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梓嫣 楊鎖強
荒寒美,是中國藝術哲學中一個獨特而重要的審美范疇。倪瓚作為中國書法荒寒美的開拓者與集大成者,為中國書法藝術哲學荒寒美審美范疇在藝術創作領域的體現樹立了典范。
荒寒,即荒涼又寒冷之意的簡稱。以視覺而感的荒涼與觸覺而感的寒冷都是自然界客觀實在。清代黃鉞在《二十四畫品》中對荒寒有這樣的表述:“邊幅不修,精采無既。粗服亂頭,有名士氣。野水縱橫,亂山荒蔚。蒹葭蒼蒼,白露晞未。洗其鉛華,卓爾名貴。佳茗留甘,諫果回味。”荒寒美是人之精神的體驗與意象,亦是自然界的“荒寒”虛靈化并上升到審美的結晶。荒寒美的實質是古代失意文人境遇的映照,并以隨遇而安的心態上升到審美的一種心靈安慰與精神放逐。從審美的角度出發,解決人生之困惑、探尋人生之價值、提升人生之境界。這種把中國古代文人的生活境遇提升到審美創造的層面,說到底是對人之生命與精神更深層次的觀照。它是通過自然荒寒的意象取法,把人生荒寒境遇的體驗切實地加以審美表達與外化,在有限的形象當中,展開廣闊無限的精神遨游。它是生命的一種叩問、彰顯與超越。荒寒美在藝術家對生命體驗和思考的過程中,不斷通過藝術表現對其豐富、完善與建構,使得荒寒美的藝術作品作為審美客體不僅實現了創作主體生命精神與審美的對接,而且使得藝術家的精神得以安置。
荒寒美的審美特征主要表現為以下三個方面:1.“寂”?!掇o?!穼Α凹拧贬尀椤盁o聲、孤單冷落、心神安靜、無雜念”之意①。荒寒美的“寂”,是“靜”到極致的“寂”?;暮淖匀灰庀蠼允菭I造著寂寥、空寂之境,一個“岑寂渾無啼鳥,荒寒略有行人”的孤寂世界。倪瓚的書畫藝術也透出一種“愁看寂寂雙峰并,細數林林亂石高”②的“寂”境。2.“空”。在荒寒境界的自然意象或藝術表現中常留有大量的空白?!安粷M”則是荒寒的一大特點?;挠谢氖彙⒒臎?、荒僻之意③。既是荒蕪,必是孤境,“孤”境必“不滿”,寥寥簡易,則有“空”境。正如倪瓚所言“今日空齋獨對雨,幽懷猶夢白云邊”④。3.“冷”。此處的冷并不簡單地代表物理層面的低溫,而更多的是一種精神上的“冷意”。是“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澗濱。啾啾常有鳥,寂寂更無人”的幽冷境界。
道家哲學中的兩個基本思想對中國藝術哲學中荒寒美的形成與研究具有巨大的影響:第一,老子認為對萬物之本體與生命的觀照都將復歸于對“道”之觀照;第二,道即為有與無、虛與實的統一,是本體,是精神,即牟宗三提出的境界形態的形而上學。同時禪宗所倡導的“自性本清凈”、“直任運”的“明凈”⑤和“于一切境上不染”的“無念”,使得荒寒境界生出一種“塵喧之念凈盡,如在世外”的蕭瑟與冷寂。倪瓚書法藝術的荒寒美是以道家為表,以釋家為里的融合與超越。由此即可歸納出中國藝術哲學中的荒寒美有以下三個特性:超理性、無功利性、超越性。
荒寒美的超理性即“一觸即覺荒寒,不假思量計較”,當身處這片蒼茫大地,目之所見這縷寂寞孤煙,由所見所感頓生荒寒之意,這種下意識的感悟卻是主體曾獲得“枯藤老樹昏鴉”之景與斷腸人融匯形成的荒寒審美意象所形成的沉淀與儲存。只有這剎那間的“一朝風月”才可會通“萬古長空”。荒寒美的無功利性即在荒寒審美活動過程中,沒有出現實用功利的設想與期待,只是單純地發自內心的感受與體驗。這正是老子所提出的“滌除玄鑒”,是宗炳所說的“澄懷觀道”,亦是莊子提出的“心齋”“坐忘”,是“虛空”“無為”,是禪宗四祖道信提到的“直任運”,是對欲念利益的徹底剝離?;暮呈且环N“真寂寞”之靈氣,是“蕭條塵慮凈,寥寥天宇寬”的不染世俗功利塵埃的純凈生命境界?;暮赖某叫约丛诨暮畬徝阑顒又谐街骺投值年P系,將主體自身投射于自然宇宙之中,追求物我同一、天人合一的境界,從而超越中國古代文人生命存在的有限性與暫時性?;暮栏胁⒉皇橇钊酥舷⒌目仗撆c死寂,而是在清、寒、靜的環境中得到人生的體悟、生命的升華,從而實現對荒寒審美主體自我的超越和對環境實體的超越。

[元]倪瓚 容膝齋圖 74.7×35.5cm 紙本水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荒寒意境是許多藝術家與文學家盡心營造的精神家園,以期安放與慰藉荒涼與孤冷的心靈??v觀中國古代書畫藝術,元代的倪瓚無疑是中國書畫藝術荒寒美表現的杰出代表。主觀上荒涼、凄寒的心境與客觀上用筆、結字、章法、墨法的不斷調適相結合構筑成倪瓚書畫之荒寒美。率意孤傲的書家在現實的功利與世俗面前總會顯得窘迫又狼狽,就如同美好的理想在骨感的現實面前總是被襯托得如此蒼白而又無力。倪瓚早年生活條件優越,在書香環繞中弄翰玩墨,穿梭于文人雅士的詩情畫意之中。轉折發生在1352年,他迫不得已四處漂泊,物質和精神上遭受接連不斷的打擊,其人生觀亦是由早年對其影響較大的儒家轉變為強調“無為”“玄空”與“自在”的道家和釋家,從此他逐漸擁有了一種虛空妙悟的藝術直覺。
倪瓚書法的用筆有本真、自然、荒率、高古的特點。若對其小楷作品的筆法規律做一歸結,顯示出六大特征:(1)露鋒入筆,快速連帶。將楷書的安靜打破,呈現出一種“針尖對麥芒”的銳利與灑脫(如“歸”“紗”);(2)多用重按筆法,頓挫強烈,粗細對比極其明顯,形成一種“墨雨落江”之感。以《容膝齋圖》題款為例,倪瓚重按的筆法大多用在五處:一是橫的收筆,書寫的137字中(包括其畫刪除符的“東”字與重文符號),橫的收筆處至少就有153處重按;二是豎與撇的起筆,重按筆法至少運用了123處;三是橫折、橫勾等轉折處,重按至少102處;四是捺腳處的重按,至少25處;五是點畫的重按,至少129處。(3)筆法多變,不拘一格。以橫折為例,有的方筆明顯,折角厚重有力(如“烏”);有的橫與豎直接完成使轉,更加圓潤流暢(如“而”)。(4)倪瓚師法鍾繇,字形多橫向取勢,故橫畫普遍被拉長,有古意。(5)其撇畫勁挺瘦硬,細而不弱,硬而不僵,好似“細柳微搖”般有韌性、有張力,宛若傲骨藏于其中(如“塵”“居”)。(6)其捺畫大多呈S形,向上弧度大,有縱深感與動感,且富有彈性(如“金”“春”)。
倪瓚獨特的筆法使得其線條剛勁不失沉穩,骨感又帶柔和,高古中帶妍美。他并未刻意強調用筆之“法度”,而是在繼承古法的基礎上推陳出新,將創作重心放在內在情感的外在表達上,這也使得其書畫藝術在“蕭散逸氣”之外具有荒寒的意味。

倪瓚書法字例
倪瓚小楷結字整體上呈現出橫向取勢、內緊外松、造型險絕、率意隨性的四大特征。
徐渭《評字》有云:“倪瓚書從隸入,輒在鍾元?!端]季直表》中奪舍投胎。古而媚,密而散,未可以近而忽之也。”⑥因受鍾繇書法的影響,倪瓚將整體字形做橫向拉伸,即橫向筆畫之間做空間壓縮的同時增加橫向筆畫的長度,而縱向筆畫之間大多通過增加豎畫間的距離來營造一種空間感,使得整體結字呈橫向拉伸之勢,動態十足(如“美”“壺”)。
倪瓚小楷結字大多內緊外松,并采用了疏可走馬、密不透風的夸張對比。他將“美”字的四個橫的上下距離進行大幅壓縮,與下面撇捺的舒展形成強烈黑白對比,同時突出前三橫與第四橫左邊的長度差距以形成橫向收放的對比,從而營造出夸張的疏密、松緊與收放關系,使得整個字充滿了強烈的節奏感與視覺張力。
倪瓚書法結字的獨到之處就在于造型險絕與率意隨性。造成其造型險絕的成因可歸為兩類:其一,控制某些主要筆畫的方向與位置,從而造成空間分割上的奇絕。如“磵”字,倪瓚將石字旁的撇的方向往平方向抬起,從而增加整個偏旁的寬度,再加上右邊兩個長豎輕微的傾斜角度與內緊外松的空間布局,使得整個字形寬闊且細密。如“客”字的撇捺角度、弧度極具特點,形成左低右高、左直右彎、左長右短的態勢。其二,利用重心傾斜創造險絕的造型。如“秋”字以左長右短、左低右高的態勢使其重心向右倒去,“思”字與“秋”字剛好相反,兩者造型奇特,動勢十足。率意隨性是因字內某一主筆或字的一部分夸張突出收放關系,且字形大小隨性自由錯落所造就。
倪瓚對結字空間的處理有著極強的敏感,他擅長利用極夸張的長短、疏密、松緊、收放、輕重的矛盾對比關系,在書法荒寒美的時空視域下展現出其在結字構成上的獨具匠心,這種結字處理過程中看似“荒誕”的移位與伸縮,正是其人生大起大落與生命不屈的文人式吟唱。
倪瓚小楷的章法表現可以歸為以下兩類:
(1)字距小而濃密,行距大且蕭疏。如《江亭山色圖》和《幽澗寒松圖》題款,他將每豎行字距靠近,使其緊密,同時增加行距,使行距大于字距,這樣的處理方式造就了濃密而不亂、蕭疏卻不空的錯落空間感。他還將書法藝術作品中的單字大小隨性處理,在兼顧字形大小自然空間感的同時跳出小楷慣常的大小勻稱、狀如算子的工整化理性思維模式,各盡字之真態,筆畫多的字自然寫大,筆畫相對少的字順勢寫小。同時輔以豎行的輕微擺動,在視覺上增添了更多蕭散與自然之趣。
(2)字距與行距都濃密,全篇錯落穿插且自然靈動。如《容膝齋圖》和《安處齋圖》題款,倪瓚將字距與行距同時壓縮,筆畫穿插好似枯枝交疊,造成濃密效果,再以其結字上巧妙且夸張的空間疏密松緊關系在視覺感上產生沖擊。結合前文筆法與結字的表現研究,由于其有著如此豐富的構成手段,能夠較為隨意地控制線條章法構成,從而形成一個表現力強烈、個性鮮明的墨跡塊面。通過大面積留白,每豎行最后一個字高低錯落,與下面高低起伏的遠山形成呼應,其蕭索與荒寒之境躍然紙上。
倪瓚小楷的章法布局有著濃密而不亂、蕭疏卻不空、錯落自然的特點。其題款注重與其畫作的高度融合。在整個畫面構造上,倪瓚不愿多費筆墨,物象少且畫面空,正如禪家所言:“但莫作意,心自無物。即無物心,自性空寂?!雹咚麑㈩}字部分緊湊為整體畫面中的一個塊面,加之其獨特的筆法運用,從而營造出“墨雨落江、細柳微搖”的荒寒美視覺形象與審美意味。
倪瓚書法藝術在墨色的濃淡、干濕與輕重方面注重與繪畫意境的互生,變化自然且和諧統一,使得墨色變化成為表現荒寒美的手段之一。其多用焦墨展現渴筆、干筆與枯筆,偶用漲墨、淡墨并形成對比。
倪瓚書法所運用的墨法主要表現為以下兩種類型:
一種是運用高飽和度的濃墨,偶有枯筆。《容膝齋圖》題款整體墨色濃郁漆黑,其中較為瘦勁的筆畫加快書寫節奏,使墨色呈現出干枯之意;較粗重的筆畫多駐筆停頓,故墨色濃郁且濕潤,再輔以明顯的頓挫筆法與濃密穿插的章法布局,讓“墨雨落江、細柳微搖”的特點更加突出。
另一種則是利用由濃到淡的水墨變換來增強節奏感及審美變化與趣味?!肚锿ぜ螛鋱D》題款從第一個字便開始了水墨由濃變淡的氣息變化。剛蘸墨書寫的墨色偏黑、偏潤,寫一串之后墨色變淺淡、干枯?!捌摺薄八鳌薄皼觥薄皟芍辍钡茸帜珴?,形成一串串由濃變淡的水墨字串,在老氣橫秋中透出幾分稚嫩與散淡。在小楷中體現墨色的變化實為難事,這亦是倪瓚書法的高妙之處。
縱觀倪瓚的書畫作品,其墨色運用的變化將荒寒美的至寒至靜表現得淋漓盡致,水與墨的絕妙配合所產生的朦朧美與混沌感,更能營造南宗畫“寂”“空”“冷”的荒寒境界。這種內心世界的墨色外化表達,干、濕、濃、淡的豐富變化造就了倪瓚作品黑白空間對比的層次感,使得其藝術作品變化豐富且意味悠長。

[元]倪瓚 江亭山色圖 94.7×43.7cm紙本水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倪瓚書法的氣韻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以靜穆、精美氣韻為主。這一階段是1354年之前,即倪瓚54歲之前。這一階段的狀態正如他所言“我初學揮染,見物皆畫似。郊行及城游,物物歸畫笥”⑧。畫如此,書法亦如此。處處遵規矩,循法度,求精致。其早期作品題款精美且規整,筆法結字妍美,畫作有著精致典雅之感,透出一股“靜氣”。
第二階段為瘦硬、蕭散之氣韻。這一階段從1354年到1368年,即倪瓚54-68歲之時。倪瓚在物質上和精神上失去依靠,生活跌入谷底,其書風亦跟隨內心產生變化?!肚锿ぜ螛鋱D》中橫畫與撇畫輕盈有力,收筆處偶爾加入重頓,方筆較多且明顯,又利用墨色濃淡變化灌入蕭散氣息,使全篇多了“逸氣”。放眼全作再配以一座草亭、兩株嘉樹,煙波江上露出汀渚一角,點出靈氣與精神,整體呈現出一幅幽寂無人的畫面。
第三階段為虛靈、自在、荒寒之氣韻。這一階段從1368年到1374年,即倪瓚68-74歲之時。此時的倪瓚,擺脫了第一階段的稚氣,追求更高層面的虛靈、自在、荒寒之氣。《容膝齋圖》題款中隸意較明顯,以古厚、含蓄取代瘦硬,略帶行書的筆意讓全篇氣息通暢,那濃重的“草草”之意,更是落筆重神韻,自在且本真。
倪瓚書法藝術重神韻,輕形似;重在抒逸氣,輕于似與非,這是以道、禪為本而生發出的難得的自在氣韻。
倪瓚書法中透出的獨到的荒寒美與“逸境”,還在于他的小楷有特殊的節奏。他將快與慢、提與按、輕與重、聚與散、疏與密、濃與淡的多組對比巧妙融合,從而尋求更多書法荒寒美表現形式的可能性,營造荒寒意境。
倪瓚書法節奏表現呈現以下幾種類型:
其一,書寫速度上快與慢的節奏融合。倪瓚在筆法上充分運用速度的視覺呈現——連帶,與重頓緩滯的用筆形成快慢的強烈對比。牽絲連帶映射著輕盈與跳躍,重按頓挫暗示著沉穩與停駐。豎、撇等筆畫起筆處呈“S”形曲線體現著強烈的力量,重按轉折處亦是明顯蓄力點,等待下一環的力量承接。如此強烈的節奏起伏變化,賦予倪瓚小楷蓬勃的生命力。
其二,通過運筆的輕與重,空間分布中的聚與散、疏與密的反差強化節奏。其結字、章法的空間切割在疏密、松緊、收放的對比下形成夸張卻合理的布局,通過精心制造出的奇絕的避讓、倚靠關系讓它們擁有了鮮活的生命。章法上行距、字距的關系以及每一列的重心軸線擺動亦體現著豐富的節奏變化。
其三,利用墨色的濃淡干濕層次變化呈現整體節奏感。水墨調和比例影響墨色的濃淡效果,毛筆蓄墨量的大小決定墨色的干濕程度。倪瓚利用墨色的濃淡與干濕層次聊寫胸中逸氣,筆筆自在,層次豐滿,富有節奏感。
倪瓚以小楷為表達載體形成“靜”的基礎格調,再融入提按、輕重、疾徐、虛實等多組“動”的矛盾加強全篇的節奏感。
劉熙載《藝概·書概》中說:“字有果敢之力,骨也;有含忍之力,筋也。”⑨顯然,在劉熙載看來書法的骨力是“以骨現力”。其實“骨”與“力”各自獨立,亦互為因果。有骨無力,則為死骨,有力無骨,則字不立。
倪瓚書法的骨力特征表現為:
其一,細勁果敢之“勁骨之力”。其早期書風精致尚法,中期瘦硬蕭散,這種骨力正是劉熙載所提到的“果敢之力”?!栋咸迫伺R右軍帖》撇畫細勁有力,橫畫頓挫明顯,捺畫一波三折。每個展現“勁骨之力”的筆畫無需過多修飾,構架出隨體布形的字之骨架,“發力而牽骨”的連帶牽絲處理也使其小楷更有果敢、蕭散之意,遠逸淡雅融匯其間。
其二,圓潤豐盈之“筋骨之力”。倪瓚晚期小楷書法形成了強烈的個人風格,早期突出的“勁骨之力”逐漸隱去,相比于早期的“拋筋露骨”,其晚期更多地展現出“內涵筋骨,外露鋒芒”的更加圓融的“筋骨之力”。荒寒境界的骨力特征主要體現在倪瓚書風的中后期階段。當他經歷過一世風雨,拋卻了早年苦苦追尋的“法度規矩”與“勁骨之力”,此時想要表達的,唯有內心的自在、空靈與荒寒。其字骨、其畫骨恰如其人,“云林高士,清才雅望,嘗遁世吳中”⑩,且“性好潔”,渴望著“只傍清波不染?!钡那灏溜L骨經其書畫傳達得淋漓盡致。倪瓚晚期小楷骨力不減,其蓄力之滿、力量之大可見一斑。書有筋骨血肉,“血濃骨老,筋藏肉瑩,加之姿態奇逸,可謂美矣”。有膚有血,有力有筋,蒼勁且妍潤,極富生命力。
張懷瓘《六體書論》有云:“字勢生動,宛若天然,實得造化之姿,神變無極?!睍ㄖ畡萏N藏著生命能量,積蓄著“動”的力量與“活”的精神。小楷本是以“靜”為基調的書體,沒有過多的連帶與跳躍,使得它難以淋漓盡致地抒發書家情感,但倪瓚的小楷卻是例外。
筆勢層面,倪瓚書法在其率意與性情的作用下呈現出筆勢連帶、節奏分明(速度、粗細)、骨力強勁的特點。倪瓚《紫芝山房圖》題款部分“中、聞、鳳”三字相連,“中”字最后一豎向“聞”字第一筆連帶時,秾纖間出,血脈相連,因極強的筆勢,“中”字的豎都有了向右彎曲之意。“聞”字豎畫起頭處呈“S”形曲線勢的同時,不失彈力與定力。三字軸線并未對正,向左擺動呈現“軸線勢”。另一處“灑、前”二字,從“灑”字三點水向上接右半部分,到下面撇的豪爽飄逸與速度之勢不可遏制。在二字相接之處亦是有筆斷意連的緊繃筆勢。

[元]倪瓚《幽澗寒松圖》題款 故宮博物院藏

[元]倪瓚《安處齋圖》題款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元]倪瓚《秋亭嘉樹圖》題款 故宮博物院藏
結字勢層面,倪瓚以字取橫勢,動感靈活、率意自在的處理方式展現荒寒之美。其《安處齋圖》題款中“時”字勒瘦左邊日字,突出左右部分之間的空白空間。右邊將三橫長度做了相近的處理,左右重心同時向中間倚靠,構成和諧穩定又極具動感的結字?!昂稀倍值慕Y字勢很值得玩味,兩字皆有濃烈的“橫勢”意味,字形扁寬,突出橫畫?!昂弊肿?、中、右三個部分像是坐在車上的三個人,隨著車子經過路面的顛簸而依次躍起。中間的“古”與左邊的三點水偏旁高低拉開差距,而右邊的“月”再次降下來,且橫的角度向下,使整個字有一種向上弧的姿態。下面的“上”字剛好瞄準了“湖”字中間的凹陷處,由筆勢層面上的“S”形借勢入筆動作起頭做一個穿插,同時長橫向左主要拉長,使整個字形具有動勢。
章法勢層面,字距小而行距大與字距行距皆濃密的兩種章法表現特征,使倪瓚書法有了獨特的“濃密而不亂、蕭疏卻不空、錯落自然、迷離恍惚、渾然一體”的章法勢。以《幽澗寒松圖》和《容膝齋圖》題款為例,《幽澗寒松圖》題款蕭疏在行氣,濃密于字間。這字間與行間的氣息與荒寒之境相契合,一疏一密皆是荒寒之氣的往來與吞吐?!度菹S圖》題款則字距、行距皆密,似犬牙交錯,這種章法暗示著一種零落于枯槎、凋傷于老木的荒寒意味。再加以重心軸線的自然靈活擺動,滿含逸氣、交錯自然又渾然一體的章法勢便得以呈現。這種荒寒美的“章法勢”可以將人置入一個萬籟俱寂、迷離荒寒的時空,在這濾盡塵俗的茫茫寒天荒地的極靜世界里,獲得空間上“有限-無限”與時間上“瞬間-永恒”的無限超越。
墨法勢層面,倪瓚主要運用高飽和度且偶有枯筆的濃墨與由濃到淡的水墨氣息變化兩種墨法表現,其中蘊含的用墨節奏感與水墨氣息變化就形成了書法荒寒美的墨法勢。高飽和度的濃墨所作之書更能體現筆畫粗細對比與重按筆法的節奏感,墨量從多到少的氣息與節奏亦可被感知。以《秋亭嘉樹圖》題款為例,運用不同程度的水墨配比與墨量大小,利用荒寒美的墨法勢影響著審美主體的視覺感知,用水墨層次變化完成荒寒氣息的吐納與往復,并傳達一種生命感,從而營造出一個仙氣氤氳、迷離深邃的荒寒境地。
作為中國書法藝術荒寒美的代表性人物,倪瓚這一“清姿玉立,沖澹淳雅,得之天然”的孤傲文人,其“所作詩畫,自成一家,瀟灑穎脫,若非出于人為者”。明代畫家、詩人顧正誼對倪瓚營造的荒寒境界的評價可謂神妙:“畫竹寫逸氣,冷然冠古今。”倪瓚營造的這種“徑無行蹤”的“真冷然寂寞之境”,讓寧靜空靈的內心擁有了一片極靜之地,以一腔逸氣還原生命之本真與自在。
荒寒美是古代失意文人自我境遇的外化,其價值在于它既是精神的寄托與心靈的安置,也是古代文人對生命的張揚和不屈的禮贊,這也使得它的存在隱喻著人生即將迎來希冀與期盼?;暮赖漠敶鷥r值在于它是對人生冬季的謳歌與贊美,它為處于荒寒之境的人提供心靈休憩的靜謐處所,并給予他們精神的慰藉和鼓勵;也使得處于豐裕昌盛的人們不忘記過去所經歷的寒冬,從而珍惜當下的幸福,并給予處于寒冬的人以同情、理解、陽光與溫暖。正由于此,其審美與人文精神綿延不絕,并將在當代與未來煥發出新的光彩。
注釋:
①陳至立主編《辭?!返?版,上海辭書出版社,2020年,第1993頁。
②[元]倪瓚《清閟閣集》,江興祐點校,西泠印社出版社,2010年,第157頁。
③陳至立主編《辭?!返?版,第1831頁。
④[元]倪瓚《清閟閣集》,第170頁。
⑤釋印順《中國禪宗史》,中華書局,2010年,第61頁。
⑥[明]徐渭《徐渭論書》,《中國美學經典·明代卷(上)》,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314頁。
⑦釋印順《中國禪宗史》,第342頁。
⑧[元]倪瓚《清閟閣集》,第33頁。
⑨[清]劉熙載《藝概》,《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第7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