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海泳

數十年來,巴以沖突堪稱棘手、復雜和陷入僵局的國際政治議題。在巴勒斯坦武裝組織哈馬斯于2023年10月7日向以色列發動前所未有的襲擊之后,以色列向加沙地帶宣戰,這使得全世界的目光再次聚焦于巴以局勢。本次巴以沖突已經造成嚴重的人道主義危機,而且其不僅凸顯了國際社會在巴以問題上的分歧,也造就了西方國家內部的社會撕裂。在當前這一態勢下,本刊特約記者就巴以沖突議題,專訪了上海社會科學院國際問題研究所所長王健研究員。王健所長同時兼任中國國際關系學會副會長、中國亞非學會副會長、中國中東學會常務理事、上海社科院西亞北非研究中心主任、上海猶太研究中心執行主任等職,并曾作為以色列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等機構的訪問學者,多次赴以色列、埃及、摩洛哥、卡塔爾、土耳其和伊朗等中東國家訪學、調研。
《領導文萃》:隨著哈馬斯于2023年10月7日向以色列發動前所未有的襲擊事件后續事態的發展,巴以雙方的傷亡人數不斷上升。巴以沖突再次爆發源于歷史上埋下的紛爭的種子,特別是與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對巴勒斯坦的政治安排密切相關,您如何看這一安排導致的結果?
王健:巴以沖突通常被稱為“世界上最棘手的沖突”,其根源在于猶太人和巴勒斯坦人對土地的爭議,猶太人認為在巴勒斯坦地區復國這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權利,而巴勒斯坦人則認為自己是這塊土地的主人。盡管國際社會與中東地區國家一再試圖結束兩國之間的沖突,但一戰后形成的巴勒斯坦問題的和平解決仍遙遙無期。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原先統治巴勒斯坦地區的奧斯曼帝國戰敗,巴勒斯坦地區于1916年被英國控制。1920年,根據一項名為“英國托管”的命令,一戰后建立的國際聯盟將巴勒斯坦地區的控制權交給了英國。英國在巴勒斯坦地區的委任統治于1923年開始,一直持續到1948年。此間,英國為大規模的猶太移民提供了便利,巴勒斯坦人對這塊土地上不斷變化的人口結構和英國沒收他們的土地并將其移交給猶太定居者感到震驚。不斷升級的緊張局勢最終導致了1936—1939年的阿拉伯起義。此間,英國與猶太定居者社區合作,組建猶太武裝團體。在三年的起義中,5000名巴勒斯坦人被殺,1.5萬至2萬人受傷。可以說,當時的事態對巴勒斯坦局勢造成了深遠的影響,為此后的巴以大規模沖突乃至幾次中東戰爭制造了土壤。
《領導文萃》:在以色列成為一個國家之前,居住在巴勒斯坦地區的大多數人是阿拉伯人。1948年5月14日,以色列正式宣布建國,這是2000多年來建立的第一個猶太國家。僅一天之后,以色列和五個阿拉伯國家——約旦、伊拉克、敘利亞、埃及和黎巴嫩之間爆發了戰爭,史稱第一次中東戰爭。如何看待這一戰爭及其后續影響?
王健:從1922年到1947年,巴勒斯坦地區來自東歐和中歐的猶太移民激增,因為猶太人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特別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遭受迫害和屠殺。納粹大屠殺導致600多萬歐洲猶太人死亡,許多幸存者成為無國籍人。到1947年,隨著移民增加,猶太人口已增至巴勒斯坦人口的33%,但他們只擁有6%的土地。在英美等國的支持下,聯合國通過了第181號決議,要求將巴勒斯坦劃分為阿拉伯國和猶太國。由于猶太人和巴勒斯坦地區的阿拉伯人都宣稱耶路撒冷為首都,耶路撒冷將成為具有特殊地位的國際領土。猶太領導人接受了這一計劃,但許多巴勒斯坦阿拉伯人以及阿拉伯國家強烈反對該計劃。阿拉伯人認為他們代表了巴勒斯坦地區大多數人口,應被授予更多的領土,但分治計劃卻將巴勒斯坦約55%的土地分配給以色列,其中包括大部分肥沃的沿海地區。
1948年5月14日,以色列宣布建國。次日,埃及、約旦、伊拉克、敘利亞、黎巴嫩等阿拉伯國家向以色列宣戰。以色列最終獲勝,其后果是以色列占據了巴勒斯坦地區80%的土地,并導致70萬巴勒斯坦人逃離。
第一次中東戰爭導致第一個“兩國方案”沒有實現。這里面有復雜的原因,其中最主要的一條就是阿拉伯國家認為決議程序合理但實質不合理,所以不承認以色列國的生存權和建國權,而且在當時泛阿拉伯主義興起的背景下,阿拉伯國家也沒有考慮支持巴勒斯坦建國。直到1964年巴勒斯坦解放組織成立,巴勒斯坦人開始在阿拉伯國家支持下,要通過武裝斗爭來實現在原巴勒斯坦托管地的統一和建國,并且反對以色列的存在。
第242號決議成了目前為止凝聚了最多國際共識的“兩國方案”。與此同時,決議所體現出的“土地換和平”原則也逐漸成為國際社會公認的處理巴以問題的重要原則。但在當時,不僅以色列拒絕撤出所占領土,阿拉伯聯盟峰會也制定了“三不”政策:不與以色列和平相處、不承認以色列、不與以色列談判。很顯然,阿拉伯國家也不打算采取任何外交途徑來解決阿以沖突的問題。
此后又爆發了幾次中東戰爭,其中影響較大的是1967年的第三次中東戰爭和1973年的第四次中東戰爭。1967年6月,以色列對埃及、敘利亞和約旦發動了先發制人的打擊,在這場“六日戰爭”,即第三次中東戰爭結束時,以色列不僅占領了包括被埃及控制的加沙地帶、被約旦占據的約旦河西岸及東耶路撒冷在內的全部巴勒斯坦領土,而且還占領了敘利亞戈蘭高地和埃及西奈半島。為此,聯合國安理會11月22日通過了第242號決議案,敦促以色列從所占領土撤軍,回到戰前狀態,即不承認以色列1967年后占領巴勒斯坦的土地,主張建立以1967年邊界為基礎、以東耶路撒冷為首都、享有完全主權的獨立的巴勒斯坦國。這是后來巴勒斯坦和阿拉伯方面所能接受的巴勒斯坦國土面積的底線。第242號決議成了目前為止凝聚了最多國際共識的“兩國方案”。與此同時,決議所體現出的“土地換和平”原則也逐漸成為國際社會公認的處理巴以問題的重要原則。但在當時,不僅以色列拒絕撤出所占領土,阿拉伯聯盟峰會也制定了“三不”政策:不與以色列和平相處、不承認以色列、不與以色列談判。很顯然,阿拉伯國家也不打算采取任何外交途徑來解決阿以沖突的問題。
由于以色列拒不撤離所占土地,為了尋求領土的回歸,在埃及主導下,阿拉伯國家于1973年10月發動了贖罪日戰爭,即第四次中東戰爭,戰爭的突發,使得以色列在早期差點滅國,雖然在美國幫助下轉危為安,但也意識到軍事手段并不能給以色列帶來絕對安全。第四次中東戰爭后,聯合國又通過了338號決議,再次要求以色列歸還1967年占領的巴勒斯坦領土。
《領導文萃》:1987年,旨在通過發起圣戰解放巴勒斯坦的哈馬斯(伊斯蘭武裝組織)誕生了。另一方面,阿拉法特領導的法塔赫得到了西方國家的支持。其后,巴以領導人在1993年和1995年簽署的《奧斯陸協議》就以色列從加沙和其他關鍵地區撤出進行了談判。如何看待這一階段性的和平進程?
王健:進入20世紀80年代之后,巴勒斯坦人民通過起義反對以色列的占領。1987年12月,“第一次巴勒斯坦起義”在加沙地帶爆發,并導致了武裝抵抗以色列占領的哈馬斯運動的建立,這是穆斯林兄弟會的一個分支。該組織致力于摧毀以色列,被美國、英國和其他國家視為恐怖組織。1988年11月15日,巴勒斯坦全國委員會19次全會決議組建“巴勒斯坦國”,并宣布該國領土為約旦河西岸及加沙地帶,首都為耶路撒冷,總統為當時的巴解領導人阿拉法特。阿拉伯聯盟也于同年承認巴解組織是巴勒斯坦人民的唯一代表。
1991年后,巴勒斯坦被占領土上的反抗斗爭此起彼伏,在國際社會的斡旋下,巴以雙方開始尋求“土地換和平”的方式,推動建立巴勒斯坦國,徹底結束持續不斷的暴力。其中,1993年9月,在以色列總理拉賓和巴解組織主席亞西爾·阿拉法特的見證下,雙方簽署了第一份《奧斯陸協議》,巴以之間持續了數十年的沖突開始進入以和平方式解決的新階段。該協議為中東和平進程制定了時間表,并為加沙和西岸部分地區的巴勒斯坦臨時政府制定了計劃。在正式簽署該協議的幾天前,雙方簽署了一份“相互承認信”,巴解組織同意承認以色列國,以色列承認巴解組織是“巴勒斯坦人民的代表”。
1994年,阿拉法特在流亡27年后回到加沙,并領導新成立的巴勒斯坦權力機構。1995年,第二份《奧斯陸協議》簽訂,為以色列軍隊完全撤出西岸部分地區和其他地區奠定了基礎。
總之,奧斯陸和平進程是第一次中東戰爭后最接近實現兩國方案的努力。2000年7月,在美國戴維營舉行的美以巴首腦會議上,巴以雙方就最終地位問題進行了最深入和最全面的談判。當時,以色列答應在約旦河西岸約 95% 的土地和加沙地帶 100% 的土地上,讓巴勒斯坦建國。根據該方案,以色列還將用自己的部分土地補償巴勒斯坦人,作為交換,以色列將在約旦河西岸保留80%的定居者。此外,以色列同意未來巴勒斯坦國的首都在耶路撒冷。但由于雙方在圣地管理和難民回歸權方面未能達成一致,導致奧斯陸和平進程的失敗。其實,從一開始,巴以雙方的極端勢力都竭力阻撓和平進程。1995年11月4日,以色列總理拉賓被猶太極端分子暗殺身亡。特別是2000年9月28日,以色列強硬派領導人沙龍在武裝警察的護送下走上了耶路撒冷的圣殿山,由此引發了巴勒斯坦人的抗議,并爆發了第二次巴勒斯坦大起義,也被稱為阿克薩群眾起義。
《領導文萃》:在很大程度上,也正是由于奧斯陸和平進程并未取得實際效果,導致巴以局勢在短暫的緩解之后,再次陷入無盡的爭議與沖突。如何看待其后巴以問題的發展進程?
王健:應該說,奧斯陸和平進程具有積極意義,反映出巴以內部的和平力量在新的條件下為實現兩國方案所做的不懈努力。但由于和平進程的失敗,以色列和平力量受到了嚴重打擊,許多人逐漸放棄了“土地換和平”的想法,把以色列的單方面安全作為首要考慮。在第二次巴勒斯坦大起義期間,以色列重新占領了巴勒斯坦權力機構管轄的地區。雖然2005年8月,以色列軍隊從加沙撤出,但仍對該地區保持控制。2007年6月,以色列對加沙地帶實施了陸海空封鎖,指責哈馬斯是“恐怖主義”。這也是奧斯陸協議失敗后,以色列國內政治不斷右傾化和極端化的重要原因。
同樣,在巴勒斯坦內部,主張武裝斗爭的派別也掌握了更大的話語權。特別是巴解組織領導人亞西爾·阿拉法特于2004年11月去世后,2007年,哈馬斯在巴勒斯坦人第一次大選中贏得了多數,并由此爆發法塔赫與哈馬斯之間持續數月的內戰。哈馬斯最終將法塔赫驅逐出加沙地帶,而法塔赫則重新控制了約旦河西岸部分地區。哈馬斯發誓要摧毀以色列,并建立獨立的巴勒斯坦國。
2023年10月7日爆發的沖突也是這種循環的新爆發,特別是在以色列日益右傾,不斷擴大在西岸猶太定居點建設,力圖逐步吞并整個西岸地區的背景下,當得知以色列與沙特阿拉伯建交進程即將取得突破性進展,巴勒斯坦問題面臨更加邊緣化處境,哈馬斯不得不放手一搏,以期引起國際社會對巴以問題,特別是巴勒斯坦人民悲慘命運的關注。
綜觀巴以和平從露出曙光到急轉直下的進程,可以發現雙方內部的極端勢力存在一種“共生”關系。以色列的右翼勢力無意于撤出其占領的巴勒斯坦領土,而這一狀況又讓巴勒斯坦民眾感到絕望,并采取暴力行動,由此陷入以暴制暴的惡性沖突循環。而2023年10月7日爆發的沖突也是這種循環的新爆發,特別是在以色列日益右傾,不斷擴大在西岸猶太定居點建設,力圖逐步吞并整個西岸地區的背景下,當得知以色列與沙特阿拉伯建交進程即將取得突破性進展,巴勒斯坦問題面臨更加邊緣化處境,哈馬斯不得不放手一搏,以期引起國際社會對巴以問題,特別是巴勒斯坦人民悲慘命運的關注。
《領導文萃》:美國一直在巴以問題上扮演著重要的調解人角色。然而,它作為調解人的信譽長期受到巴勒斯坦人的質疑。此次巴以沖突爆發后,美國的角色再次引起全世界的關注。如何看待美國在巴以問題上的立場及其深層次的影響因素?
王健:美國是對以色列影響力最大的國家。同時,美國的中東戰略也深受以色列的綁定,甚至對美國對外政策,特別是中東政策造成了負資產。為此,美國學者米爾斯海默教授在《以色列游說集團與美國對外政策 》一書中,認為親以游說妨礙了中東和平,損害了美國國家利益。他的觀點在美國激起了全國范圍的討論,美以關系也在爭論中經受了21世紀最激烈的考驗。
的確,美國猶太人在美國經濟、傳媒、政界具有相當大的影響。例如在這屆美國拜登政府中,國務卿、財政部部長、國家情報總監等都是猶太人。猶太裔在美國富豪群體中占據一個非常突出的份額。而且在美國“金錢政治”中,猶太裔“大金主”又遠遠超過其在富豪榜中的比例。美國猶太人對美國政治和外交的影響,主要通過政治捐款、利益集團輿論影響。通過以色列游說集團對美國外交政策,特別是中東政策產生強大影響,是美國猶太人影響美國政治最為顯著的一個領域,其依托的正是美國猶太社團組織體系。總之,猶太人的資金和積極行動創造了猶太人在美國政界與社會的影響力,而猶太人的影響力又推動美國對以色列的支持。美國年均向以色列提供30多億美元的一攬子外援,整整五分之一的美國對外援助流向了以色列這樣一個人口不足千萬的國家。由此,有美國學者評價道:“美國政府是一個猶太人在其各級決策中都是完全合作伙伴的政府。”
在美國將主要戰略競爭對手轉到中國的背景下,中東地區由此引發大規模地區沖突并不符合美國的戰略利益。因此,美國一方面積極加強對以色列的軍事援助,同時也在壓以色列謹慎行事,通過外交渠道要求中東一些相關國家和組織不要深度卷入沖突。拜登在近期一次講話中重復了一個觀點,即以色列不應重蹈美國“9·11”事件的“覆轍”。
2023年10月7日的巴以沖突發生后,美國國務院向媒體表示其“毫不含糊地譴責哈馬斯恐怖分子對以色列的包括平民和平民社區發動的駭人聽聞的襲擊”。拜登總統還會見了美國主要猶太團體的領導人并對其進行安撫。與此同時,美國還派出兩艘航空母艦戰斗群前往中東,為以色列助威。美國還在聯合國多次否決以色列認為對其不利的決議草案。但是,我們也要看到,在美國將主要戰略競爭對手轉到中國的背景下,中東地區由此引發大規模地區沖突并不符合美國的戰略利益。因此,美國一方面積極加強對以色列的軍事援助,同時也在壓以色列謹慎行事,通過外交渠道要求中東一些相關國家和組織不要深度卷入沖突。拜登在近期一次講話中重復了一個觀點,即以色列不應重蹈美國“9·11”事件的“覆轍”。拜登表示,當時美國“被憤怒蒙蔽了雙眼”。拜登說,“盡管很難,但我們不能放棄和平,不能放棄‘兩國方案”,“美國仍然致力于巴勒斯坦人的自決權,哈馬斯的行為并不能剝奪這一點”。
《領導文萃》:阿以關系正常化的趨勢始于2020年,當時阿聯酋、巴林、摩洛哥和蘇丹承認了以色列,同時在口頭上支持巴勒斯坦事業。與此同時,沙特阿拉伯等國與以色列的關系也處于改善進程中。此次沖突發生后,沙特阿拉伯作為主要的相關方,其立場在阿拉伯國家中具有風向標意義。如何看待沙特等阿拉伯國家在此次事件中的立場?
王健:在美國將戰略重點撤離中東以后,逐漸把阿以關系正常化作為其中東政策的基石,并竭力促成阿拉伯世界中目前最有影響力的國家之一沙特阿拉伯與以色列關系正常化。其實,從1979年埃及與以色列建交后,阿拉伯國家整體抵制以色列的“三不”政策就出現了裂縫。1994年,在奧斯陸和平進程中,約旦又與以色列建交。但阿拉伯國家大規模與以色列建交還是在2020年,隨著以色列和阿聯酋、巴林在美國白宮簽署了一項被稱為改變中東格局的歷史性和平協議——《亞伯拉罕協議》,阿聯酋、巴林和摩洛哥先后與以色列建交。中東地區國家對此態度不一。埃及、阿曼等予以支持,而巴勒斯坦、伊朗、土耳其則對阿以關系正常化表示強烈譴責。
沙特作為阿拉伯世界目前最有影響力的國家之一,在對以和解方面采取了相對謹慎的態度,因為如果不能使以色列在巴勒斯坦問題上讓步,那么不僅不能應對國內反以輿論,而且也有悖于“伊斯蘭世界領導者”的身份設定。當然,隨著2023年3月,沙特實現與伊朗關系正常化,此后又支持敘利亞重返阿拉伯國家聯盟,拉近與土耳其的關系,因此如果與以色列實現關系正常化,將進一步改善沙特的地區環境,也有利于加強沙以合作,從而更好服務國家“2030愿景”。因此,在美國的推動下,沙特加快了與以色列和解的步伐。沙特王儲就本國與以色列的建交談判進程表示,作為沙特承認以色列的回報,以色列必須“緩解巴勒斯坦人的生活”。由于不再呼吁建立巴勒斯坦國,這實際上放棄了沙特20年前的承諾,即只有在以色列完全撤出其占領的土地后,才與以色列實現和平。事實上,美國這樣推動部分的阿拉伯國家跟以色列關系正常化,不但不會給中東和平加分,反而會造成阿拉伯國家進一步的分裂。特別是將巴勒斯坦問題邊緣化,將引發巴勒斯坦人民的強烈不滿。10月7日哈馬斯對以色列的大規模突襲,某種程度上就是對巴勒斯坦問題被邊緣化,巴勒斯坦人民所遭受的苦難無人關心這一現狀的絕望反擊。
《領導文萃》:鑒于上述阿拉伯國家對以色列的政策趨勢,哈馬斯的襲擊事件,既是以往持續不斷的巴以沖突的延續,也包含特殊的政治目的,例如阻止沙特和以色列建交等。那么就以色列與沙特等阿拉伯國家的建交進程而言,如何評估此次沖突的影響?
王健:由于此次襲擊以及以色列的報復行動造成數十年來最為嚴重的人員傷亡,阿拉伯和伊斯蘭國家民間反以情緒高漲,必將對沙特等國與以色列的建交進程造成負面影響。事實上,在沒有最終解決巴勒斯坦問題之前與以色列建交在阿拉伯國家內部缺乏民意基礎,華盛頓方面2022年的一項民意調查顯示,在阿聯酋、巴林和沙特阿拉伯,大約四分之三的人反對與以色列關系正常化。
當然,在全球經濟衰退的背景下,中東各國也面臨嚴峻挑戰,不希望戰爭影響其經濟發展,或導致巴勒斯坦難民涌入本國。同時,阿拉伯國家與以色列的建交進程也取決于以色列所謂的自衛權使用情況。目前,與以色列建交的阿拉伯國家總體態度相對溫和,例如阿聯酋外交部在沖突發生后表示:“阿聯酋呼吁保持最大限度的克制,立即停火,以避免造成嚴重后果,并向這場危機的所有受害者表示誠摯的哀悼。”但是,我們也注意到,阿聯酋對美國提出的偏袒以色列的聯合國決議草案投了反對票。一旦以色列對加沙地區的軍事行動違反了國際人道法和國際法,造成大規模的平民傷亡,那么已經與以色列建交的國家不排除采取降級外交關系甚至斷交的可能,而沙特阿拉伯和其他尚未與以色列建交的阿拉伯國家將會暫停甚至中止談判進程。
《領導文萃》:美國政府一直試圖將戰略資源以及軍力向東亞地區傾斜,并試圖在中東地區構建其主導的地區合作秩序。目前巴以局勢的發展顯然將制約美國的中東戰略調整,并對其一直“拱火”的俄烏戰場產生聯動影響。您如何看待這一態勢及其發展前景?
王健:自從2012年美國奧巴馬總統第二個任期開始,美國就采取了“重返亞太”的戰略調整,要求將美國在海外的海空力量的60%部署到亞太地區。此后,美國又先后從伊拉克和阿富汗撤軍,集中力量重新塑造中國的周邊戰略環境,對華實施戰略遏制。
在美國對中東地區戰略收縮以后,它主要采取的是離岸平衡戰略,利用所謂的伊朗威脅,加深中東地區以沙特阿拉伯為首的遜尼派國家與以伊朗為首的什葉派國家之間的矛盾,由此推進以色列與阿拉伯國家的外交正常化,建立地區軍事和經濟聯盟,通過以色列從而實現對中東地區的遠程控制。甚至企圖利用美國、以色列、印度和阿聯酋的“I2U2”機制,試圖利用印度為鏈接將中東地區納入美國印太戰略。但是,隨著今年3月沙特與伊朗的和解以及敘利亞重返阿盟,這對美國的離岸平衡戰略是個嚴重打擊。
此外,雖然美國聲稱對以色列的軍事援助不會影響到對烏克蘭的軍事支持,但隨著巴以沖突的發展,必將分散美國的全球戰略資源。這不僅將掣肘美國向東亞地區針對中國的戰略部署,還對俄烏戰場的態勢產生不容忽視的影響。拜登政府官員堅稱,美國有能力兼顧對以色列和烏克蘭的援助,但他們也承認將面臨挑戰。美國《華盛頓郵報》此前爆料稱,白宮正考慮將對以色列和烏克蘭的援助“捆綁”在一起,從而迫使共和黨人為對烏援助“開綠燈”。拜登政府一面對以色列表示支持,以穩住國內猶太團體的支持,另一方面則試圖控制沖突的升級,避免諸如伊朗等地區勢力介入巴以沖突。
《領導文萃》:中方已于 2023年10月19日表示,解決巴以沖突循環往復的根本出路是落實“兩國方案”。根據以往聯合國相關決議,“兩國方案”實際上是指在加沙和約旦河西岸的大部分地區建立一個獨立的巴勒斯坦國,剩下的土地留給以色列。在實際操作中,巴以雙方在如何使其在實踐中發揮作用方面仍然存在嚴重分歧。您如何看待“兩國方案”以及巴以和平解決領土爭端的前景?
王健:一國解決方案,即只有巴勒斯坦或以色列,這不是一個可行的選擇,因為這不僅將剝奪巴勒斯坦人民的建國權,而且以色列也不會接受。因為一旦將加沙和約旦河西岸并入以色列,必將導致以色列國的人口結構發生根本性變化,并導致以色列國失去其猶太民族國家的特性。這也就是為何以色列右翼不顧國內反對,于2018年7月19日通過了爭議巨大的“猶太民族國家法”法案。因此,要解決巴以沖突,根本出路還是通過和平手段實現“兩國方案”。
但是,我們看到,在巴以內部都還有一批人不肯承認對方的生存權和建國權。以色列國內的極右勢力,特別是一些極端正統派猶太人群體,將在古老的猶太家園(約旦河西岸)定居視為最重要的宗教誡命和篤信猶太教的必要條件。同時,巴勒斯坦內部的哈馬斯等也不承認以色列的生存權。這也就是為何中國提出愿為巴方實現內部和解、推動巴以和談發揮積極作用的原因。
2023年10月7日巴以沖突的再次爆發,又一次提醒國際社會、阿拉伯國家和中東地區,巴勒斯坦問題不可能邊緣化,不徹底解決巴勒斯坦人民的生存權、建國權和回歸權,就不會有中東地區的持久和平,也不可能給以色列帶來絕對安全。當然,自奧斯陸協議簽署迄今,巴以有關約旦河西岸的相關土地安排不僅沒有得到徹底履行,而且以色列在約旦河西岸建立的定居點越來越多。這些定居點被國際社會普遍視為違反國際法的行為。另一方面,巴勒斯坦人內部也要加快和解,采取務實的態度,并積極爭取國際社會的有力支持。
目前的當務之急是立即停火、保護平民,國際社會應當切實發揮作用,共同推動局勢降溫,及時向巴勒斯坦人民提供人道主義援助。同時,從長遠來看,打破巴以沖突循環往復的關鍵,在于回到“兩國方案”的基礎上,恢復和談,建立獨立的巴勒斯坦國,實現巴以和平共處。中國是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也是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人民的共同朋友,長期以來一直致力于巴勒斯坦問題的根本解決。2013年,習近平分別邀請阿巴斯和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來華訪問,提出中方關于解決巴勒斯坦問題的四點主張。一是應該堅持巴勒斯坦獨立建國、巴以兩國和平共處這一正確方向;二是應該將談判作為實現巴以和平的唯一途徑;三是應該堅持“土地換和平”等原則不動搖;四是國際社會應該為推進和平進程提供重要保障。2017年,阿巴斯訪華期間,習近平就推動解決巴勒斯坦問題再次提出四點主張,并倡議啟動中巴以三方對話機制。2022年12月,在沙特首都利雅得會見阿巴斯時,習近平還呼吁,國際社會應該把巴勒斯坦問題置于國際議程優先位置,堅持“兩國方案”方向和“土地換和平”原則,在聯合國有關決議和“阿拉伯和平倡議”基礎上,推動重啟和談。會見阿巴斯時,習近平又提出三點主張:第一,解決巴勒斯坦問題的根本出路在于建立以1967年邊界為基礎、以東耶路撒冷為首都、享有完全主權的獨立的巴勒斯坦國;第二,巴勒斯坦經濟民生需求應該得到保障,國際社會應該加大對巴勒斯坦發展援助和人道主義幫扶;第三,要堅持和談正確方向,尊重耶路撒冷宗教圣地歷史上形成的現狀,摒棄過激和挑釁言行,推動召開更大規模、更具權威、更有影響的國際和平會議,為重啟和談創造條件,為幫助巴以兩國和平共處做出切實努力。中方愿為巴方實現內部和解、推動和談發揮積極作用。這些主張不僅是中方處理巴勒斯坦問題的根本遵循,也是國際社會推動“兩國方案”落實的中國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