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那邊

1

清晨，天剛蒙蒙亮，村里的雞剛打了第一波鳴，一切都籠罩在霧霾中，山巒只現(xiàn)出模糊的輪廓，田壟上也只有幾個想趕早市的村民在摸索著摘菜。誰都不知道這時候，有一個10歲左右的小男孩背著小包裹，偷偷摸摸走在上山的小路上，包裹里是餡餅和一瓶水。如果這時候有人瞧見，一定知道那是老劉的孫子喜兒。他平時調(diào)皮搗蛋，是村里的孩子王，每天上躥下跳的，有他在的地方，別想有片刻安寧！

不過，這個平時上房揭瓦的皮小子，現(xiàn)在一副執(zhí)著沉靜、信心堅定的樣子。他背著包裹埋頭走著，嘴唇抿成一條線，像是在思考什么嚴(yán)肅的大問題，完全沒了平時嬉皮笑臉的樣子，在上山的昏沉小路上，倒顯得有些孤獨(dú)。

朦朧的晨靄慢慢褪去，陽光逐漸灑落地面，隨著喜兒爬山的進(jìn)程，四周明亮起來。鳥兒的歡唱此起彼伏，隱約可見一些靈巧的身影在樹梢上蹦來蹦去，一切開始變得富有生機(jī)活力，一如每一個初夏的清晨。

隨著天緩慢亮起來，喜兒終于爬上了一座山丘。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仰頭望了一眼前方的太陽，又遙遙望了一眼遠(yuǎn)處的群山，忽然嘆了口氣，握了握拳頭，埋頭繼續(xù)走。

山的那邊，究竟是什么呢？

這個問題困擾了喜兒很久很久。不僅是他，村里所有小朋友都想知道答案。他們的村莊坐落在貧窮的山坳里，被群山環(huán)繞，交通閉塞，祖祖輩輩的人都住在大山里，除了少數(shù)幾個人能走出大山，其他人都只能想象山外面的世界。村里幾乎所有的孩子都幻想過山那邊是怎樣的風(fēng)景：有人認(rèn)為，山的那邊是寬廣無垠的海洋；有人認(rèn)為，山的那邊是一望無際的草原；還有人認(rèn)為，山的那邊是黃金白玉的世界，比這貧窮的村莊好一萬倍！

說到底，誰也沒真的親眼見過山那邊的世界，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不是沒有人走出過大山，只是那些走出大山的人，要么再也不回來了，要么閉口不言，誰也不愿意多說自己在山那邊的經(jīng)歷。各種各樣的傳言在孩子們之間流傳著，人人都憧憬著渴望著，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是那個幸運(yùn)兒，走出大山，到外面廣闊的天地去。

喜兒也不例外，甚至他的渴望更加強(qiáng)烈。因?yàn)榧依锶ツ晔粘刹缓?，喜兒的爸爸媽媽猶豫了許久，終于下定決心要到大山外面討生活，把喜兒留給爺爺奶奶，含著不舍，一步一回頭，往山外的世界去了。

整整一年的時間里，喜兒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爸爸媽媽，同時也在幻想著爸爸媽媽生活的環(huán)境。山的那邊是不是有課本里所說的先進(jìn)的電子設(shè)備、舒服的軟被軟床和各種好吃的零食？山外面的人是不是談吐溫文、彬彬有禮？和村里在夜晚大碗喝酒的糙漢子一點(diǎn)都不一樣？喜兒常常在放學(xué)后爬上村里最高的山丘，伸長脖子往外眺望，仿佛這樣就能看到山那邊的風(fēng)景，并在心里無數(shù)次呼喊爸爸媽媽的名字，希望風(fēng)如郵票一般寄去他的思念……

2

臨近中午的時候，喜兒終于爬上了第二座山。這時候的他已經(jīng)筋疲力盡，整個人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氣，肚子趁機(jī)發(fā)出抗議的聲音。他打開包裹，“咕嘟咕嘟”喝起了水，又啃了一個餡餅，這才慢慢恢復(fù)過來。

現(xiàn)在已是初夏，中午的陽光頗為火辣，不過好在山上有茂密的樹，光透過葉的空隙，成了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光斑，溫和了不少。樹叢里小蟲的鳴叫聲此起彼伏，喜兒被這叫聲弄得心里癢癢的，忍不住撥開草叢去抓，卻撲了個空，只粘了滿手泥。他也不在乎，靜靜打量起四周，估算著到山那邊的路程。這次出來得匆忙，他甚至沒給任何一人留下過消息。可他不覺得這是一次沖動的旅行，因?yàn)樗僖矡o法忍受那個自以為是的邱葉哥哥了！

邱葉是長輩們眼中的好孩子、好學(xué)生，是他們這一代里最有可能走出大山的人，喜兒本來也是很佩服他的。可在前天，他竟公然說喜兒在撒謊！他說，山的那邊根本沒有浩瀚無垠的海洋，沒有直插云霄的高樓，也沒有川流不息的汽車，喜兒的爸爸媽媽更沒有舒適的工作，不可能做著輕松的活……這些都是喜兒可笑的想象，是在夢中都不會有的東西！但這些都是喜兒的爸爸媽媽過年時回來親口跟他說的，他們臉上還洋溢著幸福的微笑，他們是親眼見過大山外面的人，怎么可能撒謊呢？

那天是喜兒有生以來第一次那么憤怒，雖然年齡差了足足5歲，可他還是像一顆炮彈一樣朝邱葉狠狠撞了過去，跟他廝打起來！打起架來，他當(dāng)然吃虧，畢竟體格擺在那里?？删退阋簧韨膊缓蠡冢⌒』锇閭儗λ脑拰⑿艑⒁?，這更讓他下定決心自己去找爸爸媽媽，親眼看看大山外面的世界！

喜兒一邊憤憤不平地爬山，累得滿頭大汗，一邊不服氣地想：等我去了山的那邊，親眼看看山外面的世界，回來后，看還有誰不信我的話！

可山的那邊哪有那么容易到達(dá)？如果那么簡單，也不至于那么多人出不去了。山連綿不斷，一座又一座，一山更比一山高，層巒疊嶂，像一個巨大的迷宮，永遠(yuǎn)也走不到盡頭。無數(shù)灌木阻礙著喜兒前進(jìn)的腳步，有些地方甚至沒有路，要靠自己清掃出一條小徑，慢慢往前走。漸漸地，喜兒的腿好像灌了鉛一樣抬不起來，腳底板發(fā)熱發(fā)痛，汗水從他細(xì)密的發(fā)根往下淌。太陽從頭頂正中慢慢往后移，喜兒的手為了撥開雜亂的樹木被劃出了好幾道傷痕，滲著血珠子。他覺得頭腦有些昏沉，靠在一棵樹上，喝了點(diǎn)水，晃了晃腦袋，這才找回片刻清醒。

原來，要走出大山是這么不容易，爸爸媽媽每次也是這樣摸索著前進(jìn)嗎？喜兒想到過年時，爸爸媽媽帶回來的年貨那么沉，如果背上那些東西，又會有多累呢？想到這里，喜兒在這太陽灼灼的大夏天里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村里也有人走出了大山，可他們常年不回家，喜兒一直以為他們是不喜歡自己的村莊，卻沒想到，回來一次，再走出一次，就是兩趟辛苦，實(shí)在是不易。但爸爸媽媽卻答應(yīng)他每年都回家，說無論如何都會和他一起過年。他當(dāng)時只顧著開心，現(xiàn)在想想，這是一個分量多么重的承諾啊！

喜兒覺得自己的鼻子有點(diǎn)酸，可他轉(zhuǎn)念一想，爸爸媽媽在山的那邊過得很好，有高高的樓房住、美味的食物吃、輕松的工作做，就是一年辛苦一次，還是為了團(tuán)聚，相信他們也是愿意的。這樣想著，喜兒心里好受了許多，又喝了幾口水，感覺手腳的血液重新流動起來。

喜兒又拖著步子往前走。天快黑時，他攀爬到第三座山。這時，他的小臉已經(jīng)在擦汗時弄得黑乎乎的了，走得比烏龜還慢。他整個下半身像斷掉了一樣，幾乎沒什么知覺，只是麻木地向前走，跟著心中的信念前行。忽然，他抬不高的腳踢到了一根樹根，踉蹌了一下，還是摔倒了，手掌重重擦過粗糙的沙土地，疼得鉆心。

他終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來，他想念家里的老房子，想念爺爺奶奶做的粗茶淡飯，想念晚上一家人點(diǎn)著小燈團(tuán)聚歡笑的日子……他不想讓爸爸媽媽到山的那邊去了，自從爸爸媽媽走后，奶奶額頭上的皺紋更深了，變得更愁苦了；爺爺有時愣愣地發(fā)呆，問他怎么了，他只是嘆氣，盯著地里的莊稼不說話。喜兒并不知道山的那邊是什么，哪怕是金山銀山，他也不在乎，他想要的，只是一個快樂完整的家。

3

喜兒知道，爺爺奶奶肯定急壞了，但既然走了，他就一定要堅持到底，看看山的那邊究竟是怎樣的世界，為什么值得大家萬里奔赴，前赴后繼。

晚上，深山里處處都是陰森森的黑影，白天綠油油的樹木變了模樣，像一個個暗夜的守衛(wèi)，在各種“窸窸窣窣”的動物活動聲里站著崗。風(fēng)吹動樹木發(fā)出的聲響，更是令人膽戰(zhàn)心驚，讓人束手束腳，輕輕一動，就怕驚醒大山深處沉睡的精靈。

喜兒蜷縮在一棵大樹下，心中不斷為自己壯膽。他想象自己是英勇的騎士，在黑暗的城堡里闖關(guān)，手里握著的包裹是一面盾牌，可以抵擋一切攻擊；而另一只手里的樹枝是長槍，足以摧毀所有阻擋。就這樣，他漸漸入睡，夢里是一片在陽光下閃著瑩瑩波光的蔚藍(lán)色海面，像是撒了碎鉆一樣耀眼。好多海鷗在天空翱翔，滑出一道道美麗的弧線。海上有幾只小帆船，風(fēng)鼓動白帆，歡笑聲不絕于耳。他撒著腳丫子奔跑在柔軟的沙地上，身后是溫柔地看著他的爸爸媽媽，看著他越跑越遠(yuǎn)……

第二天醒來，陽光打在喜兒的眼瞼上，他眨了眨眼，有點(diǎn)迷糊，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不過，他很快反應(yīng)過來。因?yàn)樗麥喩硌岜惩矗袷潜蝗撕莺葑崃艘活D，掙扎了一會兒才站起來。沒有辦法洗漱，他抹了一把臉，吃了一塊餡餅，喝了點(diǎn)水，繼續(xù)前進(jìn)。

似乎已經(jīng)能夠看見勝利的曙光了，快到中午的時候，山的那邊已經(jīng)隱約可見輪廓，看起來比較平坦，沒有群山環(huán)繞。喜兒一下子振奮起來，加快了腳步。只要走下這座山，再沿著小路一直走下去，就可以見到爸爸媽媽了！這種興奮一直支撐著他，即使身體已經(jīng)快到極限了，他依舊堅持著。太陽西斜時，他已經(jīng)走在那條羊腸小道上。等繞過那個土坡，就是山外面的世界了！

可等他從土坡后面探出頭來，眼前的一切卻不是他想象的那樣：那是好幾座低矮的水泥房，占地面積很大。有幾輛課本里出現(xiàn)過的大型貨車停在水泥房前，一些人進(jìn)進(jìn)出出，往貨車上搬重物，看得喜兒頭暈。什么都沒有，沒有蔚藍(lán)色的大海，沒有高高的樓房，就像邱葉哥哥說的那樣，山的那邊，什么都沒有。

喜兒有點(diǎn)暈乎，從兜里拿出那張皺巴巴的紙條，上面是一個地址，這是爸爸媽媽寫給爺爺奶奶的，喜兒出門前把它抄了下來。他很小心地往前走，一點(diǎn)點(diǎn)靠近那些灰白色的水泥房，有人在搬東西的空隙看見了他，皺了皺眉，喊了他一聲：“喂！干什么的？”

喜兒怯生生地走過去，小聲開口道：“我找我爸爸媽媽……”

那男人不太相信的樣子：“你爸爸媽媽是誰？”

喜兒還是不愿意相信這就是爸爸媽媽工作的地方，拿出那張紙給男人看：“這紙上寫的是這個地方嗎？”

男人匆匆看了一眼，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啊，后山柏樹路38號，就是后山倉庫區(qū)嘛！你爸爸媽媽是誰呀？我?guī)湍愫埃蝗荒愕谜业绞裁磿r候！”

倉庫區(qū)？喜兒好像有些明白了，但他不愿意深想，只是順著本能說：“我爸是劉力旺，我媽是徐春桃?！?/p>

“力旺啊，他在第三倉庫，我?guī)闳h！春桃，他老婆嘛，在后廚……我先帶你找你爸！”那男人倒是很熱情，拉著他就走，還一邊跟他聊天：“力旺不是說他家遠(yuǎn)在山里嗎？你一個小孩怎么跑來了？跟大人說了沒有？”

喜兒抿著嘴不答話，男人也沒再問，一直走到一個最大的水泥房前，指著最里邊的一個貨架：“你爸在那兒呢！”

水泥房里光線不好，只在墻上挖了一個大的圓孔作為窗戶，光線就從那個圓孔里透進(jìn)來，塵埃胡亂飄浮在空氣里。

劉力旺一邊身子在光影里，一邊身子在貨架的陰影里，正踮著腳夠貨架最上面的貨物，地上還堆著高高的一疊。他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后兒子的目光，哪怕兒子的眼淚已經(jīng)逐漸涌出眼眶，久久凝視著他。

“力旺！”帶路的男人喊了一聲，喜兒的爸爸回過頭來，瞇著眼睛向他們看去，剛想回應(yīng)，目光便定格在了喜兒身上。他的手忽然一抖，貨物差點(diǎn)掉落下來。

他連忙放下貨物，擦了擦汗，跑到喜兒跟前，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有些躊躇地伸出手，輕輕刮了刮喜兒的眼眶：“哭啥？”

“爸！”喜兒一下子撲進(jìn)他懷里，哽咽著說：“我想你了……”

劉力旺抱著喜兒，拍了拍他的背，又感謝了帶路的工友，拉著喜兒去找他媽媽。一路上，爸爸仔細(xì)過問了喜兒的生活起居，喜兒也沒有跟爸爸談?wù)撆c工作相關(guān)的話題。來到后廚，喜兒一下子就在幾個婦女當(dāng)中認(rèn)出了自己的媽媽。此時，她正彎著腰摘菜，動作麻利。

“春桃，你看誰來了？”劉力旺把喜兒推到她跟前，徐春桃也是一愣，隨后從凳子上站了起來，有些激動：“你怎么來了？你一個人來的？你爺爺奶奶呢？”

“媽……”喜兒牽著媽媽被水泡得發(fā)白、微涼的手，想把它搓熱，聲音有些顫抖：“我一個人來的，就想親眼看看，山的那邊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徐春桃摸了摸他的頭，感慨道：“你長大了！”

現(xiàn)在，山的那邊是什么，喜兒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了，是爸爸媽媽的愛匯聚成的海洋，是善意的謊言和成全筑成的高樓，是一輛輛載滿承諾與付出的貨車，慢慢馳進(jìn)他夢中來……

作者簡介

林爍，00后，中國小說學(xué)會會員，潮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州市青年作家協(xié)會會員，潮州文學(xué)院特約作家，文章發(fā)表在《廣州文藝》《作家天地》《大觀雜志》《青少年文學(xué)》《湛江文學(xué)》《博愛》等雜志以及《中國審計報》《中國自然資源報》《四川科技報》《勞動時報》《福建法治報》等報紙。于2021年當(dāng)選為中國作家網(wǎng)第27期每周之星，有文章入選中國作家網(wǎng)出版的2021年《燈盞》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