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慧英
溫帶大陸性氣候的阿爾泰山脈,冬季寒冷漫長,夏季干熱,早晚溫差大,“早穿棉衣午穿紗,圍著火爐吃西瓜”說的就是那里,一點也不夸張。
那年夏季的一天,我的父親正在為來年新屋子里的爐火忙碌著。大山里草木蔥蘢,各類樹種草被高低錯落地正在那里生長著,在不同的海拔高度上,這些植物群落各不相同。爬山松、兔兒條等灌木歷經風雪,無比繁茂,它們是良好的燃柴,呼吸著天地的精華。當然它們也需要砍去多余的枝杈,以便大山里的空氣穿過它們。
父親和搭檔套好馬車,太陽快落山時從家里出發,他們要趕大半夜的路,在天亮的時候到達山里。馬是從鄰居牧民家借來的,我家沒有養過馬;車則是用木頭做的車身,長長的車轅、車架,左右兩側大致用木板簡單圍擋。我記憶中是兩個車輪的車子,車輪用鋼圈和膠皮輪胎做成,橡膠車輪因其彈性,多少會減輕山路的顛簸。
吃過晚飯,兩個人坐在馬車上搖搖晃晃,朝著大山深處去了。那段搖晃的山路對一家人很重要,它決定了我們在冬季到來時如何在泥土屋子里抵御西伯利亞寒流的侵襲,度過漫長的嚴寒天氣。
打柴要兩個人一起,以便相互照應,山里大大小小的野獸出沒,什么都有,遇到它們是很平常的事。狼更是常常出沒,不僅在山林里,還會下山去村子附近的田野里轉悠。那些年,父輩們哪個沒有打狼的經歷呢。
馬車搖晃著走遠,在新疆北部,一座不太高的泥土屋子和一個爐膛正在身后等著它。
走不多久,天就黑下來。柴草蜿蜒在夜晚的小路上,馬蹄噠噠向前走著。馬是有靈性的,它一邊負重一邊陪著車上的人,噴出的氣息和馬蹄敲打地面的聲音,都給夜晚增添了熱氣和活力,并為打柴人和四周的空氣增添了溫度。馬蹄噠噠的聲音敲擊著小路,在夜色中回響。
風是冷的,一陣陣吹過來,即使夏季,夜晚出行山里還是要穿棉衣的。繁星綴滿漆黑的天空,像一顆顆鉆石,燦然炫目,天空因此黑而寧靜,腳下的山路也因此更加幽深。而皓月當空時,一層一層月光披在整條山路,披在馬車身上,山路曲折,像一條擰在一處的繩子,父親和馬車就擰在這深不可測的夜色中。
月亮和星星將光灑在大地,灑在人和牲畜肩頭。那些一路顛簸的爬山松和兔兒條等灌木,正帶著油脂的香味,朝著他們涌過來。空肚子的爐膛,在寧靜的夏夜里是安靜的。我能想象期待中的歡呼,那些噼里啪啦的徹響,從爐膛里發出來的聲音,讓人心里歡騰雀躍。
樹杈和枝條就這么在一夜之間,離開了原來的生長環境,像一次遠嫁,一夜之間發生了太多變化。西域的陽光照著它,讓它一點點失去了植物吐納呼吸的自由,離山里的精華越來越遠,變成一堆有用的柴。
柴在爐膛里被引燃,先是在爐子捂出些煙,然后“呼”的一聲躥出火苗。爐子抱著柴著起來,溫暖的火就這樣將寒冷一點一點趕出窗外,一間屋子暖了,人也暖了。那時,火是多么偉大的事物,讓西域的冬天溫柔了許多,讓寒冷的人們對生活和春天生出向往與熱愛。
說到這里,我想,爐子里的火,其實已經滅了很久。然而人們內心的爐火一直沒有熄滅。
對于那個年代出生的我來說,火爐驅趕的是嚴寒,又不僅僅是嚴寒。火爐替我們趕走了許多不美好的事物,饑餓、嚴寒、野獸的襲擊,甚至死亡的威脅。溫暖的光從爐子里向外散射,零下四十多攝氏度的西域,就這樣開始一點點變軟,有了人煙和生機。
從爐子里升起的煙霧隨著火焰,忽高忽低,在屋頂盤旋。風將它一綹一綹扯開,那些本來濃得化不開的草木氣息,郁結在時光中的年輪,和大自然的枝枝蔓蔓,漸漸成為炭火,變成灰燼,化為幾縷青煙,消散在戈壁荒野上。
煙霧淡淡地彌漫在屋子周圍,變輕,薄成幻影,又如云霧飄浮在空氣中。幾十年過去,火爐在我的生活中早已消失,而那些燃燒的味道卻始終揮不去,讓我常常在某個黃昏的小路上,或某一處農家的院落里,因為偶爾飄過的一絲煙重新將它們記起,我迷戀那樣的時刻。
我家最早用的火爐是用泥土壘砌出來的,黃泥的外形,笨笨拙拙的,卻深受我們的喜愛。對一個需要延續生命的屋子來說,在長達半年之久的隆冬季節,火爐幾乎就是人的命根子,沒有爐子的冬天根本沒有生存的可能。一個火爐似乎就成了一家人生活開始的按鈕和啟動儀式。
父親打爐子先將黃土、水相互混合,再加上一些干草充分攪拌,讓泥土膠著在一起無法分開,然后再用這樣的泥巴將土塊黏合起來,做成一個生火的容器,上面根據爐子的大小放上一環又一環爐圈,連接上火墻和煙道,就能埋火做飯了,熱氣從爐子向四周輻射,擴散開,食物也在它的火里變出香味來。
爐條將爐膛和灰膛分開,點火的時候需要將爐膛里的灰掏盡,再將灰膛里的灰除干凈,這樣才有空氣進入爐膛助燃,火才會燒得旺。爐子用來取暖,用來做飯,還常常用來為孩子們烤些零食,烤饃饃片或者烤土豆片的香味,就會從爐圈上溢出來,飄得滿屋子是。
對于制造食物,灰膛是有大用處的。從爐條下過濾的灰,帶著火星和足夠的溫度。把整個土豆或者大蒜頭埋進灰里,灰膛里埋燒食物需要一定時間才能捂熟,所以那時耐心是非常重要的。足夠的耐心,能讓食物從外至內,一點點獲得能量,這些能量會讓我們的期待慢慢變成無比甜美的享受。
爐火曾經帶來了溫暖與食物,新的生機。一個熊熊燃燒的火爐,或許會成為某個人長年跋涉的起點和終點。
歲月交替,日月更迭,隨著社會的發展與變遷,火爐已被存入歷史博物館。為你講述,帶你回味,那些艱難、美好的過往。
籌建獨山子博物館時,有一次去石河子軍墾博物館參觀,第一代軍墾人建設新疆的實景畫面上,在屋子的一角是有這種火爐的。在克拉瑪依黑油山博物館參觀時,地窩子展館中也有火爐。那天,我們一行人沿著黑油山博物館地窩子向下的臺階走下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排大通鋪,靠里的墻邊則立著爐子和火墻。溫暖的記憶驀然浮現在眼前,親切的黃泥巴,爐膛里架著劈開的木柴,一盞紅色的燈泡在爐膛里照著,紅彤彤的。
亮著的燈讓火爐看上去仿佛正在燃燒,溫暖的事物,瞬間牽住了我們。
我家有過幾次搬家的經歷,前兩次家里每間屋子必有火爐,爐子有的靠墻蹲著,和一面火墻相連,占據了屋子一面墻的位置;有的橫在屋子中央,這樣爐子四周的空間又寬敞許多。閑下來的時候,一家人圍著爐子坐著說話,我們孩子則喜歡坐在爐邊烤自己喜歡的零食吃。
黃泥火爐不管立在哪兒,溫暖的火光都讓人喜愛,它是幼年記憶中抹不去的,我甚至記得每間屋子里火爐、火墻的位置,附近家具物品的擺設。記憶中的火爐也不止一個,坐西朝東的屋子里有,院子里也有,四小隊的土房子,漢族中學院子的西南角落……每個火爐都留在記憶中,清晰無比。
火爐總會在某個時刻,裊裊升起輕煙,在屋頂和院子上方,在通向家的小徑上與我難舍難分。煙裹著草木的滯澀與清香味,木材“吱吱吱吱”在火中烤出的膠質味,還有干透了的牛糞餅燒出的煙火味。其實,那些牛吃了草,被曬干的糞便經過火,也依舊是植物的味道,這一點火爐知道,那個年代的人也都是知道的。
牛糞被火細細分解,一些經過消化和未經消化的苜蓿、麥秸、灰灰條等草本植物,在經過了一個長長的食物通道,經過了一些物理的咀嚼和擠壓、化學的消化吸收廢棄等轉換之后,又在火的儀式中,走完了自己的一生,最終化為草木灰燼。最后,剩下燃燒時的氣味,燃燒殆盡的煙霧飄蕩在空氣中,久久不去。
火爐燃起的時刻,伴著上升的炊煙,食物在煙火中的味道。很多時候,走在鄉村的小道上,偶爾還會撞見那些味道,草木一生的灰燼。
我尤其喜歡我家院子西南角壘起的那個爐子,它很像是野炊用的爐具,一個孤零零的爐體,連著一截鐵皮煙囪,簡陋得沒有一點道理。然而在很多夏日,在我探親回家的日子,我和母親就坐在院子里,用它做簡單的食物,煮幾根玉米、一盆花生等食物。也會用它熬粥,或煮一鍋剛剛擠出來的牛奶,那些新鮮的牛奶,還帶著奶牛身體里的溫度。
在一個又一個寧靜的假日,我和母親一邊聊天,一邊漫不經心地燒著火爐。我和母親忙著這個,又收拾收拾那個。在葡萄架綠色的陰涼里,我的視線跟隨著母親,母親的視線也追著我。我回去的夏天,大多也是母親放暑假的時候。我喜歡的那些日子,也總是一晃而過。
后來火爐漸漸冷卻下來,燒柴做飯被煤氣、液化氣的爐子所取代,集中供暖取代了屋子里的火爐。那些煙熏火燎的日子,那些掏也掏不完的爐灰,那棟受形式與內容之限而無法讓溫度均勻傳遞的房子……似乎就這樣一去不復返了,不再被人提起、念起、想起。
生火爐取暖或者做飯,是一件多么繁瑣的事情。備柴、取柴、收拾爐膛,需要先用引火將木柴引燃,再往爐膛里添上干透了的細小枝條,那些干枝在陽光下暴曬了許久,好像只等著一粒火星將它送上痛苦而快樂的巔峰。然后再及時添上粗大耐燒的柴,互相搭好再留有足夠的空隙,好讓充足的空氣在其間穿行,火才能更加持續長久。
爐子要想燒得好,需要有人專門關照,得重視它。
我想世間的萬物皆是有情有意,哪怕一根柴枝,一個爐膛,一間低矮的泥屋子都是這樣。它們以不同的方式,向你傳遞自己的情緒,它的溫度、焦慮與暴躁,它的不能言說卻無處化解的憂愁和幸福。
是的,誰能說火爐沒有憂愁和幸福呢。
爐火漸漸熄滅,先是柴走了,接下來可能燒柴的人也要走了。柴的寵愛已付之一炬,爐就慢慢涼下來,從眾人的熱愛和追捧中,徹底涼了下來。現在,爐膛里的火已經熄滅很久。
我家院子里的火爐卻一直保留著,我和母親在院子里忙碌著,火爐在那時就跟著我們,和我們一起絮絮叨叨,渾然不覺。
火爐很快將冷水升溫,又燒成沸騰。火爐燒開了新鮮牛奶,火爐上熬著香香的奶茶。我一邊大口喝著,一邊貪戀著那一院子的奶香。
火爐就這樣將食物燒熟,將那些走遠的時光拉了回來。
它似乎永遠包裹著一種說不清楚的東西,像是一種什么介質,是耐高溫的,無論怎樣都無法將之付諸成灰。當爐火燃盡,翻遍整個爐膛,將柴灰清理干凈。一切都是空蕩蕩的,可是,我卻是知道,自己找尋的,在煙火中已經被留了下來。
一捆結結實實的柴禾,一個泥巴爐子,和那些消散的灰燼。
西域的嚴寒一到春天就漸漸遠去了,而秋季之后依然會如期到來。
父親依舊在新翻修的院子角落支了火爐,我每次回家都可以看見它。