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昕辰

這一天,銀河系中發生了一件怪事。絕大多數文明都被突如其來的邀請函搞得不知所措,紛紛思考著赴約與否。然而,居住在銀河系K12扇區的三位代表卻已經踏上了征程。他們的目的地,是坐落于銀河系中心的宇宙大廳,他們將在那里參加一場別開生面的音樂會。
地球文明派出了當代最杰出的音樂家朗先生。接下來,朗先生將與半人馬座和蛇夫座的代表共同度過為期兩個月的太空旅程。與此同時,三位代表并不能閑著,他們將在K12飛船上完成演出的排練。
“呸!”蛇夫座的代表終于還是生氣了,重重地將琴蓋合上,原本就不協調的樂聲因為這一聲巨響終結了,“恕我直言,這場音樂會的導演一定是個蠢貨。”
不等星輝先生發言,半人馬座的代表慧尾先生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慮,開口了,“排練了這么多天,我們絲毫駕馭不了這首曲子。我們用更快、更慢、更急、更緩各種不同的方式嘗試,可無論怎么演奏,它依舊那么難聽。”
“抱歉三位,曲子不能換。”K12飛船的接引使者露出一個略帶歉意的笑容,“不過三位盡力就好。”
星輝先生冷笑了兩聲,“這真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奇怪的演奏會,導演真是不知道哪根筋出了問題!邀請函上要求我演奏的曲目是我們星球的《塵埃中的花》,要求慧尾先生演奏的是他們星球的《星辰之笑》,邀請朗先生演奏的是什么來著?”
“我的曲目是《送別》。”朗先生回答。
“對,就是《送別》。”星輝先生繼續道,“音樂會的導演居然讓我們三人同時演奏這三首曲目,可是這三首曲子的調子完全不合拍。”
使者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反問道:“請問三位的看法都是這樣嗎?”慧尾先生和朗先生也點了點頭。
使者說:“這樣吧,我之前稍微了解過一些你們的事情,不如我們來聊聊天吧,彼此分享一下是如何走上音樂這條路的。三位先來吧,我的故事放在最后。”
一直不怎么說話的朗先生這次竟自告奮勇,“我的故事與我的父親有關,直到今天我也不能完全釋懷。”朗先生清了清嗓子,將故事娓娓道來——
我從小在一個音樂世家長大,父親和母親都是優秀的音樂家,他們天賦超群、珠聯璧合,在他們那個時代創造了不少名曲。
而我卻相反,我就像個笨蛋,這個笨不局限于音樂。這種笨,在我們人類的社會是不被允許的,在精英社會尤為顯著。我從小上的是貴族學校,那里的學生天生喜歡跟笨蛋劃清界限。我在學校里成了貴族子弟們保持團結的祭品,欺負我就像是他們在團體中保持身份的投名狀。
每次被欺負,我都一個人躲到陰暗的角落里,仰望明亮的星空。我的確可以試著跟父母傾訴,但當時的我不想那樣做。因自己的無能遭受欺負,本就是一件很恥辱的事情。我一直很在意父母的看法。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直到我愛上音樂的那個夜晚。那一夜,原本晴朗的夜空突然烏云密布,宇宙臉頰上的淚水化作天幕上的雨霧,那是宇宙在向我慟哭,也是我在向宇宙慟哭。
父親在天臺上找到了我,他把我帶到了鋼琴前面,跟我聊了很久,告訴我:“孩子,你遇到的困難需要靠你自己解決,這一點爸爸幫不了你,但爸爸可以告訴你獲得勇氣的方法。”
說完,他按下了第一個按鍵,琴鍵發出的聲音很低沉,卻充滿了力量,“這個是Do,是一位勇敢的力士,喘著厚重的粗氣。”接著,他按下了第二個鍵,“這個是Si,是一位活潑的仙子,揮舞著靈動的翅膀。”我突然覺得音樂好美,像是宇宙的低語,又像是星辰的高歌。也是在那一晚,我學會了第一首曲子,名字就叫《送別》。
從那天起,我拼命練習各種曲目,當然包括父母創作的曲目。雖然沒有那種創作能力,但我能在能力范圍內把已有曲目的演奏發揮到極致。
十八歲那年,父母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車禍。我的母親在大火中身亡,父親則重度燒傷,躺在醫院里。那一夜,我感覺星空與我的人生一同破碎了。我來到父親的病床前,拉著他的手祈求他挺住,不要離開我。
可父親的話出乎我的意料,“孩子,我不會離開你的,永遠都不會。人怎樣算活著?怎樣又算死亡?我們不應該用細胞層面的消逝來定義這個結局。我創作的音樂一直在這個世界上傳唱,就好像我永遠站在你的面前,對你歌唱一樣。只要這個世界上還有人記得我,我就沒有死去。”
父親沒能撐過第二天,他的葬禮是和母親一同舉行的。父母的事情對我打擊很大,我開始酗酒,在雨夜奏響一首首憤怒的樂章。
一天,我喝得醉醺醺的,坐在鋼琴前,用力地按下琴鍵。不知過了多久,當我抬起頭時,我的父親出現在了我的面前。他微笑地看著我,坐到了我旁邊,問我過得怎么樣,我想回答他,卻如鯁在喉。我什么都沒說,只是喃喃自語:“爸爸,《帕格尼尼大練習曲》太難了,我的手太笨、太慢了。”
“沒關系,今晚咱們一起彈。”父親輕柔地將手搭在琴鍵上,用一貫溫和慈愛的目光溫暖著我。在父親的幫助下,我們用四只手完成了彈奏,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成功彈奏這首曲子。
我睡著了,待到天明蘇醒,父親已不見蹤影。昨晚的回憶十分真實,我根本不相信那是幻覺。我問鄰居昨晚有沒有聽到什么。“有啊,”鄰居頓了頓,“昨晚我聽見有人彈奏了一首難度很高的鋼琴曲,我沒聽過,但節奏真的很快。”
我當時確信,那不是酒后的幻覺,我就是與父親共同演奏了《帕格尼尼大練習曲》。但更詭異的在后頭。此后,什么難曲子我都能彈得下來,唯獨這首曲子,再也沒能達到當年的效果。
聽完這個故事,星輝和慧尾都陷入了沉思,接著星輝開口了:“嗯,這么說來,我的故事與你的故事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們蛇夫座星區終日上演著宇宙中最殘酷的戰爭,幾大勢力拉幫結派,為擁有更多資源而大打出手。在我們星區,音樂家很少,但每一個音樂家都是和平使者,因為我們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在《塵埃中的花》一曲奏響時,所聞之人必須停火。這是我們的族群之歌,蔑視它就是蔑視整個蛇夫座。
我在一所孤兒院長大,所幸我們的老師是一位音樂家,每當有暴徒沖進孤兒院,老師就開始彈奏這首樂曲,暴徒們只好退去。
可有一天,一群暴徒沖進孤兒院后并沒有走,老師一邊彈奏一邊問他們為什么不離去。暴徒頭目冷笑道:“因為我們的將軍突然意識到,只要等你們這些家伙都彈累了,我們就可以動手了,開火也不算違規。”
老師憤怒地呵斥暴徒,可暴徒們只是向老師投以冷笑。老師一直在用盡全力地彈,直到用完了所有的氣力,從鋼琴邊滑下,重重地摔倒在地。暴徒們狂笑著,準備朝我們下手。或許是出于求生的本能吧,我跳上座椅,憑著回憶按下一個個琴鍵。我彈得一點兒都不像,暴徒們狂笑著,端起槍,向我開了火。
奇跡就在這時發生了。子彈最終落在了我的身上,但是沒有把我的肌膚撕裂,而是像風一樣輕柔。我漸漸睜開因害怕緊閉的雙眼,發現輕輕觸碰我的并不是子彈,也不是風,而是一片片花瓣。
暴徒們震驚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發現手里的致命武器變成了一捧捧花束。那花朵嬌艷欲滴,盛放在這永恒的冬季,向世界宣告自己的美麗。暴徒們的臉上浮現驚駭,四散而逃。
從此,我踏上了一條追逐音樂的道路。那次如夢似幻的經歷讓我更加堅信,跳動的音符就是和平的飛鴿。
“待到宇宙充斥著美妙旋律的那一天,就是戰爭終結之時。”我后來常對學生這樣說。在我與同道的不懈努力下,我們與一些心懷正義的軍人在蛇夫座邊緣開辟了一處和平區域。現在,這片區域正在不斷擴大。
朗先生愣住了,表示自己完全無法相信。又過了許久,慧尾先生開口了:“這么說來,我的故事可能還要更光怪陸離一些,但這真的不是在吹牛。”——
我居住的半人馬座在鄰近幾個星區是出了名的,因為我們的星系是一個典型的三星系統。由于三星引力和混沌蝴蝶效應的共同作用,我們星球的天氣波詭云譎,生態環境極度惡劣。
在我的星球,科學的地位高到難以想象。所以像我這種人,其實算是我們族群的敗類。我們被看作一群頹廢的人,享樂、不思進取,面對全文明的生態大危機,卻依舊坐下來搞文藝。
但所幸,我們這幫頹廢之人中有聰明人提出,我們是在嘗試一種新的救贖方式,是在通過研究動聽音樂的規律,尋找自然的規律,從而改變惡劣的環境。這使得一些比較寬容的人開始愿意接納我們。
我天生就愛音樂,就好像飛鳥天生就要飛翔。我想跟你們分享的,是一段比你們剛才講述的更加詭異的經歷。
一天,在半人馬座α星A和半人馬座α星B的共同作用下,我們星球的液態水被卷上了天空,星球地表溫度驟降,液態水以固態凝結在了天空上。幽藍的寒冰自海谷升入天際,宛如死神的鐮刀嵌入地獄的間隙。雖然工程隊已經派遣機船到冰頂上方破冰,但我們都知道,這些冰一旦在斷裂前迅速融化,我們所有的地下設施都將被洪水淹沒。
因此,消息公布后,整個地下城陷入了無秩序狀態,一些投機分子也趁著混亂為自己爭取利益。為了安撫大家的情緒,我們這幫“頹廢的人”把樂器搬到廣播處,向全地下城演奏我們星球的贊歌。這首曲子叫《星辰之笑》,歌詞大意是等待宇宙露出可愛的一面,我們將與其一同開懷大笑。
聽到歌聲,大家慢慢安寧了下來,與我們一同合唱這首獨屬于半人馬座文明的生命贊歌。但浩劫還是發生了。我們的星球在單次周期運動中,達到遠日點后開始以更快的速度縮短與半人馬座α星B的距離,冰柱開始迅速融化。有一些人失聲痛哭,有一些人開始憤怒地砸東西,但更多的人依舊在歌唱。
13624米。歌聲更加洪亮。
11637米。歌聲震耳欲聾。
7290米。歌聲似乎要掀翻天花板。
2103米。我們一刻不停地唱著,奇跡也大約在這時候出現了。就在洪水落地的一瞬間,周圍的場景變換了。所有人驚奇地發現,自己置身于一片陽光下的草原上。這里的陽光是那么明媚,鮮花是那么芬芳,沒有滔天巨浪,只充盈著一個個屬于生命的夢想。
等回過神來,我們發現所有人都待在行星的地表上,身上濕漉漉的。洪水正在向四面八方退去,我們腳下只有一片空無一物的開闊地……
事后,我們的學者有很多不著邊際的猜測,但我認為,那是星辰聽到了我們的歌聲,向我們展示了它真誠的笑顏。
慧尾先生的故事講完后,另外兩個代表聽呆了。這時,使者站起來說:“是時候講講我和音樂的故事了,不過也提前告訴你們一點,你們所說的這些可能并不是幻覺。”使者微笑著打開了話題,宇宙更加驚人的一面呈現在三人眼前——
我是銀河組織的一員,這個組織已經擁有了很高的科學水平,本次音樂會的主辦方其實就是我們的組織。
弦理論指出,宇宙中的一切粒子都是一維弦不同震動模式的表現形式。我們所處的飛船、居住的樓房、從樹上折下的花朵,以及我們的肉體,都是由物質粒子組成的。也就是說,我們和周圍這一切,不過是一維弦不同震動狀態的產物。我們所有人乃至宇宙,不過是一場用一維弦打造的巨型樂器演奏出來的交響樂。
所以,朗先生或許真的在那個夜晚通過琴的震動牽動了一維弦的震動,從而使父親短暫“復活”了;星輝先生可能也是通過這種牽動,改變了子彈粒子的一維弦震動頻率,使它變成了鮮花;而慧尾先生和他地下城中的同胞們,更是用這種大合唱短暫扭動了一大片空間的樣貌以及自己的位置。這些事情表明,雖然我們如葦草一般弱小,但我們還是拼盡全力向世界宣告了:葦草也有葦草的生命!
三位代表震撼良久,心情久久不能平復。最后,他們坐回了各自的座位。這一次,三人的合奏呈現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和諧,三首曲子中原本充斥的沖突,此刻都化干戈為玉帛,緩緩流動。
“嗯……很好,這一遍很完美,咱們可以開始演出了。”
“什么?演出?”三人大吃一驚。
“你們的彩排已經完成了。”使者笑道,攤開雙手。“我們其實一直都待在宇宙的大廳里,從未離開半步,但直到今天,所有充斥著隔閡的文明才算真正齊聚一堂。”使者將身子轉向舷窗,面向無垠星海,張開雙臂,“現在,讓我們奏響生命的交響曲!”
小雨//摘自《科幻世界》2022年第11期,本刊有刪節,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