諶旭彬
自秦漢而下,中國古代的大城市有兩個基本特點:一是由政治權力推動建筑,在布局與管理上完全遵從權力的意志,而非經濟發展的自然產物。二是城中不存在獨立的市民群體,也沒有獨立的經濟結構,城中的農業、手工業、服務業、商業全部依賴城中貴族的消費而存在,是政治權力的附屬品,從業者與行業俱受到政治權力的嚴格管控。
號稱最能體現盛唐氣象的長安城也不例外。長安共計108坊,其中西54坊由長安縣管轄,東54坊由萬年縣管轄,兩縣統屬京兆府,全城呈規整的棋盤式布局。這是一種典型的權力化的布局,其設計思路的出發點是為權力服務,而非便利城內居民的日常生活。它追求的是凸顯皇權的神圣性與保障皇室的安全。這種追求對普通市民而言往往意味著束縛、禁錮與不宜居。布局上,街道縱橫筆直,坊區四四方方,全方位的整齊劃一追求的是神圣性。管理上,實施里坊制度與夜禁制度,嚴格控制城內居民的人身自由,追求的是安全。
里坊制度源于秦漢時代的閭里制。所謂閭里制,簡單說來,就是在城內用圍墻圈出許多方塊狀的“閭”或“坊”。居民住在墻內的房子里,不許臨街開門,不許臨街起樓,只能從官府設置的坊門出入。坊門設置有“彈室”之類的機構,配備了“坊正”“里正”之類的管理人員,用來監控居民的進出。
再說夜禁制度,簡單說來就是長安城的外郭城門、宮城城門、皇城城門與坊市之門會在入夜前定時關閉,形成三層封閉結構,以控制城內人員入夜后的活動半徑。
為將夜禁制度落到實處,唐朝皇帝想了很多辦法。一是若有人不守夜禁出坊,嚴厲追責坊正。二是設左、右街使(由左、右金吾衛中郎將擔任),左、右巡使(由殿中侍御史擔任)。三是左、右金吾衛上街夜巡,遇到犯夜禁之人可以毒打、砍殺、杖斃。四是于城門坊角設“武侯鋪”,由武裝兵士值班,巡查周邊區域,兵士少則五人,多則百人。五是京兆府、長安縣、萬年縣須參與夜禁的落實。這種防范既針對底層百姓,也針對城內顯貴。比如,唐肅宗時設有特務機構“察事廳子”,由宦官李輔國掌控,用以監督城中官僚、貴族,“官吏有小過,無不伺知”。
但監控與監管也并非一成不變,其強度的大小取決于皇權的興衰。皇權興,打壓顯貴游刃有余,監控的力度就強;皇權衰,不得不籠絡權貴以維系統治,監控的力度就弱,對突破坊墻者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還出臺過政策,允許皇室及三品以上官員臨街開門。
城市監控力度的衰弱確實增加了安全隱患。但另一方面,監控力度的衰弱也讓城市有了更多的活力,城市的靈魂——商業有了很大發展。
唐長安城雖設有東、西二市,但因位置固定,且營業時間短,服務對象始終非常有限。為了能夠最大限度地享受到東、西二市帶來的生活便利,唐長安城的官僚、貴族在置辦住宅時,首先考慮的是靠近位于城市東北部的大明宮和興慶宮(那里是唐王朝的政治中心),其次就是靠近東市和西市。
為皇室的安全而施加的限制直接導致東市周邊地區成了長安城官僚、貴族府邸最為集中之處,也是唐長安城住宅價格最昂貴的地區。事實上,不止官僚、貴族的府邸,整個長安城的住宅分布也基本處于“東貴西賤”“南虛北實”的狀態。官僚、貴族和有錢人集中住在街東,平民百姓和外來人口集中住在街西。
當皇權衰微,對城市的監控力度減弱時,長安城才漸漸有了煙火氣,出現了宜居的一面。第一個變化是穿墻破洞與臨街開門現象增多。第二個變化是商業活動突破東、西二市的范圍,擴展到了其他坊。遺憾的是,這些變化與長安城內的普通百姓關系不大。無論皇權如何衰微,唐代的長安終究是一座權力之城。金吾衛奈何不了達官顯貴,對付底層百姓卻綽綽有余。
與底層百姓有關的只有掠奪與汲取。開元、天寶年間的長安城,總人口約為七十萬,長安城內由長安縣與萬年縣管轄的普通百姓約有三四十萬人。這三四十萬普通百姓在這座“無與倫比的國際化大都市”中并沒有過上舒適的生活。除了負擔所有唐帝國百姓都必須負擔的常規的賦役、徭役外,他們還得不斷承受來自皇權的“隨興掠奪”。
比如“金融榨取”,自唐帝國鑄造“開元通寶”之后即已開始。為滿足日益增長的財政開支,朝廷率先鑄造減重的銅錢斂財,民間隨之跟風盜鑄。唐高宗時期,“惡錢”即已充斥長安城。惡錢是一種官方稱呼,它流行的根源其實是唐帝國官方不愿為市場提供足量的合格銅錢——鑄造合格的銅錢成本很高,沒有多少收益,多數時候還會虧損,但官府又不愿將鑄幣權下放民間。銅錢不足導致通貨緊縮、錢貴物輕,民間只好流通私鑄的惡錢。
對朝廷而言,鑄造“好錢”會虧損,收繳“惡錢”卻有利可圖。
顯慶五年(660)唐高宗下令“以五惡錢酬一好錢”,命百姓用五個惡錢向政府換一個好錢,在長安率先實行。結果百姓不愿換,等著朝廷取消不許惡錢流通的禁令。唐高宗無奈,改為兩個惡錢換一個好錢,百姓仍然不愿。六年之后,唐高宗采取了另一種斂財之法:鑄造一種名為“乾封泉寶”的大錢,官定新錢一文等于舊錢十文,且給出期限,一年之后將廢除舊錢,禁止舊錢流通,實際上仍是逼迫百姓拿舊錢來換新錢,將部分財富轉移給朝廷。
而相比遮遮掩掩、收效遲緩的“金融榨取”,皇權有時候更喜歡直接暴力掠奪。唐德宗時期,長安城的百姓有過這樣的遭遇。當時,為了支持與藩鎮之間的戰爭,唐德宗采納韋都賓、陳京的建議,決定搜刮天下富商,尤其是長安商人。杜佑具體負責搜刮長安城中百姓,他的做法是搜查長安所有商人的財貨,動輒以申報不實為由對他們進行鞭笞、棒打。如此搜刮之下,所得也不過8億文。朝廷又決定對其他行業動手,最后總計搜刮到了20億文。
在當時,長安確實可以稱為國際化的大都市,城池規模大,城內人口多,官僚、貴族的宅邸占地廣闊,而且相當雄偉,城內還有許多外國人帶著外國的貨物來來往往。但長安的繁華終究只是權力的繁華,不是民生的繁華。
(摘自《秦制兩千年:封建帝王的權力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