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際根,吳健聰
商王朝是中國歷史上有明確文獻記錄的古王朝。司馬遷在《史記· 殷本紀》中,以不足3000 字的體量簡要梳理了商王朝的歷史,又在《史記·周本紀》《史記·宋微子世家》中述及商周之際的某些歷史事件。在這些文字中,司馬遷提到若干建筑概念,包括“宮室”“瓊室”“桐宮”“紂王宮”。成書時間更早的記錄商王盤庚遷都于殷的重要文獻《尚書·盤庚》中也能找到“庭”“王庭”等概念,所指應該是重要建筑的一部分。我們不妨將此類建筑稱為“宮室類建筑”。
傳世文獻記錄的這類建筑是否真實存在?如果存在,究竟是什么形態?此類建筑在當時的社會政治中有什么具體功能?我們該如何解讀和保護此類建筑?本文就上述問題作簡要論述。
考古學界的主流觀點認為商王朝可以分為商早期、商中期、商晚期3 個階段,其編年框架可通過典型遺址來表述[1-2]:商早期的鄭州商城[3]、偃師商城[4];商中期的小雙橋[5]、洹北商城[6-7];商晚期的安陽殷墟[8]。
這些遺址發掘時間長,揭露面積大,清理出的建筑遺跡也最多,而最受關注的是一批發現于上述遺址中心位置的大型四合院1)。其中保存相對完整者有偃師商城的三號、五號基址,洹北商城的一號、二號基址,以及安陽殷墟的五十四號基址[9]。
這類四合院式建筑的基本形態是:整體建于夯土臺基之上。臺基邊緣筑“夯土木骨墻”以形成封閉院落。院內中央是廣闊的庭院,主殿設在北部。主殿對面是南廡,東、西兩側設有與南廡類似結構但不開門道的廊道式建筑。殿、廡所在處的夯土臺基明顯高于庭院,而又以主殿的臺基最高。主殿建有相互連接的三室、五室,甚至九室以上的多室建筑,周圍設寬廣的走廊。各室均朝南開門,并有獨立的臺階導入庭院。南廡與主殿相對,對外以實墻隔開,對內以間距大致相同的廊柱沿臺基東西延伸,形成走廊。南廡中部常常加寬臺基,并開2~3 個門道。東、西廊廡當然也建在臺基之上。臺基外緣建實墻與院外隔開。臺基內緣則高間距大致相等的廊柱,形成南北向長廊。
現以保存完好的偃師商城宮殿區三號基址為例,詳解此類四合院的結構:
偃師商城三號基址位于河南洛陽偃師商城小城中南部的宮城內。建于夯土臺基之上。臺基周邊建有“夯土木骨墻”,使大院與外面完全隔開,形成封閉院落。院內周邊設主殿、南廡以及東、西廊廡。中央則是廣闊的庭院。主殿位于四合院北部,建于臺基之上。臺基中部向外(北)加寬,建有5 間東西相連、朝南開門的正室。正室前后設廊,門前各有臺階。主殿東側開有窄門向北通往院外。南廡與主殿相對,建于臺基之上。對外(南)以“夯土木骨墻”隔開,對內(北)以間距大致相同的廊柱沿臺基東西延伸,形成走廊。南廡中部偏東處開設3 個門道。中間門道的南、北兩側臺基加寬并立廊柱,形成局部有外廊以及雙排內廊的結構。東、西廡結構相同,均建在臺基之上。臺基外緣建“夯土雙柱木骨墻”與院外隔開,臺基內緣則設間距大致相等的廊柱,形成南北向長廊。庭院在院子中間,地面低于四周臺基(圖1)。

1 偃師商城三號基址平面,根據參考文獻[10]圖3改繪
對于此類大型四合院建筑,持謹慎態度的發掘者通常在報道此類建筑時,都表述成“大型基址”,也有個別發掘簡報直接將此類建筑解釋為“宮殿”。又有學者認為此類建筑或為商王的宗廟或兼具宗廟功能的建筑[11-12]。本文認為此類四合院應是《史記·殷本紀》等文獻記載中的宮室類建筑,理由如下:
(1)這類四合院皆發現于都邑的中心位置,且位處核心建筑群的最前端
鄭州商城、偃師商城、小雙橋、洹北商城以及安陽殷墟,均被學術界解讀為商王朝都邑[1]。除安陽殷墟之外,其他3 個遺址皆發現有城墻。若以城墻中軸線來界定此類四合院,它們都處在城址南北中軸線偏南位置,正是商代都邑空間中的核心區。發掘顯示,商代都邑核心區建筑遺跡復雜且密集,無一例外地以“建筑群”面貌出現,而上述建筑往往居于建筑群的最前(南)端。由于辨識困難,考古學界以往將都邑核心位置的建筑統稱“宮殿宗廟區”。偃師商城三、五號四合院基址,以及洹北商城的一號基址都在“宮殿宗廟區”的最前(南)端,位置非同尋常。
(2)規模宏大,庭院廣闊,對外封閉,構成獨立空間
偃師商城三、五號基址占地面積都在9000m2左右,庭院廣闊。洹北商城一號基址目前僅僅揭露了整體建筑的中、西部約2/3(東部正在發掘,資料有待發表),推測其面積至少在17,000m2以上,庭院面積應超過10,000m2(圖2)。普通商代建筑的規模通常只有數十或數百平米,而上述建筑面積宏大,結構尤具特點。他們同時具有多室相連的主殿、寬廣的庭院,并且東、南、西三面都設廊廡。此類建筑的主殿設在北部,整個院子對外封閉。無論開設有多少門道,由于四周都沿臺基建有寬厚的“夯土木骨墻”,只要將門道關閉,院子便與外隔開,成為獨立空間。

2 洹北商城一號基址平面,根據參考文獻[13]圖4改繪
(3)主殿空間高大寬敞、裝修精致
主殿建在相對最高的臺基,其上多室相連。主殿各室面積都能達到40m2左右,且其墻體寬厚,空間高大寬敞且裝修精致。關于商代建筑的裝修此前幾乎不被人討論。但洹北商城發現明確的大塊墻體以及坍塌的屋頂殘骸,確定主殿墻面進行過精致裝修。其四周墻面是以石灰刷白或多次刷白,頂部則用捆束的蘆葦敷泥,再以茅草覆蓋,美觀與實用兼具。
(4)甲骨文與青銅器銘文中的宮室記錄
商代甲骨文中本有“宮”“室”二字。例如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坑H3:684+1152 刻有“盟于室,卜□”的記錄,另一片H3:1492 則刻“壬子卜:其將妣庚示宮,于東官□用。”[14]。從卜辭的前后文可知“妣庚示宮”“東宮”“室”明確指的是建筑或建筑的部分空間。
商代青銅器中也有與宮室相關的記載。此類商王朝“本朝文獻”中,與宮室建筑最直接相關的記載是“太(大)室”。
戍嗣子鼎和萬尊都是商代晚期文物。二器的銘文所提到的“大室”極其值得注意。從銘文中我們獲得重要信息:大室與“”連讀,形成詞組“太室”;“太室”在文章中顯然指地點;在“太室”活動的主角則是商王和其臣屬(在戍嗣子鼎中是“戍嗣子”,而在萬尊中則是“婦”);所做之事是賞賜。由此我們推導出:太室與很可能是建筑的一體,或者說太室是建筑物的從屬部分,是商王的活動場所、是舉行重大活動的地點。
偃師商城三、五號或洹北商城一號建筑基址“具備多室相連的主殿、寬廣的庭院和三面設有廊廡”,原是結構復雜的復合建筑。目前的考古發現中,只有此類建筑同時具有“大室”和“庭”,也只有此類建筑在規模與規格上與國王的活動相匹配,才能滿足《尚書·盤庚》中盤庚要求眾人“悉至于庭”并加以訓誡的空間條件。故此我們認為,這類建筑很可能就是青銅器銘文中稱之為的建筑,而太室,正是的主殿。
利簋:“武王征商,唯甲子朝,歲鼎,克聞夙又(有)商。辛未,王才(在)師,賜又(右)史利金,用乍(作)檀公寶尊彝。”[17-18]。
至此可以作出基本判斷,無論建筑結構、空間規模、行為主體,偃師商城三、五號和洹北商城一號基址等四合院式建筑,應該就是商周金文中的“”,而的主殿是太室。太室是國王接見臣屬、進行賞賜之場所。司馬遷《史記·殷本紀》等文獻中提到的“宮室”,所指正是這類建筑。
商王朝已無地面建筑保存,目前能觀察到的均是考古發掘出來的地下遺跡。由于長期埋藏在地下,承受著歷代自然力或人為破壞,以及考古發掘所帶來的不可避免的損傷,能完好保存至今的商代建筑不多。宮室類建筑因原本只服務于國王,數量極少,更顯珍貴。此類建筑代表商王朝時期建筑藝術的最高水準,因此保護、解讀和展示好此類建筑極為重要。
要保護好和展示好此類宮室建筑,首先要厘清其價值。
此類建筑的價值首先表現在顯而易見的兩個方面:一是這種以“主殿、廊廡、庭院”三要素為核心的四合院,實證了商朝宮室的基本形態;二是實證了3000 年前商王朝通過在此類建筑中進行賞賜,協調權力關系,進行國家管理的史實。
然而商王朝宮室的價值不止于此。商朝宮室建筑所采用的“夯土木骨墻”技術,是商朝人基于對北方黃土的深刻認知而發明的“以木柱為骨”加高墻體并強化建筑結構的技術。保留在商朝宮室建筑中的裝修痕跡體現了中國古代建筑的技術進步。將此類四合院放在中國建筑史上考察,它代表的是青銅時代中國建筑技術和建筑文化的精華。
商王朝的宮室建筑還有另外兩項容易被忽略的“隱形價值”。
另一項隱形價值,是商王朝宮室與夏王朝宮室相比較而得出的。中國主流學術界的意見認為河南偃師二里頭遺址是夏都所在,但也有少數學者對二里頭是否一定是夏都加以質疑,認為目前還不能完全排除該遺址是商王朝遺存的可能。二里頭遺址的建筑也呈四合院形態。將二里頭遺址的大型四合院建筑與商王朝的宮室建筑加以比較,有助于判定二里頭遺址究竟是夏王朝的還是商王朝的遺存。倘若二里頭遺址的四合院同屬商王朝,其結構理應與商王朝四合院相似。偃師商城、鄭州商城所代表的早商,洹北商城所代表的中商,以及安陽殷墟所代表的晚商,其宮室類建筑結構幾乎相同,反映了商朝宮室的強烈一致性。比較發現,二里頭四合院與商王朝四合院在兩大關鍵要素上存在差別:一是方向不同,商王朝四合院的方向是北偏東,二里頭建筑的方向明顯是北偏西;二是主殿位置不同,商王朝四合院的主殿位于四合院的北部院墻,屬加寬院墻臺基后“騎墻而建”,但二里頭主殿位于四合院的庭院內,完全脫離院墻(圖3)。從這一點來看,論述二里頭遺址屬于商王朝便顯得不合邏輯。反過來說,將二里頭遺址的屬性與商王朝遺址分別開來,解釋為夏王朝遺存,反倒更加合理。夏、商兩朝建筑上的差別,在城墻建設上有同樣的反映。鄭州商城、偃師商城、洹北商城,城墻方向都是北偏東,即使是沒有發現城墻的安陽殷墟,其王陵大墓也都是北偏東。而二里頭遺址的道路及幾乎所有生活遺跡則呈北偏西方向。因此,商王朝宮室建筑很可能反映了夏、商兩個王朝的文化差異。商朝宮室的建筑資料是求證夏王朝的重要已知條件。

3 商王朝宮室建筑與二里頭遺址大型四合院的主殿位置及建筑方向的比較
厘清了商王朝宮室建筑的價值,再談此類建筑的展示才能有的放矢。
考古學是一門關注古代人和物“時空關系”的學科。商代建筑遺跡(小至單件構件,大至建筑群)的平面分布與立體結構是考古學研究重要的基礎信息,如何基于考古發現和復原研究結果呈現商代社會景觀,不僅是學術研究的問題,也是向外界展示商代物質文化時需要考慮的問題。
鄭州商城、洹北商城的宮室建筑發掘之后都已回填,未能展示實物。商代宮室屬于典型的土遺跡,如果長期直接暴露于地表,難以抵御陽光暴曬和雨水沖刷,回填的確是最好的保護。然而商代宮室畢竟是中國古代建筑的一個時代象征,又是《史記》《尚書》以及諸多青銅器記錄過的,與商王相關的活動場所。選擇1~2 處宮室加以展示又十分必要。正因為如此,文物管理部門選擇將偃師商城和安陽殷墟的若干宮室建筑納入了展示體系。出于安全性考慮,偃師商城、安陽殷墟都采取了“地下封存,地面覆土,表現臺基和柱網”的展示方式。這種展示方式以本體保護為前提,具有充分的合理性,但存在的問題也很明顯,主要表現在價值解讀不充分。
參觀者到達現場后,對商代宮室建筑的結構和文化內涵均了解不多。除了能夠看到臺基、柱網之外,參觀者并未獲得諸如“夯土木骨墻”“對外封閉”“內廊式”等商代建筑知識,尤其感受不到青銅器所記錄的商王“賜貝”“奏庸”等歷史活動與宮室建筑的相關性。當然,更無法體驗商朝宮室建筑的方向、主殿位置的選擇等方面具有區分夏、商兩大王朝的社會發展與歷史變革意義。
為此,我們認為可以引入“價值鏈”的概念。所謂價值鏈,指的是將不同的價值按層級連接起來,使之轉換成知識鏈。就商王朝宮室建筑的價值而言,從基礎屋面的建筑材料、建筑結構、空間安排、商王君臣活動,到建筑所隱含的夏、商兩朝更替,再到中國四合院的歷史變遷,構建整套的價值體系。綴合在價值鏈中的知識點應在建筑本體中有所表現。表現的方式可以有多種手段,例如局部的“復建”、展板說明、數字重現等。
呈現價值鏈,繪制完整的建筑遺跡地圖和建立建筑信息模型是必要的。
現今計算機運算力可滿足大規模建筑與地貌的渲染與分析,借助地理信息系統(GIS)整合百年來發掘的商代遺址遺跡分布圖。此項工作的意義既在整合碎片化的圖文(建筑遺跡)信息,將建筑平面圖重新定位至真實的空間中,同時把商代道路、城墻、甚至使用過此類宮室的國王的墓葬等資料納入一個完整的研究體系之中,從而表現宮室建筑背后更龐大的文化系統,有助于更充分地解讀商代物質文明。
在平面分布的基礎上,可以進一步建立商代宮室建筑的建筑信息模型(BIM)。這種數字化模型的核心在于建筑構件以資料庫形式管理,可加入自然環境信息,計算光照、風向等能量與生活環境的關系。商代建筑形式多樣,除了四合院式的大型建筑,還有單座的夯土建筑、半地穴式建筑;功能上有居住用建筑、作坊類建筑、與墓葬相關的建筑等等。通過BIM 技術,將多樣的商代建筑立體化、具象化,不只是平面的線條。誠然,由于大部分商代建筑已無存留,根據臺基和零散的土質構件(平面信息)復原建筑本體(立體信息)使這項工作很具挑戰性。當我們對商代宮室建筑的基本文化內涵有更豐富的解讀,還是能逐步達至“全面展示”。
使用地理信息系統和建筑信息模型整合考古資料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考古學語言的轉化過程。商代建筑涉及考古學、建筑學(設計、工程)、生態學等諸多領域的知識,跨學科(Interdisciplinary)合作是現今不可避免的趨勢,加之不同背景的社會大眾愈加積極地關注考古學動態。通過GIS 和BIM 整理、轉化考古信息,將遺跡遺物用直觀的方式呈現出來,甚至BIM實體化,結合建筑實驗的形式,基于對建筑遺跡和文獻的解讀和復原,讓“參觀者”變成“參與者”,參與至宮室營建的過程之中,真實地感觸到物質文化的形成過程。
商代宮室建筑風格與技術經歷商代早、中、晚期的文化發展,保持了顯著的連貫性,具體表現在居于城內中軸線偏南,位于建筑群前(南)部,方向朝北而偏東、四合院式設計、主殿居北并跨院墻、庭院居中、三面設廊廡等等。此類建筑代表了商王朝建筑的最高水平,不僅是商王接待臣屬、進行賞賜、實施國家管理的重要場所,甚至是區分夏、商兩朝的重要標志。具有深刻的歷史文化內涵。
然而商代的宮室建筑數量極為有限。保護好商代宮室建筑的同時,將其文化內涵解讀和展示給公眾具有重要意義。將商代宮室建筑的價值進行系統整理,形成價值鏈條,在有限展示遺址本體的基礎上,繪制完整的建筑遺跡地圖和建立建筑信息模型,同時利用數字技術復原展示,或可引發公眾更深厚的興趣。
注釋
1)小雙橋遺址目前尚未見大型四合院建筑的報道,但傳說中位于遺址中心位置的“周勃冢”,近年實施了發掘,證實為高臺式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