)球失利后,沈萱終于忍不住開口了:“我說,你是不是故意的?”
小師姐繞到她身邊, 擰開礦泉水瓶喝了一口,抬手一指:“站儲物柜邊上唯一沒穿隊服的那個,就是新來的宋隊。”
沈萱眼睛一瞇看他的臉,五官不錯,但不是眼下流行的白皙清秀模樣。
知道宋曜聞的人對他還有一個評價:向來溫和,從不生氣。
男隊有幾個人不服:大家一樣訓(xùn)練,怎么他一來就能當隊長?不是說不會生氣嗎,我們倒要看看是真是假。于是欺負人的手段上了一輪,可結(jié)果都一樣:錯喝他的水、吃光他的堅果蛋白棒、打鬧時踩臟他的毛巾,是他嘴里的小事;二打一、疲勞戰(zhàn)術(shù)、故意不好好接球,他笑笑就過去了;甚至連夏天晚上他洗好澡再被叫出來當陪練也沒關(guān)系。
深夜的體育館燈火通明,宋曜聞穿著背心、短褲跑來,頭發(fā)還沒干。參與惡作劇的幾個人有點不好意思,他反倒熱情又仔細地幫他們找不足:“拍子再壓低點,球就不會飄了。”“再低點,大臂帶小臂,小臂帶手腕。”
打完一場球已接近晚上11點,圍觀的隊友們一個個溜的溜,跑的跑。宋曜聞擦干凈自己沾了汗水的球拍,撿起地上的零食包裝袋扔進垃圾桶,關(guān)掉球室的燈,再拍拍唯一沒能跑掉的對手:“走,送你回你們宿舍樓。”
對手拒絕:“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
宋曜聞一挑眉:“確定可以從沒有燈、或許有蛇的小樹林里穿過回去嗎?”
對手突然想起早上通知了路燈要檢修!這個倒霉對手就是沈萱。
夜風輕柔,宿舍樓墻角堆積的土陶花盆里種著白色九重葛,凝結(jié)的露水在純凈的月光下閃閃發(fā)亮。氣氛太好了,于是沈萱決定探探他的口風:“你知道他們是故意叫你來的嗎?小九跟阿肆打賭一頓烤肉,看你會拒絕還是會來。”
男生不怒反笑:“我當然知道。”
“那你怎么還來?”
“我啊——”宋曜聞在宿舍樓門口停下腳步,“其實也想看看,沒參加過聯(lián)賽直接入選蔡教練隊伍的人到底是什么水平。”
宋曜聞沒有要走的意思,他輕輕碰掉九重葛花瓣上的水珠,頓了頓才笑著說:“我注意你很久了,你沒感覺到嗎?”
沈萱就是那個沒有經(jīng)過聯(lián)賽選拔直接被蔡教練挑走的人,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普高班女生,被金牌教練挑進體校進行封閉訓(xùn)練,著實很神秘。
第二天中午,沈萱端著餐盤坐到小師姐對面,聽她聊八卦:“今天上午打練習賽,阿肆足足忍受了3小時宋隊遠近聞名的‘上旋扣殺凌虐,被打得光找球。并且我聽說,宋曜聞點名讓小九下午陪練。”她笑得停不下來:“你看,小九現(xiàn)在正往嘴里猛塞雞腿,試圖儲存充足的能量。”
沈萱順著看過去,沒看到小九,視線卻一下捕捉到了宋曜聞。他獨自坐在靠窗的角落,天鵝絨窗簾垂下?lián)踝×艘话腙柟猓硪话肼┚W(wǎng)的陽光像雪花一樣輕飄飄地落在他的肩膀和手臂上。
嘈雜的食堂里,人群來來往往,有隊員追逐著跑過去的時候隊服下擺蹭過來,他把桌沿的綠豆湯往里推了一點,抽出紙巾仔細擦拭著吸管口。
有潔癖的人,被踩臟毛巾的話,能不生氣真的很了不起。沈萱不自覺地戳了戳餐盤里的魚肉。
兩天后的下午進行第一場成果賽。比賽每周兩次,贏一場得一分,累計到月底,誰的分最高,誰就能代表市隊參加比賽。
沈萱輸了。差距很細微,但到底是輸了。很多人都猜測她能夠被蔡教練選中是因為有天賦,但練習一段時間后連她自己都開始懷疑。
比完賽,教練給大家放了個小假。一群體校生呼啦啦涌出去,沈萱卻打開自動發(fā)球機,獨自在空無一人的球室練習接球。
直到天漸漸暗下,她才意識到,體育館里除了自己,還有人也在練球。而隨著她停下動作,那邊的聲音也停了。
“累了?”
“啊——”門口突然出現(xiàn)的人影嚇了沈萱一跳。
“你怎么沒走啊?”
“想看看打輸了的人會不會悶頭哭鼻子唄。”宋曜聞看沈萱逐漸捏緊球拍的手猶如屠夫握刀,趕忙打住,“冷靜!我只是想告訴你,今天你的弱勢在哪里。”
兩人湊在一塊,用手機錄的視頻復(fù)盤。“她五局三勝,最后一局以11∶9結(jié)束,兩分的差距。你預(yù)判能力非常好,有幾個球我以為你接不到,但你都救過來了。”
沈萱聽懂了表揚,極為得意,拿球拍當扇子,扇得劉海豁了個小口。
宋曜聞看得好笑,屈起手指在屏幕上敲了敲,暫停在她輸球的那一刻:“但是你絕大部分球,都輸在對手的‘上旋扣殺上了。”
“ 上旋扣殺? 這不是你的——”沈萱嘴上險些沒剎住車,男生卻頗不在意的樣子。
“嗯,你們市隊和我的教練商量過后,才進行的隊員交換,就是為了讓我把這個教給你們。不過我這招其實破綻很大,正手長拉勢必會讓乒乓球在空中有一個旋轉(zhuǎn)的趨勢,如果你直接接觸球體,把握不好緩沖程度的話,下網(wǎng)的概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但是——”宋曜聞攥著球示意,“如果站在遠臺位置引拍,向球來的路線前傾,想上臺就容易很多。”
“這樣也可以嗎?”
“怎么不行?”男生凌厲的眉峰微微挑起,“沒人比我更了解我自己的套路了。”
“宋曜聞。”沈萱忽然叫他。
“怎么了?”宋曜聞回過頭,看到女生的眉眼在白熾燈下彎出一個柔和的弧度,然后聽見她帶著幾不可察的笑意說:“我真的覺得你是個脾氣很好的人。”
今天,排名公布了。小師姐從主任辦公室跑出來,滿臉興奮地報信:“萱萱!恭喜啊,你積分第一!”
話音剛落,沈萱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聽見辦公室的玻璃門被很大聲地拉開,宋曜聞徑直向體育館外走去,小九和阿肆攔他的動靜引得不少人停下觀望。
一個隊友跟著從辦公室出來,走到球臺前看了沈萱一眼,復(fù)而低下頭開始收拾運動包。
沈萱沒多想,拉住他問:“剛剛發(fā)生什么了?”
他吞吞吐吐半天,最后干脆裝糊涂:“我只聽見宋隊在跟主任吵架,其他的不知道,你直接去問他們比較好。”
沈萱和小師姐是在教練辦公室找到宋曜聞的。門沒關(guān)嚴,她聽到宋曜聞問:“教練,一個月前你告知大家,選拔機制是成果賽積分,誰的分高誰入選。為什么今天主任給我的最終名單上,女單不是積分最高的沈萱?”
小師姐驚訝地看向沈萱,沈萱垂著頭,看不到表情。
“沈萱這次能有這個成績我也很高興,”教練說,“但是她也有很多不足,比如,到第三局明顯能看出體力下降,進入狀態(tài)比較慢,連對方一些技術(shù)含量很低的球也會丟。”
“ 沒有十全十美的運動員。”宋曜聞頓了頓,繼續(xù)說,“您說的這些都不是抹殺她參賽資格的理由。她這半個月以來的表現(xiàn)和最終積分,都說明她足夠優(yōu)秀。這一次女隊代表的名額,是她這半個月來刻苦練習,認認真真觀摩前輩,不斷學(xué)習戰(zhàn)術(shù)技巧得來的。”
教練依然沒有要松口的意思,一旁的阿肆和小九大氣也不敢出。就這樣僵持許久后,宋曜聞把自己最寶貝的球拍放在教練闊大的辦公桌上,黑松木的桌面反射著瑩潤的光,桌角一個乒乓球拍樣式的水晶擺件微微晃動,底座上刻著“公平”兩個字。
“如果連競技體育都無視規(guī)則和公平,那么所有的汗水和努力也都會失去它們的價值。”
他堅定地、一字一頓地說:“我請求放棄這無意義的堅持,放棄代表男隊比賽的資格。”
那天之后,宋曜聞同沈萱冷戰(zhàn)了很久。沈萱主動坐到他對面吃飯,他端著餐盤走掉;沈萱留他一起練球切磋,他借口狀態(tài)不好拒絕。
這倒也不難理解,那天宋曜聞跟教練一番陳情要“解甲歸田”之時,在外面站了很久的沈萱推門而入,撿起他的球拍抱在懷里,還一個勁兒地拉他:“教練,他瞎說的,他不會放棄市里的比賽,一定會刻苦訓(xùn)練的。您放心吧!”
她還說:“我沒有機會了,你不能再失去機會呀。”
宋曜聞看都不看她一眼,沒好氣地講:“沈萱是個特別積極的人,她連球風都又主動又具有進攻性。你不是我認識的沈萱,我們不要說話了!”
最近,沈萱醒得很早,特別是市里要比賽這天,睜開眼看表居然不到五點。
她想起大家都說宋曜聞向來溫和,從不生氣,不由得拉高被子撇撇嘴:哪有!他不光會生氣,還超級難哄。誰再這么說,她第一個不贊同!
她睡不著,索性披上隊服外套下樓,走到最后一個臺階時停住了腳步。
“你——”
天還沒有完全亮,霧氣里有橫沖直撞的九重葛的香氣。沒有漂亮的花紙,也沒有錯落搭配的美感,一枝九重葛就這樣被遞到女生面前。宋曜聞帶著被撞破秘密的尷尬說:“雖然我們現(xiàn)在沒有和好,但是——”
白色的九重葛終于見到了破曉的陽光。
“如果今早看不到你的話,我好像會打不贏。”
“所以我在這等你,你若沒有出現(xiàn)就放到你的窗邊,你若出現(xiàn)了就交到你手里。”
心香一瓣//摘自《中學(xué)生百科·小文藝》2023年第5期,本刊有刪節(jié),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