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光搖搖晃晃地走遠了

◎ 李夢凡

林暮曉是我高中時期的第一個同桌。

開學那天，我早早地來到教室，挑個靠窗的座位，用濕巾擦干凈桌子，便靜靜地坐了下來。許久，當發現身旁的椅子被拉出去時，我側過頭去，不禁有些尷尬——用過的臟濕巾還留在她桌子上，我不好意思地拿開，她無所謂地笑笑。

我不是熱情的人，但招呼總是要打的：“你好，我是陸子清。”她看了看我，微笑著說：“我叫林暮曉。”說完兩個人都沉默了。過了一會兒，我側頭去看她，發現她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后來我才發覺，林暮曉幾乎每天都在睡覺。她是自費贊助進這所高中的，這類學生好像大都不愛學習。她偶爾翻書看，在書本上寫寫畫畫。

幸好她不是難相處的人，除了發呆和睡覺，還是會偶爾和我聊聊的。她有時甚至不來上課，來的時候常會帶些很少見的小點心，偶爾也和我聊些輕松的話題。我發現她的閱歷特別廣，生動豐富得像一部旅行紀錄片，完全不像一個落拓的、無心向學的“問題少女”的。

跟著林暮曉，我做了許多有生以來都沒做過的事。她拉著我逃課，跑到鄰城的河道，守在泥礁土旁等魚游過來再跳下水徒勞地想抓住它們，結果互相濺了一身泥。我們在水里瘋鬧，她嘹亮地唱著歌。也和她去路邊攤的黑乎乎的角落坐下，吃便宜的辣面，一直到滿臉通紅，涕淚橫流。

我第一次知道這個城市有這么多我不知道的東西。她帶我逛集市，買各種點心，然后我們心滿意足地坐在小攤上吃小吃。

回程的路上，我扭扭捏捏地靠近她說：“暮曉，謝謝。”

我每天五點鐘起床，練一個小時的琴，一邊聽英語廣播一邊吃早餐，然后上學。練琴是必須做的事，即使我故意睡懶覺，不肯起床，母親也會推門進來：“陸子清，你該練琴了，起來。”

我漱了口便練起琴來，把琴譜擺開時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林暮曉。我心不在焉地用松香擦著琴弓，心里空蕩蕩的。才運弓拉了一小段協奏曲，一根弦竟忽然繃斷了。

母親聽不見琴聲，進來看見我呆呆地站著，接過琴說：“你最近越來越浮躁了。”我點了點頭，便一聲不吭地走出房間，接了一洗手池的水，不聽話的眼淚固執地鉆出眼眶。

母親異常警覺地猜測到我去學校外的地方玩了。聽著英語廣播，我嚼了一口面包食不知味，那個聒噪的播音員還在絮叨，母親用蓋過他的另一種嚴肅語氣對我說：“下課后就回家，你要上補習班的。”說著她倒了一杯牛奶擺在我面前，簡潔地說：“喝掉。”我聽話地喝完，起身穿鞋，重重地把門摔上。

我對林暮曉說：“暮曉，我要好好學習了。”林暮曉遞給我一小片點心：“甜的。”

林暮曉消失了半個學期，輾轉去了許多地方。每游完一個地方，她都會寄張照片給我，在照片背后附著片片段段的話語。她在西藏時寄給我兩張照片，一張是納木措，一張是一顆破芽的種子。

她說：“子清，我看到書上說的神湖，那一刻，便有了一切跋涉的艱苦和疼痛都找到歸宿的感覺。我以一路的苦旅來鋪墊了一分足以喂飽心靈的寧靜。”在另一張種子的照片背面，她寫道，“就這樣，我看著它，就好像看到了你。那顆粗糙的種子，撕扯著種皮，努力地從內向外吐露出一抹鮮潤的芽色。”

期末考試結束的那天，林暮曉伸了伸伏了幾個小時的腰，姿態僵硬地打著哈欠：“子清……”

“什么？”我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看向她。

她眼神狡黠地閃了一下：“我們出走吧。”我錯愕了幾秒，看著她不可置信地點了點頭。或許這動作才是不可置信的。

我花了很大工夫說服母親，只告訴她是和朋友去城郊的同學家玩。這當然不是舒適的旅程。可能是在家優渥的生活過慣了，第二天我就患了感冒，林暮曉要帶我去醫院，我硬是不肯，不愿浪費了時間和寥寥的旅費。

到了晚上我便發燒了，林暮曉急著送我去醫院。我整整住了三天醫院，林暮曉每天都陪著我，就趴在我的床沿邊睡。我歉疚地看著她：“真對不起。”林暮曉無所謂地伸著懶腰：“有什么對不起的，小病小災都是常有的。”

我無奈地掖了掖被角：“因為這一場感冒，我們來這里的時光都被荒廢了。”

這時母親正好發來短信催我回家，手機屏幕上寥寥的幾個字：別玩久了，早點兒回來練琴。我怔怔地看著手機，靜了好久。我問她：“你為什么一直想出去旅行？”林暮曉把玩著手里的一張地圖，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子清，你不知道，我的志向太卑微，我只是在不斷地讓自己變得豐富起來，希望看到我的人會覺得：哦，原來人還可以這么活。我不在乎生命能有多輝煌，只在乎獲得的有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多。”

我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女孩，感覺喉嚨發緊。想哭，卻無淚可下。我只好伸手去牽了牽她的手，不知道是在安慰她還是安慰自己說：“我們慢慢來，慢慢來……”

七月中旬，我收到音樂學院的錄取通知書。但母親希望我能有更好的發展，多方聯絡，最終我去了英國的一所音樂學院。母親曾表情凝重地對我說：“我已盡力，你知道該怎么做吧？”我知道，我怎么會不知道呢？

其實，我推辭了林暮曉數個一起旅行的邀請。她說：“我又要出發了，你呢？”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我說：“我要去英國學琴了。”她沉默了兩秒，說：“真好。”

林暮曉給我的最后一張照片上寫著——“如果生命不是如此，該是多么值得歡喜的事。再見。”照片上是一幅行進中的客車車窗畫面。

林暮曉，在以后的十年里、二十年里、五十年里，我會不會再見到你？那時你還會不會寄照片給我，或邀我同行？

像把所有歲月打包走一樣，我在英國的上空做了一個夢，夢見林暮曉喝著便宜的冰鎮糖水坐在我身邊，沖我甜甜地微笑。然后我到達所謂的理想腹地，隨著下機的人群擁入這陌生的輝煌，抱著我的琴……

（王世全摘自《時代青年·哲言》/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