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峰
我帶著《北京青年報》愛國主義教育欄目講紅色故事組,一行三人來到距北京170公里的河北宣化。看手頭的素材,我們距目的地還差45公里。驅車趕到目的地時,已是傍晚,我們到當地村里找到一名向導,想讓他帶著我們繼續趕路。
夏日的晚霞掛在西面山嶺,遠處層層疊疊的群山被火燒云罩著,近處的山嶺上種植著紫色和綠色的灌木林。遠近融為一體,起起伏伏的山嶺夕陽圖就呈現在我們眼前。
農戶早已放棄使用騾、馬、驢來做農活,但大家都知道它們是那些年農家耕作的吉祥物。向導的名字叫四騾子,我不敢輕易喊,便叫他羅大爺。他雖是近70歲的人,但身體硬朗,說話有條理。
羅大爺說:“這么晚了,我們明天再去吧。”
攝影師說:“您看,這晚霞這么好,我抓拍了上百張,大夏天的,怕什么?離天黑還遠著呢。好的景色都是在別人想不到的時刻抓拍下來的。”我覺得攝影師說得對,講紅色故事就要有新意,再配合生動奪目的照片,會更加直觀。
攝影師又說:“有晚霞的話,明天日出會更美。你們看這東方山嶺的色彩,看這樺樹的影子,看這嶙峋的山石……最好背上帳篷,在樺樹林里點上篝火,我們唱歌、跳舞、編稿子、剪片子,明天一早看日出。”
為了拍出好角度的片子,且不虛此行,我同意了。
沿著崎嶇的廢墟山路,我們看到銹跡斑斑的龍門吊車、被遺棄的鐵軌路基、殘塬破壁的車站和東倒西歪的水泥電線桿等。羅大爺說:“你們別小瞧這里,這里孕育了宣鋼(宣化鋼鐵集團有限責任公司)和首鋼(中國首鋼集團)。”借著夕陽余暉,攝影師把發現的美盡收數碼相機中。正應了那句話——留下功勛在人間,夕陽只為牽明天。
天空暗了,我們走到肉丘墳展覽館。遠遠看了一眼大門口和里面巨大的墳塋,我們用手電筒照著大堆的白骨和擺放著的多層頭顱骨。羅大爺說:“這是日本侵略者掠奪礦山、殘害礦工時,堆放的墳場萬人坑。這一帶就是死傷幾萬人,被拋尸埋尸的山嶺。”
日落月出,山嶺寂寞寧靜,月亮像一個大掛盤掛在頭頂。我們支起兩頂帳篷,在空地上點起一堆篝火,聽羅大爺講故事。
羅大爺說:“1939年,礦山中心在滿壽山嶺。東坡那道山嶺,當地老人叫它碾盤山,下延叫它西瓦窯。
“我爹外號叫老騾子,長相五大三粗,渾身蠻力。那一年,我爹和我爺爺隨著被騙上‘悶罐車來挖礦的人一起,在紅紅山給日本人挖礦。爺爺染上瘧疾,不久死去,我爹向工頭討要爺爺的半年工錢,工頭不但不給,而且扇了他一巴掌。我爹倔勁上來,一鎬把兒打在那工頭肩膀上,工頭癱在地上。我爹連夜出逃,躲藏在山里靠打山雞、撿蘑菇、摘野果活著。我爹在那兒,還蓋了能遮風擋雨的窩棚度日。
“我爹在陽坡上挖了一片荒地,撒了玉米,秋天也有收獲。十幾公斤的玉米沒地兒存放,他想若有一口水缸就好了。
“往正西過兩道坡就有村,村主任說日本人投降了,你回來過正常人的日子吧。我爹舍不得那片開出的荒地。我爹用腰里揣的一只野雞換回一口破缸,要裝糧食。他想,必須把缸埋在地下才安全。對,說干就干,他找了鐵鍬和洋鎬挖起來。窩棚墻根底下的坑沒挖多深,我爹再挖,感覺鐵鍬碰到了石頭,他使勁把石頭挖出來,細看,嚇得他蹦出那坑,原來是人的頭骨。我爹坐在地上定了定神,心想有什么可怕的,再挖挖看。第二顆,第三顆……
“我爹再沒有心思住在西瓦窯山嶺,拎起那十幾公斤糧食找村主任訴苦。村主任說,十里八村的青壯男人都被日本人騙到礦上當勞工了,最后沒剩幾個活著。累死的,被工頭打死的,染上瘧疾拉肚子死的,都被日本人扔到山里。開始死的人少點,還用炕席裹一裹,后來死的人多了,就顧不上了,直接扔到一個坑里。有的勞工沒死,還有一口氣,日本人怕傳染更多人,就用鐵絲綁住病重勞工雙手,再扔到山里。你在的那個山嶺大概就是日本人制造的萬人坑、肉丘墳!
“我爹想起他開荒的那片茅草土地,每到夜黑風高的時候,總覺得有像人哭一樣的聲音不絕于耳。我爹開荒,經常能挖到炕席片和水泥袋,還有一次挖到一只能穿的鞋,他想再挖一只自己穿上。后來才知道,原來那是被日本人迫害死去的勞工的鞋,也難怪爺爺死后,我爹找不到尸首!
“為了揭露日本侵略者的滔天罪行,教育我們世世代代不能忘掉過去的苦,牢記血淚仇恨,國家在掩埋礦工的原址上建了現在的階級教育展覽館。”
攝影師問羅大爺:“如今,這山嶺也挺荒涼,今晚會不會聽到什么動靜?”羅大爺說:“國家強大,人民就會幸福。我生在這山嶺,長在這礦上,見證了鐵礦百年的歷史,從礦山人們開采每一塊赤鐵礦到煉鐵煉鋼的貢獻,到黨和國家關懷礦工的衣食住行都記在心里。前輩以生命的代價,換來今天后輩的安居樂業,他們定是慰藉的,是祝福我們的,你不要害怕。”
大家笑攝影師膽子小:“在山嶺過夜是你出的主意,害怕也是你,哈哈。”
樹林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大家嚇得屏住呼吸。羅大爺說:“那是夜鷹,夜鷹在為死難的礦工靈魂歌唱呢。”
攝影師循聲快速抓拍,收入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