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本義
新千年春節前,我回到金州,再次瞻仰了已故書法篆刻家劉占鰲先生的書齋——承遠廬。寂寂的承遠廬,曾伴隨劉占鰲102個寒暑。老人生于斯、長于斯、歌哭于斯、終卒于斯。而這個102年,橫跨紀元上的三個百年,兩個千年,非同尋常。我敢斷言,承遠廬是大連當代歷史上最悠久的書齋之一。
清光緒二十五年(1899)五月四日,劉占鰲出生在金州城東街一個典型的遼南平民宅院內。他11歲開始發蒙讀書,苦好學,在塾師王錫芝的影響下,對書畫篆刻產生了濃厚興趣。后拜當時名震遼東的金州籍書畫家李西(東園)為師,學習篆刻。為了學習,他在自家低矮而狹小的廂房里騰出了一間屋子,作為書齋。又制作了一架木匾,請王錫芝題寫了三個大字——承遠廬。從那時起,這個齋號一直沿用至今。

劉占鰲 飲瓢書屋 紙本 1998年釋文:飲瓢書屋。戊寅年夏,百歲叟占鰲書。鈐印:劉占鰲(白)半農(朱)百歲翁占鰲刊(白)心平氣和(朱)
“承遠”一詞,其意非常明了,即承繼傳統,也即曾子所說“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孟子所謂“啟賢,能承繼禹之道”之義也。由此可見,劉占鰲年少時即立志高遠,氣象不俗。

劉占鰲 百年人物存公論 四海虛名只汗顏(附原石)

劉占鰲 得無上道(附邊款)

劉占鰲 蒔花種草養天和(附邊款)

劉占鰲 臺山秋月(附邊款)

劉占鰲 靜觀(附邊款)

劉占鰲 承遠廬(附原石)

劉占鰲 三人行必有我師(附邊款)

劉占鰲 為人類解放而獻身(附原石)

劉占鰲 萬眾攀高峰(附原石)

劉占鰲 若石(附邊款)
少年的他,靠父親種菜為生,家境并不寬裕。學習篆刻,買不起石料,就到城東去采集勉可奏刀的“紫金石”用來練習。偶爾得到一塊類似滑石等好一點的石頭,他竟可以高興好幾天。只有夜里,才有真正屬于自己的時間。那時,靜寂的承遠廬內,常常是沙沙的磨印聲和嘩嘩的奏刀聲伴著孤檠,迎來黎明。
家境稍漸寬裕后,承遠廬的木匾由廂房移到了正房——盡管是草房,但畢竟寬敞明亮多了。由于自己的努力,此時的他不僅書畫篆刻在人文薈萃的金州城很有名氣,而且還由于熱衷參與各種善事而受到人們的普遍稱贊。當時金州城鄉各種助貧幫困的場合,經常見到他的身影。
雖然年齡不大,但許多名噪一時的書畫名家都愿意與之交友,有的甚或結為忘年之交。承遠廬內,留下了他們過從的身影。例如愛國詩人、著名書畫家張之漢,在承遠廬內,欣然為年輕的主人寫下了“吉金樂石有真好,校碑讀帖無俗情”的楹聯。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劉占鰲曾經入長春藝術專科學校學習繪畫;曾經摯友、名宿畢維藩介紹,向魯迅寫信請教木刻藝術問題,并有幸得到魯迅的親筆回信(可惜信在1937年翻建承遠廬時遺失),還曾隨王錫芝一起拜訪過來金州講學的康有為和羅振玉。
古語曰“天道酬勤”,由于孜孜不倦的努力,劉占鰲在藝術上日臻成熟。1928年,劉占鰲的篆刻作品集——《承遠廬印存》(四冊)付梓刊行。大連地區以外的書畫同仁們,知道了金州的“承遠廬”。當時著名的《湖社月刊》發表過他的作品。北京、長春、沈陽的展覽會上,也常見到“承遠廬”齋號。
1949年后,劉占鰲曾擔任大連市群眾藝術館的國畫講師。1961年被下放到金州三里村,其間他仍未放棄對藝術的追求。他曾回憶道:“那時,不能畫和刻了,但卻照樣可以看和想,這樣仍然可以長進。”劉占鰲老家與我家相距不遠,這使我想起20世紀60年代初的一個暑期,還是小學生的我,在自家院內練習書法時,一個挑著臭烘烘糞桶的老頭在我身旁駐足看了好長的時間,眼里分明閃著驚喜的目光——若干年后我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劉占鰲。

劉占鰲 桂花八哥圖 紙本設色 1948年款識:枝生無限月,香滿自然秋。占鰲涂。鈐印:劉學魁長年壽(白)占鰲金石書畫(朱)
70年代末,劉占鰲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承遠廬,劉占鰲與我的忘年之交也始于此時。記得那時,劉占鰲的再繼夫人去世不久,且生活無著,他很是孤寂,為了補壁,向我要了一幅書法作品,我遂書錄了唐人高適的一首詩:“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已,天下誰人不識君。”這個條幅他請人裱好后,掛在承遠廬最顯眼的地方,這是對我的鼓勵。
承遠廬原來的木匾不幸毀掉了,每念及此,他都惋惜不止。80年代初,由我轉請于植元重新題寫了承遠廬匾額。他非常珍愛這架匾,懸掛至今。
改革開放以后,政通人和,是劉占鰲最愜意的年代,也是承遠廬最美好的時光。承遠廬內,書畫滿目,翰墨飄香。屋外是他親手用木欄隔開的平整的花圃。春天,牡丹、芍藥,鮮艷奪目;夏天,各種叫不出名的花、草爭相開放;秋天,葡萄、大棗掛滿枝頭;而到了冬天,雖然外面飄著雪花,但室內暖氣融融,先生精心蒔養了幾十年的臘梅正含苞欲放……當斯時也,在靜靜的承遠廬內,與先生品茗傾談、推敲詩文、鑒賞書畫、小試丹青,真是一種說不出來的享受。
我曾對先生說,承遠廬樸實無華,古意盎然,令人無限神往。先生笑道:“最難得高人來往,不足供大雅留連。”我當時只覺得這句子平淡自然,竟忘記請教誰人所作。盡管先生“書作傳海內,印名動遼東”,但他從無名家的架子,對后學晚輩一概極力獎掖。記得80年代初,大連成立青年書法篆刻學校,我們聘請先生教授篆刻學。他不顧80多歲的高齡,認真備課,寫下了近萬字的《篆刻心晤》,將幾十年篆刻心得毫無保留地寫了出來,并自己求人打印,發給學員。那時的承遠廬,儼然是書畫愛好者的免費學堂。但其主人,卻常常為接待各地的造訪者而一飯三吐哺,甚或一天吃不上一頓安生飯。
在書畫篆刻方面,先生的成就卓然。他的印作,常以小篆入漢印,質樸平淡,熔浙、徽二派為一爐,推陳出新,頗得上古神韻。但他對自己的作品竟從不看重,更未見過他出鬻書畫印作。1991年12月,我們曾為先生舉辦過篆刻藝術展覽會,當時可謂費盡心力,搜集了他二百余方印蛻。這些印蛻,很大一部分為其早年作品原拓,彌足珍貴。
我記憶中的先生永遠都是樂呵呵的。至于為什么他能享期頤大壽,有人說緣于他一生不吸煙、不飲酒、不食肉。我認為這固然不無道理,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淡泊寧靜的處世態度和對藝術的孜孜追求。先生喜歡種花養草、雕琢奇石、構造盆景。記得1981年,我曾隨他到響水觀后山撿一種可以作盆景的上水石。十幾里山路,80多歲的老人,騎在自行車上談笑風生,卻毫無倦態。而剛過而立之年的我,卻吁吁氣喘,已作汗顏了。我向先生請教健康之道,他告訴我:“子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說的是一種忘我的精神。當腦子里只想寫字、畫畫、篆刻,把什么都忘了以后,自然就健康了。”
先生性情豁達,身前身后的事情都想得開。先生去世后,我秉承其意連夜撰寫了一副挽幛獻祭老人,聯云:“曰書曰畫曰詩曰印,古道照人,七十年前出專集,遼左能有幾;于國于鄉于友于徒,光風霽月,百載之后論耆舊,南金哭先生。”懸掛于先生遺體告別儀式上,聊作一瓣心香而已。
近來,我的腦海中,常常浮現出承遠廬窗外那清曠寒冷的夜色。寂寂的承遠廬啊,你在承載了一個世紀的凄風苦雨、笑語歡歌之后,是否太累了,該休息了?然而,我卻期冀承遠廬的故事能繼續下去——盡管這不可能。但至少,這個普通而寂寂的書齋和他的主人,能永遠留在人們的記憶里,作為我們這個城市人文精神的一個新舊交匯點,啟近而承遠。

劉占鰲 春色滿人間 紙本設色 1979年款識:到處鶯歌燕舞,迎來春色滿人間。一九七九年五月廿六日,劉占鰲。鈐印:占鰲(手繪印)

劉占鰲 深谷幽禽圖 紙本設色 1993年款識:紫藤盛開花似錦,山澗鴝鵒喜相歡。九十五叟占鰲畫。鈐印:老劉(白)占鰲(朱)樂此不疲(白)

劉占鰲 三秋圖 紙本設色 1964年釋文:三秋佳色白兼黃,唯有碧綠傲晚霜。甲辰秋仲,占鰲作。鈐印:劉占鰲印(白)半農(朱)己亥生(朱)

劉占鰲 春花秋艷圖 絹本設色 1987年釋文:春花秋艷。丁卯仲秋,應淑珍同志雅正,八十九叟占鰲左繪于南蘇。鈐印:老劉(白)占鰲(朱)樂此不疲(白)三人行必有我師(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