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功晶
汪曾祺在《北京的秋花》中寫道:“我建議北京多種一點桂花。桂花美陰,葉堅厚,入冬不凋。開花極香濃,干制可以做元宵餡、年糕。既有觀賞價值,也有經濟價值,何樂而不為呢?”
何曾有幸,桂花被我的家鄉奉為“市花”。
桂花的秉性也與家鄉人一樣。在江南園林里,當牡丹、棠梨爭奇斗艷、占盡春色之際,桂花甘愿為配角,安靜地躲在角落。只在繁華落盡的仲秋,它悄然綻放,這份不張揚、不爭寵的低調,著實惹人心疼。
古代文人常由桂花聯想到嫦娥,楊萬里詩云:“不是人間種,移從月中來。廣寒香一點,吹得滿山開。”詩人眼中的桂花樹,來自清冷的廣寒宮,它與嫦娥相依相伴,增添了幾分孤獨、寂寞的感覺。直至才女李清照一句“自是花中第一流”,才將桂花陡然拉高了幾個段位,從而躋身“花中第一流”的陣營。
曹雪芹筆下《紅樓夢》里的桂花可觀、可食,也可調制成化妝用品。比如,劉姥姥進大觀園那回,丫鬟們端上來的捧盒中就有一樣點心是用桂花、蓮藕、白糖做的“藕粉桂糖糕”;襲人、湘云送的糕點中,也有一樣用新下的桂花、栗子和糖做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
《紅樓夢》中的每一個金釵都代表一種花,黛玉是芙蓉,寶釵是牡丹,湘云是海棠……桂花的代表則是夏金桂。此女出生在一個皇商家庭,“其余田地不用說,單有幾十頃地種著桂花。凡這長安那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連宮里一應陳設盆景亦是他家貢奉”。夏金桂是獨生女,寡母對她嬌養溺愛,百依百順,遂養成橫行的性情,“自己尊若菩薩,他人穢如糞土”“因名叫做金桂,在家時,不許人口中帶出‘金桂二字。凡有人誤說,她便定要苦打重罰。后因想‘桂花二字是禁不住的,須得另換一名。想桂花曾有廣寒嫦娥之說,便將‘桂花改為‘嫦娥花,以寓自己身份”。寥寥數筆,一個“一半白富美、一半河東獅”的生動形象躍然紙上。
可縱使此等跋扈剽悍的女子,在曹雪芹筆下仍是“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的“好”姑娘,尚有幾分刁蠻公主的真實可愛,不似偽君子般虛假做作,因此將她歸入金陵十二釵副冊。
“揉破黃金萬點輕,剪成碧玉葉層層”,當桂花開滿整座城市,星星點點的“金黃”在粉墻黛瓦間探頭探腦。除了“拍拍拍”,還可“吃吃吃”,家鄉人將桂花入肴,做成一道道精致可口的時令美饌。比如,新鮮香芋加適量紅糖燜熟,撒以桂花而食,喚作“桂花糖芋艿”;赤豆糊澆在白粥面上,用小匙盛滿綿白糖,捏一撮糖桂花,一齊撒到碗里,是謂“赤豆糊糖粥”,趁熱舀一勺送到嘴里,黏黏糯糯混合著糯米香、赤豆香、桂花香,沁人肺腑;將雞頭米倒入沸水煮三分鐘,兌入少許白糖和干桂花,一碗極素、極簡的糖水桂花雞頭米“問世”,一勺入口,湯水里帶著沁人心脾的桂花香,雞頭米軟糯彈牙又有嚼勁,桂花的香味從舌尖漸向喉嚨擴散,充滿一個秋天的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