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卡
電管所的老高,別看長了兩條小短腿兒,平時勤快著呢,就這個月,他已是第三次來我們廠催電費了。沒辦法,我說了一籮筐好話又外加兩袋牛肉干才把他打發走。老高是個好人,催電費是他的分內之事,不過這次臨走前,他還是給我下了最后的通牒,盡快準備好錢,少廢話,否則掐電。我明白,拖欠電費這種事,他也沒法替我們扛了。
真的,連我都沒想到,我們廠子竟慘到這個地步,別說電費,就是吃飯的錢都快掏不出來了。哥三個坐在我的辦公室里唉聲嘆氣,都說早知如此,當初就不應該搞這個廠子,搞起來拉了一屁股饑荒不說,隔三差五還餓肚子。后悔藥肯定沒地兒去買,我不得不再一次給哥幾個鼓勁兒,讓他們和我一樣,不要怕,要有耐心等待生意好轉的那一天。
我們這個廠子是做牛肉干的,實話實說,建廠時我預算沒做好,建成后費用又超了兩倍,沒辦法,幾個股東弟兄只能從外面借錢(當然那錢都是吃大頭利的),好歹投了產;誰知投產時趕上了牛肉大漲價,漲得太可怕了,無奈之下只能停產。那段時間,即便以任何標準衡量,我們都是失敗者,怕被別人笑話,沒事時我們幾個坐在我的辦公室里磨牙,美名其曰開會。知道內情的朋友都嘲諷我們,但凡兜里有兩個錢,也不會裝得這么難看。
薛平給我打電話那天上午,我們哥幾個正分別給各自的關系打電話,電話內容不用說,除了借錢還是借錢,我們的策略就像鴨子一樣,凡是能下嘴咬的地方,連部位也不分。我問薛平啥事,他讓我等他一會兒,到了再細說,絕對有好事。
“但凡身邊有個女人,哥幾個也不會閑成這慫樣兒。”薛平進了我的辦公室后,說的第一句話就這么刺耳。薛平年紀輕輕體態就有點佝僂了,但人還是精神得很,他一面說,一面從他的兜里掏出煙,給我們每人散了一支。
“說吧,別兜圈子,啥事?”我點著煙,吸了一口后問薛平。
“我不兜圈子。”薛平一屁股坐在仿皮沙發上,失聲大笑起來。“幾個哥,我不是擾你們,來了一筆好買賣,真的,不要本錢,你們看能不能做?”
薛平這人,咋說呢,你要信他,他一天到晚說的全是鬼話;你要不信他,他又是村里最有能耐的一個人,方圓十里八村就沒有他不認識的人。“擾子”,這是村里人很慷慨地贈送給他的一個外號,不接受都不行。
“直接說啥事,別兜圈子,行不行?”坐在薛平對面的薛樹有點不耐煩了。
薛平掐死了煙頭,開始說——他有一個朋友,叫李天寶,是縣上水務局局長張文亮的司機,去年防凌汛時,李天寶認識了河頭村的一個小媳婦兒,那小媳婦兒叫二花眼,長得不賴,他們村要是開妓院,她絕對能當頭牌;一來二去,他就和她混上了。二花眼的男人,長得五大三粗,卻是個沒用貨,在外頭包點小工程,掙點錢也是要不回來,他家的光景一直過得拮據,二花眼在吃喝和穿戴上也就沒法和別人比了。李天寶手頭有點小錢,滿足二花眼這點虛榮心那是不在話下的,所以,他沒咋費勁兒就給二花眼的男人戴了一頂郵電局帽子,很綠的那種。
“河頭村的二花眼……”薛樹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事似的,問薛平:“他男人是不是叫……楊七?”
“對呀,就是楊七。”薛平說。
薛樹笑了起來,笑完后他讓薛平接著往下說。薛平就接著往下說——每年的凌汛期,是縣水務局最忙的時候,李天寶是局長張文亮的司機,局長忙他肯定輕松不了,但凌汛期一過他們就輕松了。張文亮是個有名的酒簍子,每次喝大后總要找個地方睡一覺醒酒,李天寶說他們局長睡覺醒酒時誰也不能打擾,除非天塌下來。昨天晚上,張文亮檢查完防洪堤壩的河頭村工段后又喝大了,李天寶就把他送到賓館歇息,然后自己開車跑到二花眼家干那勾當;二花眼的男人在城里攬工,一連好幾天不回家,機會難得呀,他倆就鎖起院門掛起窗簾,像夫妻一樣在二花眼家過了夜。
“等等,”我打斷了正眉飛色舞的薛平。“你到底有啥事,不是專門過來給我們哥幾個講黃色故事吧?”
薛平一愣,隨即齜牙笑了笑。“卡哥,你聽兄弟說呀,我過來就是叫哥幾個幫忙的,不白幫,有好處呢……”
“能不能不兜圈子,李天寶和二花眼后來咋啦,不是被捂在炕上了吧?”薛樹不耐煩起來,狠狠地瞪了薛平一眼。“哎呀——薛平你麻不麻煩,真是個擾子。”
薛平又齜牙笑了笑,神神秘秘地說:“李天寶和二花眼干完好事后,扔下幾個錢,穿起衣服要走,一出門,你們猜他看見啥了?”
“看見啥了?”我問。薛樹和一直在旁邊聽故事的趙德也把腦袋湊過來了。
“看見他停在院門口的車——”薛平用手比劃著說,“四個轱轆……嘿嘿……一個不剩,全沒了。”
薛樹和趙德也哈哈笑了起來,都說這下好看了,嫖頭沒腿了,這都是經驗教訓,以后最好不要到村里上嫖。
講了半天,就講了一個姘頭偷情把車轱轆丟了的故事,我不得不說薛平太無聊了。在鄉下,別說丟車轱轆了,就是真丟條腿也沒見誰覺得有多稀罕,都見慣了。我不知道薛平兜了這么大一個圈子想干嘛,他說的要我們幫忙,到底要幫啥忙沒說,總不會讓我們幫忙把車轱轆給他朋友找回來吧?如果真是這樣,那他薛平就不止是無聊了,我們就算再閑,也沒那閑工夫給他幫這個忙,傳出去名聲也不好聽。
“啥車呀?”我又問。
“說是帕……帕薩特,高配版的那種。”薛平說。
“哦,”我點了一顆煙,夸了一句,“這車在咱們這兒也不算低級。”
“那是他們領導的專車,就這么給扣在村里頭,李天寶還想不想干了?所以,一早起來,他先給張文亮撒謊說巡視河堤工地時把車底盤蹭了,油箱漏油,送修理廠了,不過不誤當天下午用,最晚……”薛平發現他的煙盒里沒煙后,就從我的煙盒里抽出一顆煙,點了后繼續說,“必須在今天晚上六點鐘前把車弄回來,帶四個轱轆的,李天寶說了,只要能完完整整地把車要回來,他愿出一萬塊錢答謝幫忙的人。”
“哦,這么回事啊,我還以為多大點事,你那朋友李天寶呢,他現在哪?”薛樹問薛平。
“他跑回城了。不跑的話,別說車轱轆了,兩條腿也會被打斷的。”薛平說著咳嗽起來,又把煙頭掐死了。“這事,河頭村已經炒紅了,二花眼給他打電話說,楊七和他的叔伯兄弟們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就等他回去尋車呢!”
“這多簡單,報警啊?”我往地下啐了一口說。
“好我的卡哥呀!”薛平站起身,兩手一攤尖聲叫了起來,“真要有報警這么簡單,事倒好辦了。”
這事有趣,我們都聽明白了,薛平的朋友李天寶去河頭村上嫖,應該是被算計了;他開的是的公車,是局長的司機,如果要不回車,他的飯碗肯定端不住了。警是不能報的,報了,惹出來的麻煩更大,人們會以為縣水務局局長張文亮上嫖被發現后讓他的司機頂包呢。我把這事稍稍捋了一下,張文亮的名聲當然是不能隨便壞掉的,人家是局長,李天寶只是他的一個小嘍啰,局長肯定不缺小嘍啰,那么,李天寶的飯碗分分鐘就能砸了;眼下的情形是,既然薛平求上門來了,薛平是我們的朋友,薛平的朋友有難,朋友這邊的朋友就得幫朋友那邊的朋友一把,不然要朋友干嘛?
“你那個朋友李天寶……能出多少錢?”我問。
“一萬塊。”薛平不假思索地說。
“好,我知道了。”我站起身,拍了一把薛平的肩膀頭子說,“肚子餓了,還是先吃飯吧,吃完飯再議這個事。”
我們去了鄉政府附近的一家小館子吃飯。這家館子的紅蔥燉羊肉忒地道,我們是常客,有時吃飯身上沒錢了還能掛賬。天氣溽熱,館子里彌漫著一股股濃重的羊膻氣,聞一鼻子就能讓人精神煥發。
“來啦,趙老板!”體態肥軟的老板娘滿臉喜色地跟我打招呼。
我在靠墻的一張桌子前坐下了,哥幾個也跟著坐下了。這張桌子油膩膩的,我揪了幾張餐巾紙,摞起來擦了擦我胸前這塊地方。“喏,油成啥了?”我一面說,一面給老板娘舉起擦臟了的餐巾紙團兒。老板娘和我熟,她見怪不怪地瞥了一眼我手里的東西,問我吃啥,我看了一眼薛平,薛平說,“一個燉羊肉,一個燴菜燉羊肉,五個蒸餅……你這兒有啥酒呢?”
老板娘指了指吧臺,吧臺上滿是花里胡哨的光瓶酒。
“酒就不喝了,一會兒還有正經事要辦。”我阻止了薛平。
我們不喝酒,老板娘多少有點失望,轉身到廚房下菜去了。
這時館子里又進來兩個五十多歲的人,一看就是附近的村民,和老板娘也熟,坐下來后要了一個炸花生米和一個燴菜燉羊肉,還要了一瓶雜牌兒白酒。炸花生米是現成的,一上桌,那兩人就開始頻頻碰杯,話匣子也沒遮沒攔地打開了,聊得熱火朝天,又是新農村建設又是扶貧政策什么的,總之,他們說現在國家的政策對老百姓是最好的,家家水泥路,出門不濕鞋,不愁吃不愁穿,生了病還有合作醫療。
“你那個朋友咋還不過來?”我有點不大高興地問薛平。
“我給他說這個地方了呀……”薛平似乎也有點生氣,抓起他的電話撥了出去,“現在最著急的是他……喲,通了!”他看著我說道。
山寨機的音量一般都大,薛平的朋友李天寶在電話里喘著氣說他到門口了。果然,我在館子的窗外看見了一個人,他正從電動車上往下卸電池呢。我們這一桌人都笑了起來,仿佛那輛電動車就是卸了四個車轱轆的帕薩特。
“天寶,快點快點!”薛平對手里拎著電池的李天寶招呼道,“坐這兒,我給你介紹——”
李天寶眼睛不大,頭臉上趴了一堆粉刺疙瘩,他先是掃視了一遍我們這桌人,才焦慮不安地齜牙笑了笑,然后把拎在手里的電池靠住長條凳腿,坐了下來。薛平把我和薛樹、趙德一一介紹給了他,并吹牛說我們在這方圓二十公里地界兒內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沒有我們辦不了的事。
“那兄弟我就放心了!”李天寶說,他的神色也比進門時好看了些。
加了紅蔥燉出來的羊肉太香,我差點吃出一嘴騷娘們兒的味道。李天寶又講了一遍他上嫖時帕薩特的四個車轱轆不翼而飛的故事,跟薛平給我們講過的大同小異,只是他的語氣更急切,希望我們幫他盡快找楊七商量,拿回四個車轱轆,否則,到晚上他就沒法給他的領導張文亮解釋這事了。我笑了笑,隨口夸他這事干得漂亮,但沒答應他當晚就能把這事給解決了,我知道后面他會有話表示的。
“我出點錢,”李天寶看了薛平一眼,然后對我勉強擠出一個笑說,“趙哥,你看一萬塊……夠不?”
我嘴巴里剛塞進一塊羊肉,正嚼著,沒法回答他。
“肯定不夠,”薛樹替我答復了李天寶。“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干那種事,還傳遍了全村,來,你自個兒說,一萬塊……夠不?”
李天寶從臉到脖子唰地紅了,腦袋垂得像傍晚的向日葵。
鄰桌那兩個喝酒的老家伙已經喝高了,站起身來又要到另一個攤子上喝,出館子門時還把進來的一個人粗魯地推了一把,那人差點撞到薛樹身上。要是平時,薛樹肯定會罵一頓那兩個老家伙,但我們這頭的事很重要,沒必要節外生枝,他忍住了。
“趙哥,你看……得多少錢?”李天寶聽懂了薛樹的話,仰起臉來問我。
“就說你能拿出多少吧?”薛樹不客氣地對他說。
薛平看了李天寶一眼,李天寶更明白了,他要是只出這點血,他這個麻煩事還真沒人能給他擺平。這個時候,我就不便出聲了,心想反正是敲竹杠,最近我們手頭緊,敲得越多越好。
“趙哥,那就兩萬塊,你看……夠不?”李天寶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像個可憐的女人隨時能哭一鼻子出來。“我最多能拿出這么多錢了,真的。”
一分鐘后,我就定了,兩萬塊錢給李天寶擺平這件事。見我定了這事,李天寶松了一口氣,也煥發出了精神,壓在心頭的恐懼仿佛一瞬間不見了。
既然收了人的錢財,那就要替人消災。我給哥幾個分了下工,薛平跟李天寶去銀行取錢,薛樹給楊七打電話,我給徐強強打電話。徐強強是我同學,也是河頭村的村主任,他家在河頭村是大戶,從他爺爺那輩兒起,說話辦事就一直很占地方,一般人得罪不起。
天熱得專橫,能聞到空氣里蒸鍋的氣息,人快成了狗,都張著嘴喘息。
三點鐘的時候,我們的車來到了河頭村的村口,村口有個五畝地大的爛水泊子,五六個孩子在跟前玩耍。除了李天寶,我們幾個尋到了村口不遠處楊七家的院門前,院墻上爬出幾綹叫不上名兒來的攀緣植物。那臺黑色的帕薩特像頭待挨宰的大肥豬架在四摞一尺高的磚頭上,果然不見四個車轱轆,我們都笑了起來。楊七家的院子不算大,還是個爛院,房子一共三間,看上去很舊,東把邊兒的這間歪得厲害,椽檁骨架都赤裸裸地露出來了,要不是有根牛腿粗的杠子頂著,說不定哪天就坍塌掉了。楊七常年包工程,住的卻是這般房子,真應了那句老話,包工頭的房子隨時倒,鞋匠的老婆赤腳跑。
“哎呀老趙,你這人叫我咋說呢?”徐強強騎著摩托車過來了,一見我就不住地埋怨,“不早說,來兄弟的地盤兒喝酒呀,就是殺個羊也沒啥了不起的……”
我把徐強強拉到一邊,簡單給他說了一下李天寶上嫖丟了四個車轱轆的事,讓他以村主任的身份從中協調一下,必要時說些卑辭,別鬧大了就行;說完,我沒忘提其中的好處,就是會給徐強強一千塊錢的酬勞。
“老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徐強強用手撓了撓后腦勺,似有為難地說,“這種不光彩的勾當,要是你干下的,我卑辭厚禮都無所謂,就是動刀子也要解決,誰讓咱倆是老同學呢!可是……人家楊七吃了這么大的虧,滿村人都在傳,光憑我一張嘴恐怕……”
“我知道,”我直白地對徐強強說,“你看五千塊能擺平楊七不?”
徐強強扭頭望了望楊七家的土墻頭,給我捏出一個三指出來,意思是七個數。
“七千?行,七千就七千。”我痛快地答應了他。
徐強強把七十張票子分成兩疊,一疊五十張,另一疊二十張,分別塞入兩個兜里。
楊七家的院門是用破鐵皮做的,就是個樣子,有點力氣的人一拳能砸出一個窟窿來。薛樹上前用力拍了兩下,院里沒人應,只有一聲狗叫傳出來。薛樹又用力拍了兩下,院里還是沒人應,傳出來的狗叫聲有點兇了。
“沒人?”薛樹回頭對我說。
“有呢,不可能沒人。”徐強強在眾目睽睽之下,邊說邊伸出腿,一腳踹開了那扇破鐵皮做的院門。
院里站著三個人,站成了一個等腰三角形陣勢,兩男一女;不用問,女的肯定是這起事件的中心人物二花眼。方才還叫個不停的那條土狗不見了,估計是被我們這幾個壞人似的家伙嚇回了狗窩;這年頭,狗也變得越來越聰明,怕落入壞人手里給燉著吃了。
“楊七,在家呢!”薛樹先喊了一聲。
三角形陣勢散架了,頂在前頭的矮個子男人驚愕地望著我們,想說話,但舌頭卻像不聽他使喚似的,話含在嘴里就是說不出來。
“楊七,咋跟沒睡醒似的?”徐強強過去拍了一把那個男人,無疑,他就是楊七了。
“強叔,”楊七叫了徐強強一聲叔,然后不知所措地說道,“你這……你們……”
徐強強煞有介事地用手臂勾住楊七的頭說:“有事找你,咱們回屋再說。”我跟在他倆的后面進了屋,屋子有點小,有股潮氣,地下靠墻擺放的家具都掉漆了,最顯眼的電器也就一臺二十九英寸的TCL電視機,挨著電視機的是一尊半尺高的全身財神像,但沒有供物;炕上的被褥歪著,還堆了兩團中指粗的爛麻繩。
薛平、薛樹和趙德在院當間兒站成了一個三角形,院里堆放了很多破爛的東西,有沒法使用的農具,也有散了架的腳手架。徐強強掃了眼窗戶外的五個人,神色很嚴厲地對楊七說,“你們哥倆把人家二花眼軟禁了?我告你啊,別看那是你老婆,你們這么做已經違法了。”
楊七滿臉不高興,他矢口否認和他的兄弟軟禁了他老婆。
“門口那臺車咋回事,咋把車轱轆給卸了?肯定是楊巴特干的,我告你啊,他這么做也違法了。”徐強強的口氣,從進門后就一直虛張著聲勢。我猜他是利用自己的村主任身份嚇唬懦弱的楊七。
果然,過了一會兒,楊七開口了,氣憤歸氣憤,但在他們村的一把手面前,聲音低得像植物在開花。“我老婆平白無故地被人睡了……你說咋辦?”
“還能咋辦?事已經出了,咱們就說咋辦這事吧!”徐強強對只能干瞪著眼卻沒膽量咆哮的楊七說。
楊七默默地低倒頭,半句話也不說了。
一頭綠色的蛆蒼蠅滿屋亂飛,每次撞到窗玻璃上,都發出噼哩啪啦的響聲。
“說個痛快話吧,多少錢能了了這事?”我開了口。
“不是錢的問題。”楊七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子,非常氣憤地對徐強強說,“你知道,他們這樣的……簡直活人眼里戳指頭,太欺負人了!”說完,楊七很不友好地看了我一眼,又說,“我寧愿當殺人犯,也不做泥頭。”
我清楚,他這話是說給我聽的,他應該猜到我們是干嘛來了。
徐強強先是不耐煩地瞅了一眼前言不搭后語的楊七,然后卻給楊七遞了一顆煙,用下巴指了指我對楊七說道,“要不是趙總不想把事情鬧大,派出所的就過來了,你知道么?”見楊七滿臉疑懼,徐強強又乘機嚇唬他,“你坐下我給你說啊——你們扣了防洪工程上的車,一旦影響了防洪堤壩的修浚,那可是坐班房的,到那時,別說我和趙總了,就是老天爺也救不了你們。”
楊七坐在炕沿上一動不動,估計是被徐強強這番話嚇住了。
“楊七,我看你家東房的椽檁都露出來了,還是修葺一下好。”徐強強說著話,從兜里掏出二十張票子,強按在了楊七的手里,楊七眼睛里的怒氣眨眼間就散了。“二花眼恐怕不是第一次了吧?嘿嘿——”徐強強拍了拍楊七的后背,齜牙笑著說,“干得好!”
一直磨到下午四點鐘,徐強強終于軟硬兼施搞定了楊七,關鍵是楊七拿到了兩千元,他表示不再追究李天寶嫖狎他老婆的事;但帕薩特的四個車轱轆是他叔伯兄弟楊巴特卸的,不是他卸的,當時他接了楊巴特的電話,氣得正從城里往回趕,等他回來時,那臺車就趴在四摞磚頭上了。楊巴特在城里的一間汽車修理部學過一陣徒,卸個車轱轆還是手法嫻熟的,至于卸下的四個車轱轆藏到哪了,楊七表示他不知道,得問他兄弟楊巴特。
楊巴特長了一對細長的眼睛,嘴唇挺薄,給人的印象屬于不討人喜歡的那種。
“巴特,把車轱轆拿過來吧!”徐強強一出屋就吆喝起了楊巴特。
“拿啥……”楊巴特瞪了一眼楊七,問徐強強。
“兄弟,把車轱轆給拿回來吧,徐主任說那是防洪工程上的車,誤了正事咱們擔當不起。”楊七嘴里說著話,眼睛卻朝上了天,天上懸著幾塊云,有一塊云很像一個人影舉著一個鑲花邊兒的夜壺。
就在這時,劉天寶給薛平打來電話,問事兒辦得咋樣了,薛平回他說快辦妥了。
“哥,你快點兒哇!”楊巴特突然像一只斗雞似的張大了眼睛,歪頭沖楊七吼喊了起來,“還誤了正事……誤了誰的正事?咋呀,真的活人眼里戳指頭呀?”
楊七雙手捂住臉,蹲在地上沉默起來。
“楊巴特,你這是又長本事了哇?”徐強強說著用力推了一把楊巴特的后背,“放心,我讓獸醫周八戒給你看看,保準就能找到你發病的原因。”
天上懸著的那幾塊云已經變了形狀,很像人舉夜壺的那塊云也不見了,從村口爛水泊子里飛來的蚊子像細沙一樣直往人的臉上和手腿上落,院里不時響起噼噼啪啪的拍打聲。
“讓你把車轱轆給拿回來你就趕緊拿回來,廢啥話?誤了咱們村這段的河堤工程,你能負起責了?再說了,這事和你有啥關系,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徐強強端起了村干部的架子,把楊巴特訓得一時鉗口結舌。
其實,就算徐強強不訓斥楊巴特,楊巴特心里也明白,二花眼是楊七的老婆,被人睡了,只要楊七不追究這檔子事,他算老幾?他只是楊七的一個叔伯兄弟,盡管楊七平時窩雞疙囊,但人家才是正宗的兩口子,既然苦主都不追究了,他一個小叔子還能沒完沒了?
“算了,麻他媽的煩,他們還不怕旁人說三道四,這事……我不管了!”楊巴特瞅了兩眼一直在旁邊扭腰擺臀的二花眼,嘴里像含了個蘿卜,嘟嘟囔囔地表了態。
雖說相貌歧視不應該,但此人此時的猥瑣樣兒像極了斗得掉光毛的公雞,在徐強強面前,楊巴特和楊七加起來前后沒走上三個回合就繳械了。這說明,一開始我找徐強強算是找對人了,村干部嘛,再加上人也不是善茬,腦瓜子多少好使的人沒必要和他作對。
接下來就是拿回帕薩特的四個車轱轆了,楊巴特盡管不情愿也沒辦法,照徐強強的說法,咋卸下去的再咋裝上去,否則有他好看。薛平跟著楊巴特去他家取車轱轆,我們在院里等著;自始至終,二花眼除了對我們翻過兩次白眼外,一直沒和她面前的人說一句話,哪怕吭一聲,好像這事和她沒多大關系。
不大一會兒工夫,薛平、楊巴特和一個半大小子滾著三個車轱轆回來了,像端來了豐盛的晚飯。徐強強得意地問我:“老同學,咋樣?”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頭子說,“我也是幫朋友的忙,這事多虧你了,要不還真是個麻煩事……”我話還沒說完,麻煩事果真來了,薛平指著平躺在地上的三個車轱轆對我說,“卡哥,你看咋辦?”
我低頭看了看那三個車轱轆,沒癟胎也沒掉色,都很正常。“啥咋辦?”我對薛平說,“往車上裝啊,這還用問?”
薛平站著沒動,非常惱怒地瞥了一眼楊巴特身旁的那個半大小子;那個半大小子看上去也就十歲的樣子,光肚皮,穿著一條土黃色的半腿褲,個頭有站立的狼狗那么高。徐強強看出問題來了,他問楊巴特:“咋就三個轱轆,還有一個呢?”
徐強強話音未落,楊巴特就劈頭扇了那個半大小子一個摑刷,半大小子抬起赤膊,用手抹著眼淚、鼻涕泡哭了起來。“這個小疙泡,”楊巴特惡狠狠地罵道,“一會兒把你也填了爛水泊子,和車轱轆去做伴兒吧!”
不用再問,我聽明白了,缺下的那只輪胎肯定被楊巴特的兒子滾著玩兒,滾到村口的那個爛水泊子里了。徐強強不瞎心,一問,果然如此,他暴跳如雷地問楊巴特為啥不打撈出來;楊巴特這時有點發慌,他說爛水泊子里的水有點深,一時半會兒肯定撈不上來,不如先給車裝上這三只輪胎,然后他再找人下水去撈。
“算了算了,另想辦法吧,我們來之前他下過水了,水很深,別再把人淹死,那就真鬧出大麻煩了。”薛平無奈地望了一眼趴在四摞磚頭上的帕薩特,吐了口氣說:“只能用備胎了。”
太陽快掉到莊稼地里時,天涼快下來了,蚊子也越來越多了,一團團鳴叫著向人和牲口的頭臉撲過來,給人一種身臨險境的感覺。楊七點燃了一捆臭蒿草熏蚊子,煙氣又濃又嗆人,但作用不大,蚊子還是成群結團像沙塵似的襲來。楊巴特特別賣力,縮著頭,和薛平終于把四個輪胎裝車上了。“啐!”薛平往空中唾了一口,提高聲音說,“蚊子都進嘴了……啊……總算完事了!”
帕薩特由薛平開著去給李天寶交車,我和薛樹、趙德坐在我們的車上回廠子,我盤算了一下,這筆買賣刨去給徐強強的七千元,還凈賺一萬三千元,?這比賣牛肉干輕松多了。我們廠子總共欠了四個月的電費,不到五千元,繳完后剩下的錢夠我們四個人平分了。
天漸漸昏暗下來,河頭村的潮氣和蚊蟲被我們甩出八里地,但途中還有許多飛蟲瘋狂地撲向車燈,結果都被撞成了殘廢。
“你那同學現在成了村干部,說話就是管用,也沒獅子大開口,還算仗義。”趙德邊說邊給我遞了一顆煙,“我瞅那楊七就是個窩囊廢,你看他老婆,嘿嘿……那股騷氣,別說李天寶了,就是李天寶的領導也扛不住。”
我點著煙吐了一口,擰回頭對薛樹說,“二花眼是不賴,可那楊七果然是個窩囊廢,不保以后還會……”
“窩囊廢?”薛樹搖搖頭,意味深長地撇嘴一笑說,“哥,我看是個圈套,你覺得呢?”
薛樹這么一說,我真覺得是這么回事了。“既然是個圈套,那他為啥不多敲詐點錢呢?”我不解地說,“畢竟李天寶在道義上虧缺啊!”
“咳,這你就不知道了,”薛樹往車窗外啐了一口說,“我和楊七聊了一陣兒,他提到了防洪工程河頭村工段,我估計呀——他耍了個小手段,想包點活兒干呢!”
昏黑下來的暮色搖晃著道路,空氣中彌漫著汽油和塵土的氣味,仿佛在給我們吃閉門羹。
“你問一下薛平,他走哪了,晚上找個館子喝點不?”快回到廠子時,我對薛樹說。
薛樹正要給薛平打電話,沒想到薛平的電話給我打過來了。“卡哥,你們走哪了?”薛平在電話里急吼吼地問,我聽見他的語氣有點詭異。
“快到廠子了,咋了,你那頭還順利吧?”我問。
“哎咳呀我的卡哥,”薛平在電話里喘著大氣說道,“事態嚴重了,李天寶剛給我打電話說,他們領導——縣水務局局長張文亮,在賓館里睡得干脆沒醒過來,說是猝死……”
這時,我們的車到了我們廠子的門口,廠院里一片漆黑,電管所還是把我們的電給掐了。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