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水文苑》

湖北省仙桃市作家協會

山頂上

◇彭戈

低矮的草高過我悲屈的膝蓋

高大的樹低于我眺望的目光

透過樹枝密匝的間隙

我窺視到城市背后的陣痛和隱忍

偶爾站在高處

雖有醍醐灌頂的覺醒

大部分時間

像艾草一樣活著

山頂上

陽光并不稠密

那些接近真相的看法和語言

就像風中的花絮

被大風吹散

了無痕跡

白蝴蝶

◇余榛

白蝴蝶來了，它停留在薔薇花的表面

一張一合的翅膀

看起來像在唏噓不已

它身上的火苗已褪盡

一爿枯葉，換一爿逝去的春天

誰手里還剩殘陽

借我

表白最后一句彌留的話

白蝴蝶坐在高高的山崗上

松柏立正，一生都十分完美

只有山那邊的煙火

顯得凌亂

梓江邊，想和漁婦交換余生

◇田小田

有人想隱入這一方水墨不再歸

有人想等落日的攝像頭轉動一江盛宴

我只想和漁婦交換余生

作為詩人，我的水流哲學并不比她遜色

歲月的靜好也不比她少

快樂倉滿，卻輸她很多很多

沿著河走

◇任聰穎

我一直在沿著一條河走

從未停息，無法停息

走過蓋著積雪的麥田、吐穗的麥田、金黃的麥田

走過玉米地

我已經走破并扔掉了四十九雙鞋子

你依然是一河不緊不慢的流水

我不是一個人在走

曾經，跟著我的父母

現在，領著我的孩子

我不是一個人在走，一路的

婆婆納、一年蓬、紫云英、金沸草……

還有，我們的倒影

講古

◇墨痕

文字的迷宮——

一個人的思維

在某一段落里彎曲

當講古人，落下最后一拍驚堂木

庭閣里，復雜的交談聲

似蟲鳴唧唧，所有

聽客都成為戲的一部分

并為，情節的高低起伏

揣測，主人公的命運

故事是完整的。三千年了

是說書人在某章節的高潮或低迷處

用雪上加霜的聲調與凸凹的表情

讓一部古傳奇

成為且聽下回分解的謎

它是有答案的

是人類的高級操縱

讓它在通向已知的注解中，說書人

刺激聽客的一條渴求變數的路

此刻：說書人抿了一口茶，燃起煙斗

月色，仍是個懸念——

端午懷古

◇李培剛

與這個黎明的曙光，一樣潔白

捧出幾粒陳舊的稻香

在通往汩羅的小溪，把它們淘了又淘

被那雙孤獨的目光仰望過的蒼穹，又被流水倒映

為收割，等明月瘦成彎鐮

但布谷聲里的播種

還來不及長出稻浪。耗盡半世光陰

磨一根鐵杵

等風來，穿透針眼

替你繡遍地的申椒蘭桂，蕙草香芷

而五月的畫卷

一展開，艾草葳蕤，蒲草叢生

一個身影，在去國與放逐之間

選滄浪濯纓，江畔彷徨

秋蘭為佩又形容枯槁

所有的水，屏息靜氣，在戰栗中等待

趕在競渡之前，抵達的只是我的影子

江水以沉默，一次次，拒絕我的呼喊

作為另一種飛翔，死亡也需要翅膀

就像我們活著，也需要理由

珊瑚島

◇談雅麗

那地方散發海天蒼茫的美

海水變幻色彩，椰樹搖曳身姿

幽僻的芭蕉林，深紅的三角梅

連接身邊湛藍的水天一色

夜晚靜無人聲

一片郁郁蒼蒼的樹林里

散發芬芳馥郁的香氣

涼爽的空氣，夢一樣貼近你

海灘一千種小動物窸窸窣窣，發出聲響

海水潑濺，棕色鯊魚裸露脊背

靈魂隨時可能飄升到縹緲的天際

愛神像親愛的朋友那樣熟悉

上帝的磨盤轉動得很慢

但磨出了細膩的海上時光

空間的無限，時間的永恒

珊瑚島追求的是美——而不是真理

慢慢地做一件事

◇熊芳

慢慢地吃飯，把每一粒米

咀嚼到是谷子，是稻穗時的清香

慢慢地睡覺，夢游，再

慢慢地醒來，慢慢地

看云卷云舒，螞蟻搬家

慢慢地看水滴石穿，枯木

萌出新芽，慢慢地聽風穿透

銅墻鐵壁，以及萬物內部的

每一個縫隙，慢慢地與父母

孩子，戀人，陌生人說話

或是對著草木、山川、河流

對著空洞洞的記憶，慢慢地

喋喋不休，從每一個句子到詞

到字，到拼音字母的咿呀學語

慢慢地覺察每條路上的風景

覺察自己與萬物是同類，以及

同類中大得驚人的差異

慢慢地認識自己，感知

了解自己，從每一寸肌膚

每一個眼神，到每一縷心思

慢慢地愛一個人，可以

從他的一個笑容，一滴眼淚中

慢慢地想象和體會，這些年來

每一分一厘的疼痛和歡喜

愛他的臉上爬滿皺紋

像是夜晚靜悄悄爬滿籬笆的藤蔓

那些忽視的力量清晰可見

愛他的白發像蘆葦一樣，一節節

一根根地示于人前，愛他的

行動變得遲緩，言語變得

結結巴巴，要說出一個愛字

一生都不夠，也在他的身上

感受同樣慢慢變得笨拙慵懶的自己

慢慢地做每一件事，活著也是

慢慢地活著，時間猶如白駒過隙

慢慢地活著，活得真真切切

清清白白，沒有一絲隱秘和雜質

對得起每一寸光陰，對得住

每一秒的心情，慢慢地

慢慢地，在存在的萬物

與子虛烏有中獲得無限重生

面對嬰孩，我就想摸摸他的臉

◇張惠芬

是的，我就想摸摸他的臉

那小臉蛋兒嫩嫩的、滑滑的，像絲綢裹著水

也許之前你還在為某人某事生悶氣

但此刻不了，此刻就想摸摸那小小的

小小的，小臉蛋兒

一切新生事物都好可愛

比如小貓小狗，種子發芽，雨后初晴的天空和大地

太陽初生時那紅彤彤的樣子

就是比落下時紅彤彤的樣子好看

有時我摸著那凝脂般的小臉

就想對他說，孩子，慢慢長吧

千萬別急著長大，長大了就不好玩兒了

塵世的風雨會把你的臉兒變粗，變硬，像

石頭，像鋼鐵

或者，像枯葉蝶

奇楠之木

◇唐益紅

時間是有裂紋的，楠木沒有

連它伸展的枝條也沒有

我們沿溪上行

一會兒就能見到它們

我喜歡這些高坡下的楠木奇樹

這么多年了，依舊是原來的樣子

固執、沉默，品相俱佳

他們說離水近，可以帶身體走遠

只是這么多年了，他們還沒有走到山頂

每一棵楠樹都是南方的驕傲

每一棵楠樹都要比我們幸運

可以于無數有星星的夜晚

慢慢生長出內心的堅硬

也可以在口不擇言的時候突然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